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

    你们听过那句话吗？

    “一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如果动乱和纷争能带来利润，它就会鼓励动乱和纷争。”①

    ——《云霄之上》

    萝铃和纪伦的月假结束之后，利夏慰问伤员事件的热度逐渐降下去了。这也是利夏的团队的一致意见，毕竟过度的宣传很容易引起人们的逆反心理，产生负面作用。

    临近中午，魔力洲洲长办公区里还是一片忙碌景象，并未见到有人因为上午的工作时段即将结束而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浮躁与懈怠。

    洲长助理恪翎环顾四周，似乎对这样的工作氛围很是满意。

    恪翎同样是办公区里的青年翘楚，利夏刚刚成为魔力洲洲长的时候，他就因工作严谨、处事周全而被天拓总统安排在了洲长办公室。共事了一段时间后，他明白了天拓总统的用意。利夏年轻有为，极具创造力，很有改革创新的魄力和决心，而他则更加稳重保守，正好能周密地考虑到种种可能产生的风险和后果并给出完整的应对建议。简单地来说，利夏是向上进取的开拓者，他就是下方牢固稳妥的安全网。

    几年下来，他与利夏之间的配合越发默契，已然成为可以相互信任的搭档，私人关系也很良好。前两年他结婚的时候利夏还十分给面子地做了证婚人，让他岳父岳母一家倍感惊喜。

    最近几年总统大选的事情反复了几次，尽管身边的人都认为一旦利夏在竞选中获胜，他的职位也一定会随之提升，不过他对这方面却并不强求。他的人生态度一贯如此，把能做的做好，其余的就不必费心了。

    恪翎拿着下一季度的预算表进来给利夏签字的时候，看见利夏正在接听电话。他放下文件后本欲离开，却见利夏示意他坐下来等一等。

    他在利夏对面坐下，看了一眼上司的表情，虽然平静无波，但凭借他的经验，电话那头正在说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利夏很快结束了通话，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耳机抛给恪翎，“你听一下这段录音。”

    恪翎忙不迭地接住耳机戴好。

    耳机里很快传出了一段对话：

    “董事长，刚才在会议上您是对预算表有什么不满吗？”

    “今年的预算怎么高出了这么多？”

    “主要是D-72型战斗飞船今年会进行交付使用前的最后一次实战测试，预算也就高了。”

    “D-72型战斗飞船？D字型号的都研发更新了多少代了？什么时候真的用上过？执行太空任务的时候根本用不到这些体积庞大的东西！研发一部每天就知道搞些华而不实的研究，然后弄个‘战斗飞船系列取得重大突破’的标题来吸引眼球，整个集团的资金都被他们吞进去了！”

    “您的意思是……”

    “市场部不是说去年上市的新款魔力防御飞行器反响很好吗？扩大生产了吗？”

    短暂的沉默。

    “我明白了，我这就通知下去。”

    录音播完了，恪翎目光迟滞，怔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把耳机摘下来。

    如果这段录音是真实的，那么被称为董事长的年长男子就应该是全球唯一一家能够研发D-72型战斗飞船的日出洲重工业集团董事长玄护。

    他没有忘记，就在半年前异世界入侵的战争中，一个驾驶着D-72型战斗飞船的部队全军覆没。

    当时整个部队都与指挥部失去了联系，最后连飞船残骸也失落在宇宙各处无法带回，敌军的战斗力又太过强悍，便没有人想到也许并非敌人强大到不可战胜，而是未经完整测试就匆忙投入战场的D-72型战斗飞船本身就存在巨大的漏洞。

    “洲长，录音是从哪里来的？”稳下心神，恪翎将目光转向利夏。

    “前几天灯光节上警方抓捕了一名日出洲的通缉犯，之后他将这段录音交给了警察局，警察局确认录音是没有经过处理的原声后又上报了警察厅，刚才是厅长给我打的电话，说嫌疑人想要见我，强烈拒绝被带回日出洲。”

    “难道是27号那天抓到的那个？”恪翎反应过来，“按照规定魔力洲警方应该在五天之内将通缉犯移交给日出洲，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

    “他说自己是故意出现在灯光节上的，他知道一旦被监控系统识别，最先抓住他的一定是魔力洲的警察，”利夏靠在办公椅上，目光锐利，“他知道的应该不止这些，D-72型飞船这件事背后肯定还有问题，否则他没有必要费尽周折跑到魔力洲来。日出洲重工业集团是国有企业，玄护也是日出洲政府直接任命的，他直接在日出洲进行举报就足够了。”

    恪翎低头看到了桌上一张薄薄的资料。

    清岳，男，三十五岁，萧龙种族人，日出洲重工业集团技术顾问，暂时兼任集团研发总部总监一职。9月20日因涉嫌侵犯商业秘密罪被日出洲警方通缉。

    “我想去见清岳，这件事太大了。”

    “可是您今天的日程已经排满了……”

    “警察局已经把人送到警察厅了，就在109区里面，我打算中午过去。”利夏下了决心，“你辛苦一趟，去见屈引，告诉他警察部可能要准备接收一个案件。”

    “明白。”

    利夏要他亲自去跟屈引说，那也就意味着要尽量减少这件事的知情人数。

    恪翎走出办公室，准备去警察部。

    有些浑水，恐怕是不得不趟一次了。

    中午十二点，利夏离开云霄大厦，去了位于109区另一侧的魔力洲警察厅。

    恪翎已经办完了警察部的事，提前来到警察厅向厅长了解情况，此时正在侧门等他。

    “屈引部长已经知道了，另外这件事的知情人也就只有厅长、局长和几个审讯的警员，已经交代他们对此事要严格保密了。”恪翎跟着利夏一起进门，低声汇报情况。

    厅长迎面走来，向利夏问好后解释道：“现在是中午休息时间，正门进出的人很多。既然这件事不便宣扬，我就叫人开了侧门，我们从这里直接去审讯室。”

    一边走着，厅长一边介绍着目前的进展。

    “清岳一直说自己是被陷害的，之前始终不配合我们的工作，故意拖延时间，后来才交了那段录音，然后就说要见您，”厅长叹了口气，“我们也调了档案出来，细看之下确实存在很多疑点，暂且不说证据链根本不完整，就算清岳真的犯了罪，那也是涉嫌窃取国家秘密情报罪，而非侵犯商业秘密罪，是要交给警察部来调查的。日出洲那边急着要人，都被我们以他和另一起发生在魔力洲的案件有关的理由给挡回去了。”

    他们在透明的玻璃窗外停住了脚步。

    “那个就是清岳。”厅长对着里面垂头坐着的男人抬了抬下巴，“您可以进去了。录音设备是开着的，但是传声器已经关闭了，如果有什么事可以示意值班警员，他们就在外面观察情况。”

    厅长安排好了一切。保留嫌疑人口供，但同时也断绝了无关人员听到什么机密的可能性。

    利夏和恪翎进入了审讯室。

    面前的男人萎靡地坐在椅子里，面容憔悴，身形瘦削。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镜片后的眼睛下方一片乌青，下巴上也冒出了参差零乱的胡茬。

    “清岳先生，”利夏在他对面坐下，直视着他，语调平和，“我是利夏。”

    清岳伸手扶了一下眼镜，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利夏身上时，那双布满血丝的黯淡眼睛亮了一亮。

    “利夏洲长。”他的声音很低，有些沙哑，“想不到真的能见到您。”

    利夏平静地与他对视，温和的眸子里隐隐含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我的资料您应该已经看过了。我也知道您的时间很宝贵，我就从那段录音说起吧。”清岳垂下眼睑，“录音设备是我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就放在玄护的办公室里的，因为我早就怀疑他有问题。后来异世界入侵，我和我的同事们忙于收集整理魔力防御产品的数据、亲自监督新产品的生产，就把这件事搁置了。等到局势稳定下来，我才回收了设备，听到了这段对话。我不敢让别人知道，就自己在系统里对D-72型飞船当时可能面临的情况进行复盘，我把所有资料都存进我的邮箱里了……可以拿电脑进来吗？”清岳问。

    恪翎见到利夏点头，转身出去拿了笔记本进来。

    清岳进入特别设置的加了几层安全防护的邮箱，打开一份图文并茂的文件。

    社科专业出身的利夏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模拟图和密密麻麻的公式符号，只看到报告末尾给出的结论：……综上所述，D-72型战斗飞船在同时遭遇黑洞引力和敌军魔力电磁波干扰的情况下，外壳中的抗压膜会在瞬间失衡，进而导致信号中断、发动机停止运作，飞船最终在黑洞中损毁。

    “您可以把报告拿给其他专家看，我想结论都是一样的。”

    “这么说，D-72没有经过实战测试，那又怎么会进入军队？”

    清岳惨笑道：“当然是玄护他们的暗中操作，告诉我们所有人军方会进行更高标准的测试，自己却私下修改了测试记录。集团的研发一部一直以来都以设计制造国内顶尖的战斗飞船闻名，但是我们太久没有遭遇星际战争了，研发一部的产品从设计到投产都在源源不断地消耗资金，进入军队后却从来没有发挥过作用。玄护早就不甘心做这种没有收益的事了，就把原本应该用于测试的资金挪用到了商业化产品的生产中去。谁知道战争会突然爆发，D-72会出这么大的事故……”

    他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您知道我当时听到录音的时候有多后悔吗！我后悔没有早点发现他们的伎俩，没有早点阻止这场悲剧！五十艘飞船，一百位飞行员，全都没能回来！都是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啊，都是共和国千辛万苦培养出来的栋梁之才，现在连遗骸都不知道飘荡在宇宙的哪个角落！他们怀着满腔报国之志上了战场，没有死在敌人的炮弹下，却死在自己同胞的贪婪里！”

    不甘地嘶吼之后，他眼里的悲愤几欲化成火焰，誓要焚尽这世间一切由私欲浇灌出的罪恶。

    审讯室里一时寂静得如同荒芜的原野。

    利夏没有说话，却仿佛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剧烈的心跳。

    他还记得，飞船失事的消息传回国内的时候，全国上下一片沉痛。护送百位英烈衣冠的车队驶过长街，和送行的人群一样，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葬礼上，失去孙子的老人在他身边哭晕过去，醒来时抓住他的手臂喃喃唤着一个名字，眼神茫然无措地像个孩子。

    那些悲恸的场景，那些绝望的眼神，他一生都难以忘记。

    如果清岳的说法被证实，他无法想象这将在国内掀起一场怎样的惊涛骇浪。

    “后来呢？”

    “后来玄护发现我拿到了有关的证据，”清岳逐渐平复了情绪，“再后来我就被扣上了侵犯商业秘密的罪名。”

    他看了眼利夏，“您其实应该已经猜到了。光凭玄护一个人是没有胆子在军事方面做手脚的，他依仗的就是和阳恒的关系。”

    这个答案对于利夏来说并不意外，但真的从清岳这里听到阳恒的名字，他还是觉得颇为心寒。

    “我自己就是日出洲重工业集团的技术顾问兼研发总部总监，很多技术的专利权还是我的，说我侵犯商业秘密，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至于我进了数据库拿了关于D-72的资料的事，真要追究起来也是窃取国家秘密情报，归警察部和国安部处理，根本就不是日出洲的警察厅和下属的警察局有权限调查的。他们给我套上这个罪名，无非就是希望由日出洲的警察把我控制住，这样他们的勾当才不会泄露出去。”

    “玄护和阳恒进行了什么交易？”

    “金钱和权力，无非就是这些，古往今来，大抵如此，还能有什么新花样呢？”清岳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来，“阳恒一直以来都大力支持放开对民众使用魔力防御产品的限制，总统大选的时候也极力鼓吹应该通过这些威力极强的防御产品来提高民众的自卫能力。日出洲的治安环境本来就差，他的这些言论在当地还有一定的市场。每次他一煽动民众情绪，日出重工魔力防御产品的销量就会出现大幅度的提升。听说他还想把手伸到学校里，允许学校的老师和安保人员购买强威力防御产品，只不过这个提案被长老院严厉否决了。阳恒帮玄护提高利润，玄护从销售额里抽成给阳恒，并且出席活动表达他对阳恒的支持。其实我会往玄护办公室里放录音机，本来也只是想搜集他向阳恒行贿的证据而已。”

    “我已经和警察部沟通过了，他们会接管你的案子。”利夏看了一眼清岳的邮箱里满满当当的各种证据，从文件名称来看，每一个都足以令玄护和阳恒陷入不小的麻烦之中。

    “谢谢。”

    利夏起身准备离开，忽然又转身看向他，“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来魔力洲，日出洲到这里的距离并不是最近的。”

    “十年前，我曾有幸见过天拓总统。”清岳抬起头来，眼神宁静深邃，“他说，以战止战，以兵弭兵，希望我们始终牢记，研发军事装备的初心是为了守护和平。这句话我一直不敢忘记。既然天拓总统相信你，那么我也相信你。”②

    利夏与他相视良久，“谢谢你的信任。”

    走出警察厅的大楼，正午的阳光扑面而来，明亮而炽热，像是来自另一个光明的世界。

    恪翎拿着巴比基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见利夏回头等他，急忙疾步追上，“洲长，阳恒出问题了。”

    利夏在烈日下听着助理的汇报的时候，美琪正悠闲地坐在思容家里，看着她接了个电话，而后被电话那头的人一点点撩拨起了怒气。

    “你操什么心？首先，从现在这个舆论形势来看，就算暂时不做阳恒洲长的专访，也不会有观众骂我们失信。其次，日出洲有没有空安排阳恒洲长见你们都还是个问题。这件事又不是你们挑起来的，有什么可担心的，实在不行就先录宾牟部长的。”思容挂断电话，冷哼一声，“阳恒这就是东施效颦，自己作死能怪得了谁。”

    “发生什么事了？”美琪好奇地问，“谁惹你这么大火气？”

    “其实也没什么，最近脾气不好，没什么耐心而已。不过电视台那群人也真是的，什么事都来问我，我产假还没休完呢！”思容把巴比基随手一丢，“说起来，这件事说不定还和你们家那位有点关系。”

    美琪怔了一下，“到底发生什么了？”

    思容笑了，“别紧张，不是坏事。”

    “别动不动就‘我们家那位’，我还想多过几年单身生活呢。”

    “刚才是我们电视台的人来电话，说阳恒那边出了点状况，问我关于三位候选人的专访还做不做。现在网上议论这件事的人还挺多的。”思容又把刚才丢到一边的巴比基捡回来，“可能是看之前利夏探望伤员的社会反响太好了，阳恒前两天也跑去亲近民众，到政务服务中心视察，和民众互动。”

    “现在办事不是一般都不用亲自去政务中心了吗？在家里就可以完成操作了呀，政务中心有人？”

    “最近不是情况特殊嘛，去办理手续的基本都是战时因公殉职或是受伤的人员的家属，当时环境混乱，证件也不齐全，现在只能他们亲自跑一趟把资料补全了。阳恒估计也就是冲着这个才去的政务服务中心。”

    “然后？”

    “阳恒洲长兴致勃勃地观看了服务中心最新系统的全自动服务过程勉励工作人员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并且和前来办事的群众进行了亲切交谈认真听取群众意见督促工作人员尽快为群众解决实际困难，”思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皆大欢喜，但是新闻播出之后有眼尖的网友发现阳恒在和民众交谈的时候，手里居然拿了一张提词卡，上面写了些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会尽我们所能解决问题’，‘我能理解你的感受’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美琪很是吃惊，“这也太离谱了吧！”

    “是啊，谁能想到堂堂洲长和普通民众交流还要事先写份草稿并且拿在手里！”思容嗤之以鼻，“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战争的直接受害者，阳恒这么做简直就是往他们伤口上撒盐。现在日出洲政府的官方账号下面都是骂声一片，还有很多人要求萧龙长老院取消阳恒的总统候选人资格。”

    “怪不得你们电视台会纠结还要不要做这个专访。”

    “阳恒说不定会想要借着出镜的机会洗白自己，但我可不想为了一个阳恒挨观众的骂。反正日出洲管不到我们头上来，我们要看也是看长老院的态度。”思容话语间尽是对阳恒的鄙夷，“也不知道长老们是怎么想的，萧龙种族人那么多，怎么就挑了阳恒做候选人。”

    美琪没有附和。涉及到萧龙种族长老院的事，她不打算多加评论。

    “不过没关系，阳恒本来也是陪跑，用来衬托利夏和宾牟倒是挺合格的。”思容一挑眉，“我跟你说句实话，我们台里现在最优秀的几份节目策划案，全是以利夏当选为前提的。”

    美琪知道，萧龙电视台作为最权威的官方媒体，对风向的把握最是敏感，他们的策划案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利夏如今的影响力。这是一件好事，但也许就是因为太过顺利，她总觉得有些不安。

    毕竟，利夏太耀眼，太引人注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