正文 53外援(一)

小说:蚍蜉传 作者:陈安野
    自陕西大规模民变以来大明朝中对弭平流寇的态度始终分“剿”、“抚”两派。崇祯帝性格刚烈即位后一直奉行“剿杀为主”的策略故此坚持强硬剿贼的地方官员诸如洪承畴、卢象升、陈奇瑜、孙传庭等文武均先后受到提拔重用。在朝中亦有以杨嗣昌为代表的鹰派朝臣得受宠信。

    去年四月因张献忠、马守应及罗汝才等流寇东犯乃至南直隶朝议皆以为要剿平流寇必须先困其势一如提壶打水若壶破水溢则覆水难收。杨嗣昌殚精竭虑提出了“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之策作为“大举平贼”的指导性方针。大体计划以陕西、河南、湖广、江北为四正四巡抚分剿而专防;以延绥、山西、山东、江南、江西、四川为六隅六巡抚分防而协剿是谓十面之网。此外更有总督、总理随贼所向专事征讨。

    早在万历四十六年九月由于辽东军费用度激增朝廷便决议在每亩田地原有征收定额的基础上加派三厘五毫。次年十月又加派三厘五毫。至第三年三月再加派二厘。三年累加每亩加派九厘税银。到了崇祯三年时任兵部尚书梁廷栋请“乃于九厘外亩复征三厘”如此一来截止本年只辽饷一项便增加至九百万两。

    而今明廷因此“十面张网”之策需增兵十二万兵费腾升。故而在崇祯十年改因粮为均输照旧粮额每亩加征六合每石折银八钱并加征银一分四毫九丝全国上下合为三百三十万两称为“剿饷”。

    辽、剿二饷统共征收一千二百余两于百姓而言自是严酷盘剥反观明廷压力亦不算小。迫于现实考虑一味剿杀成本过大崇祯在与阁臣、心腹讨论磋商后最终定下“剿抚并施”的策略。

    实际上杨嗣昌并不赞同这种做法他认定对于流寇只有除恶务尽一条路。最初卢象升受诏北调推荐候补人选时杨嗣昌准备推荐第一人选的是现任四川巡抚、以酷烈著称的傅宗龙但不想熊文灿走了宦官的路子内定了席位他才临时改荐。

    虽然表面上看杨、熊内外同气连枝但二人的对付流寇的立场其实南辕北辙。熊文灿不善将兵筹谋短于征战故此从东南调任至人生地不熟的湖广、河南着实信心不强。崇祯十年九月他在上任途中路过庐山与善僧空隐和尚曾经有过对话。当时空隐直截了当说:“公误也。”并以“公自度所将兵足以制贼死命乎”、“然则诸将有可属大事、当一面、不烦指挥而定者乎”连问熊文灿皆不能答。最后只能当着空隐的面跪在佛像前祈求“抚”策奏效甚至表示若最终成功愿意余生削发为僧。但空隐也摇头说出“吾固知公策必出于抚;抚之诚善顾流寇非刘香比慎之”的话。

    熊文灿本希望以在福建招抚郑芝龙的经验继而招抚流寇但这样的想法即便是被招抚的流寇也嗤之以鼻。张献忠就笑着对部属说过“此欲芝龙我也”、“是欲刘香我也”之类的话。他能明白对熊文灿的心思杨嗣昌等人也不会瞧不明白。

    所以在朝廷方面主观与客观的双重压力下熊文灿不可能做到对所有流寇一视同仁尽数招抚不得不接受“抚”中带“剿”的现实。但是这种“剿抚并施”的策略却没有一种统一的尺度或者标准这也直接导致了当下各地主“剿”与主“抚”的管理包括熊文灿在内各地巡抚基本上都是按照自己的主张分别去“剿”、“抚”。

    换言之一家流寇能否被朝廷接受招安不靠别的很大程度上靠的是私情门路。这也是当初赵当世选择接受张献忠的邀请的关键所在。过了这村没这店那时候若不接受招安很有可能就此错过机会。

    相对的流寇中有人被“抚”就得有人被“剿”。随着刘国能、张献忠、赵当世等大寇先后受抚明廷取得了楚、豫间博弈的主动权加之近期陕西的李自成亦势衰明廷实无必要继续糜耗财力精力去招抚那些他们认为不太重要的流寇。更进一步说在明廷的计划中如马守应、罗汝才等辈是要除掉的。

    张献忠能降马守应等又何尝不想降?但事实很残酷。

    二月混十万马进忠等部败于郾城。三月曹操罗汝才等十余家大败于光山、固始间。四月老回回马守应等部再败奔逃马进忠本人头中一箭。四月马守应、马进忠等分别向湖广、河南方面官军请降均遭拒绝。本月河南方面复行进剿马进忠等逃散后会和唐县。自崇祯十一年伊始尤其在刘国能、张献忠等投降后马守应、罗汝才乃至小一级别的流寇票帅们都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很有可能遭到了抛弃遭到了朝廷的抛弃也遭到了昔日袍泽战友们的抛弃。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一度对侯大贵面露凶光。他们不忿他们忧惧。

    既然一时半会儿降不了那么为今之计只能继续抱团取暖。罗汝才自己降不了又为防止手底下人被他人勾诱分化军势、动摇军心故下达了除他以外严禁所有人私自与官军接洽的军令。贺锦、蔺养成、李万庆、刘希尧又如何不晓得这规矩面对咄咄逼人的常国安他们哑口难言。

    当其时常国安将刀沉沉放在桌案上仿佛下了号令左右兵士齐跨一步似要将在座几人绳之以法。

    岂料侯大贵忽然将手一立喝止道:“且慢!”

    常国安凝眉问道:“阁下有什么想说的?”

    侯大贵回道:“山神庙远近数十里荒无人烟形势全在老常你掌控中。既如此又何必着急要将我几个请回营去。坐下再谈两句不打紧吧。”

    常国安笑道:“我不着急罗大掌盘子急。”

    侯大贵撇撇嘴呼口气道:“他是他你是你他急你何必跟着着急。”

    一听这话常国安心中一震、瞳孔微放但故做淡定道:“阁下的话我听不太明白。”

    侯大贵笑笑道:“向年在川中听闻老常你是赫赫有名的摇黄十三家之一无论实力、声望都属上乘本大有可为。缘何就抛却苦心经营的根基执意出川了?”

    常国安脸一暗正想说“还不是拜你赵营所赐”但转念想若这么说了却是自认输了赵营一阵、矮了赵营一头于是转言道:“形势有变我也不过顺势而为。”

    侯大贵“哦”一声点点头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我姓侯的粗犷倒也明白这个道理。袁韬愚蠢刚愎为他效力不是老常你的格局。”说着问道“你前面提到‘形势有变’四字我也觉如此。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营当年若未见机行事想来亦难有今日气象。”

    常国安冷笑道:“论抓机会无出贵营右者。”

    贺锦抽冷子道:“你也不差。在川中是大掌盘子来了湖广也是罗掌盘子面前红人。”

    侯大贵知道贺锦等人性子直怕几句下去双方又得急眼立刻讲话支开道:“老常客气。我这里有个疑问想听听你高见。”见常国安情绪尚属稳定才接着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咱们都不必再提只看当下楚、豫间形势于诸家义军怎地?”

    常国安闻言看了看贺锦等人这些人都侧头歪脑、闷闷不乐略略思索乃道:“尚可。”

    侯大贵道:“尚可?然而我适才与左金王他们交谈听说形势不容乐观。”

    贺锦忍不住道:“老常你也别睁眼说瞎话了。从河南流到湖广短短几个月咱们打赢过哪怕一仗?别的不说只说你手底下的崽儿年前万把人有吧?现在还剩多少?有没有三千人?倘这些都算尚可那你的胸襟俺佩服。”

    李万庆、蔺养成、刘希尧听罢皆笑蔺养成更端起酒碗道:“看不出老常还有这份气度。就凭这儿我敬你一碗为咱们往日的争执道个不是。”

    常国安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晌没说出话来。侯大贵说道:“我家主公虽说身份暂变可实则仍心念诸家义军。近段时日各位兄弟日子不好过他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老常咱几个都是兄弟明人不说暗话。”

    常国安默然不答。

    侯大贵又道:“闯塌天、八大王、闯将先后皆降。遍数当前我义军尚自坚持的只有闯王、老回回、曹操三大家

    而已。兄弟不才略有些靠得住的渠道陕西的闯王面对洪总督、孙军门等内外交困颇显狼狈已有日薄西山的征兆。”对于李自成的情况常国安、贺锦等人都多多少少有了解知道他并没有诳言各自点头。

    “而回顾我楚、豫义军连败大老连降元气已不复往昔。且官军增兵围攻甚急在北有左良玉、张任学等在南有许成名、龙在田等俱久战名将实非易与。形势对我义军而言非但不是‘尚可’而是“危急”了!”侯大贵唾沫横飞“常言都说‘善恶有报、天道轮回’这起落胜败之数本来就难说。老闯王死后我义军势渐衰正该是偃旗息鼓、潜心蛰伏一味逞强硬来折腾这两年结果如何诸位也都看到了。”

    常国安攒眉圆眼道:“阁下话里有话?”

    侯大贵道:“几位都是聪明人自知在下想说什么。”继而咽口唾沫“大明合当该亡只不过毕竟立朝二百年来年死而难僵。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强而反扑则我等暂退这样才算明智。忍得一时只需静俟其变趁势而起必见月明。”这些话有很多都是从赵当世以及昌则玉等处听来学来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这些人待久了耳濡目染间潜移默化侯大贵自身的眼界和境界同样上升不少。

    常国安良久不语还是蔺养成心急嚷起来:“八大王、闯将倒是能屈了。可就我等想屈也屈不成如之奈何?”李万庆与刘希尧也各叹气。

    侯大贵抬眼一看常国安对方没说话便提振了声音将头前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在下奉命来承天府与众兄弟相见怎能不带礼物?”说完以目示意李延朗。

    李延朗紧抿双唇立刻摘下腰间行囊从行囊内取出一绸缎包裹。

    “这是”贺锦等人面面相觑。

    李延朗继续拆开绸缎包裹绸缎铺陈开众人齐望过去只见里面包着的却是一沓手折。

    侯大贵这时霍然起身对众人抱拳洪声道:“我家主公念旧谊已为诸位请下朝廷赦免。这些全都是空白告身已经盖好了朝廷各级符印。现各位只需轻轻点个头一眨眼功夫将各位名字填上去各位从此便是大明朝敕封的官军了!”

    话了满座皆惊。

    侯大贵转对常国安道:“老常。我家主公公私分明不是嫉贤妒能的小人、也不是睚眦必报的小心眼。你既然到了这里便是有缘。世事难料一切随心而动又何必拘泥不化强要为那罗汝才卖死命奔那无路可走的前途!”

    常国安口干舌燥身子微颤数次欲语可就是说不出话。

    侯大贵叹口气道:“罗汝才纵横江湖十余年早有自己一票兄弟。老常你再卖命难免是个外来户。与其挤破头去争那一席之地还不如为自己拿个主意。”

    这实在算诛心之言想当年在袁韬手下常国安日夜忧愁的一个核心因素就在于自己非袁韬嫡系。即便凭着实力能取得地位但袁韬始终难以彻底信任他。信任与否不在于表面而在于感觉。而长期合作乃至相扶相依的来源就在于信任没有信任仅是利用关系人心难安。

    同样的常国安很清楚罗汝才之所以用他只不过看上了他心思缜密、善于领兵的才干。要说核心机密与决定性方针是从来不会邀请他参与的。被当成工具利用的滋味不好受常国安不踏实。但若是能归附朝廷那么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他不必再为了苟活而依附任何人纵然偶尔要依靠别人那也只是在拥有独立性前提下的合作了。

    庙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酥雨庙顶残破细雨凝在瓦上顺着缝隙滴落至庙内众人围坐的桌案上。几滴打在常国安的刀上侯大贵瞅了瞅静立不言的常国安轻咳一声伸手去拿那刀余光中常国安的脸明显抽动了几下却终究没有阻止。

    “刀是好刀可别被雨水打湿锈蚀咯。”

    侯大贵故作淡然“咣梆”将刀从桌上拿起递给常国安。常国安双目紧紧盯着那刀一时间百感交集犹豫难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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