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弦断

    世人皆言,谢九升身为天子近臣,又与祁王交好,长袖善舞,其心深不可测。

    这是《权奸当道》里面吃瓜群众的看法。

    作为读者的朱凌锶,也有一些读后感要分享。

    很长一段时间,祁王都是先帝唯一的儿子,荣宠之盛,显而易见。

    传说祁王出生时,天边有七彩祥云,先是旱了三个月的京城降下甘霖,后是那一年全国粮食都丰收了。

    全国各地都发现了征兆吉祥的白色动物,两只白色老虎被送到京城,有人凑近,便大吼不止。贵妃的侍女抱着祁王前去看热闹,刚刚靠近,白虎便都伏下身来,以头点地,人便说这是跪祁王。

    于是百姓口中开始流传这样的说法,祁王是上天降于本朝的仙人,祁王心悦,百姓则喜。

    之前朱凌锶在书里看到这段,只当是封建迷信一眼扫过,事到临头,换了视角才明白过来,

    这特么不就是营销吗!

    祁王出了多少钱,朕付你双倍!

    (并没有钱)

    祁王本人,在书里则一以贯之不恋权势的样子,恐怕这热搜,也不是他自己买的。这么想来,祁王想必也很郁闷,九升哥哥因此和他生了嫌隙,也没处说去。

    人人都以为,祁王会理所应当成为太子,没想到朱凌锶一朝出世,便把祁王牢牢钉在藩王的位子上,再也无法更进一步。

    于是当日捧着祁王那些人,纷纷散去,倏忽变换的嘴脸,叫他胆战心惊。

    从此日渐孤高自许,愤世嫉俗。

    祁王十七岁那年花朝,因琐事心中烦闷,去京郊河边散心,不料被“登徒子”缠上,追着问他“小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曾许了人家”。

    追文时的朱凌锶:“好浪漫哦。”

    当皇帝的朱凌锶:身边这个成天板着脸管东管西,和浪漫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的家伙,到底是谁?

    短短几年,谢靖怎么就从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郎,变成了一个操心过度的老妈子?

    朱凌锶痛心疾首。

    一想到谢靖人生中屈指可数的浪漫情怀和青春洋溢,早已在几年前的京郊河畔随风而逝,朱凌锶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谢靖和祁王初遇这一段,朱凌锶放在心里,不时拿出来反刍一番,分析的时候,恨不得抠字眼。

    可他哪里知道在谢靖心里,这事几乎都有些记不得了。

    那天的实际情况是这样的:适逢花朝,京城第一才子何弦,在太白邀月楼会友,应考的士子们纷纷凑过去看热闹。

    谢靖和周斟也去了,可他还没见着何弦,就先与一个一脸邪气的家伙斗起酒来。

    也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反正都是那人请客,到了后来,两人醉意横生,开始称兄道弟。

    他这兄弟便说,酸腐文人,最是可恶,管他什么状元榜眼,到了朝中,只会拉帮结派,吵闹不休,越说越气,竟然直指读书人“空谈误国”。

    这太白邀月楼上下,满当当的全是来参加春闱的士子,他先前胡言乱语也就算了,只是“空谈误国”,简直是从根源上打击积极性,孰不可忍,于是便和这人吵了起来。

    那人说,“我李显达,打架奉陪,要吵,找我兄弟去。”

    谢靖便被推到前边。

    周斟不知道干嘛去了,这里没什么人认得他,谢靖低声下气赔了几句不是,士子们不依不饶。欲求善了而不得,只得舌战群儒,士子们见说他不过,便开始搬救兵。

    等到谢靖清醒一些,他已经在和一个面目温和的青年在对对子了。

    那人出的几副,堪称绝对,谢靖未能对得严丝合缝,只能勉强应和。那青年心中却开始暗暗称奇。

    谢靖醉成这样,倒是不管不顾,想到便说,几番下来,气势并不弱于人。在场士子都看出来,此人身负大才,便都有心结交,话锋一转,谢靖欣然领命。

    便与士子们又大醉一场。

    待他酒醒过来,已经过了申时,周斟在旁边嫌恶地捂住口鼻,“你可知适才与你对答的人是谁?”

    这是谢靖第一次见到何弦。

    周斟说,“九升今日,不虚此行。适逢花朝,诗酒趁意,不亦快哉。只缺一个美娇娘了。”

    谢靖赚了李显达的酒,又对上何弦的对子,虽然春闱还未开考,已经有点“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思。

    “那我今日便去寻一个。”

    他心里发飘,纵身上马,一挥鞭子,径自朝城东河边去。留周斟在原地摇头。

    于是便有了和祁王那一段。

    等到酒醒之后,确有一些惶恐,好在祁王并未找他麻烦,谢靖得以安然无恙应考,还中了状元。

    戏言求娶一事,因知道祁王身份,自不再提。他心中对祁王的宽宏大量,却是十分感激。

    此后有人说祁王孤傲刻薄,谢靖便每每为祁王说项,祁王不知从何处听说了,便笑着说,“多说无益,总归有人爱听。”

    谢靖口中称是,心里却为祁王打抱不平。

    祁王待别人冷若冰霜,却与他十分亲厚,那时谢靖品级低微,不见天颜,此种情谊,令他深为感动。

    朱凌锶继位后,祁王身份日益微妙起来。谢靖身为顾命大臣,又是天子近臣,仍不顾物议,与祁王为友。

    他心志坚韧,甚少为外物困扰,只是祁王和皇帝的关系,却叫他私底下有些忧心。

    在他看来,祁王为人坦荡不作伪,天性诚挚,非黑即白,几乎到了有些偏激的地步,但的确是个很好的朋友。

    而小皇帝,则是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性情温柔,生活简朴,勤奋好学,至善至纯。

    (虽然貌似爱好是打仗)

    也有人说这是“妇人之仁”,可是,仁君总比暴君好。

    这两兄弟的为人,谢靖心里都认可,只是至今瞧着仍很生分,谢靖要提防着有人借祁王之名生事,总想叫他们亲近些。

    两边都说过,却谁都不愿进一步。

    祁王就算了,他就这脾气,可朱凌锶明明是没脾气的人,居然在祁王一事上,出人意表地执拗。

    谢靖,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祁王问出这句,

    “莫非九升、你喜欢看我给皇上跪行臣礼?”

    谢靖感觉有些头大。

    “陛下并非爱摆架子之人,殿下若与陛下亲近些,那些流言蜚语便不攻自破了。”

    祁王笑了,微微弯了双眉,远山含愁,雾霭缭绕。

    “若是他早生十年,便没这许多事了。”

    此话说的是大统承继,谢靖不便多言,他知道先帝立太子一事,叫祁王十分伤心。

    十年承欢膝下,自己也仍然不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想来真是寒意彻骨,与之相比,皇位倒没那么重要了。

    “皇上……也不容易。”谢靖踌躇半晌,说。

    祁王便莞尔一笑,如茉莉初蕾,清新动人。

    “你们闹来闹去也就算了,何苦带上我那兄弟,若是害得人家长不高,该如何是好。”

    “兵部谁去做那个头头,还不是一样,左右做个三年五年,便做出个大财主出来,管他姓方还是姓罗。”

    谢靖唇角微动,欲言又止。

    “皇位上是谁,也不都是一样……”祁王声音渐渐低微,“当了皇上,便只是皇上,都只知道是皇上,再没人记得,这还是个人了……”

    谢靖心中一沉。

    少顷,祁王仿佛从他沉郁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对谢靖破颜一笑,

    “我知道,你是不一样的……”

    “殿下……”谢靖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无话可说。

    正在一片宁静,心潮脉脉之时,忽然谢靖的小厮来报,说何弦在文华殿昏倒,太医诊治之后,怕是命不久矣。

    二人俱是一惊。谢靖便匆匆辞了祁王,向何府去了。

    隆嘉三年四月初三,虽已入夏,却是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谢靖进了文华殿,卢省赶紧让人拿来干的手巾,替他擦拭一身的雨水。

    朱凌锶站在窗前,望着雨丝成线,口中说道,“这雨倒像清明。”

    谢靖行了揖礼,说道,“皇上,臣去送了清顾最后一程。”

    朱凌锶点点头,“你来看看,我这道旨意,写得如何?”

    谢靖一看,是给何弦妻子的,允她日后婚嫁自由,任何人不得干涉。但出一言,便是抗旨。

    何弦临终前,朱凌锶去何府探望,他虽病入膏肓,却神情自若,却言仍有一事放不下。

    何弦妻连氏,也是他表妹,在闺中时素有才名,跟随父亲去过任上许多地方,深谙各地风物,绘制了许多草木图谱,记载分布习性,并加以归类。

    原来是个植物学家,朱凌锶想。

    她与何弦青梅竹马,早早定下婚约,只是何弦身体一直不好,后来家中老人去世,又各自守孝,一直到去年底才完婚。

    还是为了给何弦冲喜。

    何弦不愿她一辈子守寡,又知道自己家族氛围,必然不允连氏再嫁,便向皇帝请求,“给淑盈一个出路。”

    “朕答应你,”朱凌锶说着,何弦眼中的焦灼,渐渐平和下来,陷入又一轮昏迷中。

    谢靖提笔改了几个字,朱凌锶就让秉笔太监抄了,给何家送去,又转头去看那檐前细雨。

    谢靖正要出言相劝,却见朱凌锶身后的案头上,散落着数张生宣。

    一张一幅,全都画着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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