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诺

    谢靖冷眼旁观这一切的发生,心中感到浓浓的难以置信。

    不是他自夸,虽然级别不高,资历尚浅,但要说起隆嘉朝的天子近臣,谢少卿绝对排得上号。

    小皇帝什么脾气,他是一清二楚。

    不过,现在谢靖有点不确定了。

    朱凌锶平时虽说温和有礼貌,对内侍宫女也从来不说重话,更不用说对朝臣们了,但是现在对着李显达,表情几乎能用“谄媚”两个字形容。

    虽然有点冒犯,但谢靖还是觉得,这种举动,相当缺乏身为皇帝的自觉和气节。

    尤其对方是李显达那么一个痞子……谢靖显然忘了,是谁把李显达带到小皇帝面前来的。

    他这边腹诽着,那边两人边吃边聊,竟然十分投契,朱凌锶甚至问了李显达爱吃什么,吩咐厨房晚饭加两个菜。

    如果朱凌锶现在看一眼,就能发现谢靖满脸的黑线。

    他李显达,何德何能?谢靖觉得自己出了一个昏招。

    和李显达这样的人说话,不必拐弯抹角,朱凌锶觉得很满意。没多久自然话题就到了他最关心的北项问题上,李显达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北项一盘散沙,不足为惧。

    朱凌锶说,“如果北项统一了呢?”

    李显达咽下一块豌豆黄,想了想,“若说的话,倒是有这么一个人,是北项一支的王子,叫脱目罕那。”

    ……

    朱凌锶紧紧抿着嘴,按捺住想要彪脏话的心情。普通的词汇,已经不能形容出他的激动了。

    朝中百官,此时尚无一人,知道脱目罕那的姓名,李显达却是一下子,就把这个强敌给揪了出来。

    李显达接着说,“臣听说他八岁的时候,被他爹的大老婆让人扔到山里,过了一夜,毫发无损,还杀掉了三只狼。”

    真是个狠人。谢靖不悦地皱眉,李显达说的这些事,仿佛带着腥气,不适合小皇帝听。

    朱凌锶心想,果然不是凡品,李显达却摇摇头,“他爹死得太早了,他哥哥大他二十多岁,他如今三十好几,可他侄儿也有三十岁了。”

    “这首领的位子,轮不到他来做。”李显达笑着说,似乎觉得朱凌锶想太多。

    “那要是他把他哥哥杀了呢?”朱凌锶又问。

    谢靖眉头拧起来,这李显达越说越不像话,竟然挑得小皇帝想到手足相残之事,正要开腔阻止,李显达点点头,

    “这事他做得出来,我还奇怪他怎么还不动手呢。”

    “李显达!”谢靖又叫了一声,李显达连声说,“是是是,我胡说的,那北项深得我朝圣人教化,兄友弟恭,万不会做出此等罔顾人伦之事。”

    朱凌锶一愣,然后就“咯咯”笑起来,谢靖在一边,气得脸色发红。

    李显达得意地朝朱凌锶使了个眼色,逗得朱凌锶又笑起来,谢靖平时一本正经,计算得宜,轻易不出岔子,如今却被李显达挖苦,叫朱凌锶觉得十分新鲜。

    “皇上无需多虑,脱目罕那所在一部,在北项最西头,和后明离得远,除了出产马匹,自己什么都造不出来。与后明交易又受其他部族盘剥,是以最为穷困。”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将士衣食,兵器辎重,无不是要花钱的。”李显达说,“莫说北项,就是我后明,一时间要拿出百万两军费来,也不是容易的事。”

    朱凌锶深以为然。

    方严初掌兵部,就开口要追加六十万兵饷到驻守宣府大同的军队。何烨还是没钱,刘岱之前提了盐引的事,何烨这次嘴巴也硬了,仍是没钱。刘岱又说工部年年修筑黄河工事,为何年年还是河水泛滥。徐程就说近来十三道御史纷纷上折子,说全国各地,冤狱频发,刑部为何不查?

    为了弄钱,大家纷纷互相揭短,最后的结果,是何烨给了方严三十万,刑部却革了一名侍郎,补缺的那位,似是徐程的门生。

    这弯弯绕的,都不是爽快人。

    李显达便总结说,“没钱打什么仗啊,若无人帮忙,脱目罕那再是英雄豪杰,也翻不出花样来。”

    朱凌锶便定了定神,“若后明与北项必有一战,世子可愿来做朕的大将军?”

    李显达眨眨眼睛,“皇上,您有钱吗?”

    灵魂拷问,会心一击。

    朱凌锶急了,赶紧两手抓住李显达的一只手掌,“给朕十年、不,八年,”他记得北项是隆嘉十一年打过来的,“朕攒够了钱,就请你来当这个大将军。”

    李显达又眨眨眼睛,说不感动肯定是假的。

    他从小就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名声也不好,虽然上过战场,但是每每提出意见,就被他爹说是纸上谈兵,久而久之,还是觉得混吃等死最舒服。

    他虽然觉得谢靖对脾气,可谢靖跟他也不是一路人,他心里猜想,谢靖或许是觉得他有用,才和他来往,但他也说不上,自己到底有什么用,能被谢靖看上。

    然而,皇帝知道。

    当然,有九分的可能,是皇帝说着玩儿的,毕竟皇帝还小,童言童语,做不得数。

    只有一分的可能,是皇帝真的相信,他能来当这个大将军。

    看着抓住自己的两只手,李显达再次意识到,皇帝真是太小了。

    可他急切的目光,又是那么地认真和确定。

    管他真的假的呢,李显达心一横,“皇上,”说着回握住朱凌锶的手,

    等等,说话就说话,怎么还上手了呢,谢靖轻咳一声,没人理他。

    “君子一言,”李显达说,

    不要以为面圣就等于开光,你李显达什么时候成君子了,谢靖又咳了两声,朱凌锶兴奋地大喊,“驷马难追!”

    成交!朱凌锶满脸通红,这是一个多么值得纪念的历史性时刻啊,他还有点儿不放心,怕李显达嫌自己是小孩子,随口说着玩儿的,便补了一句,“八年虽长,还请显达千万记得。”

    李显达正豪情万丈,有点上头,刚刚松开的手便在小皇帝绯红的脸蛋上拍了两下,

    “皇上,不是我吹牛,我李显达的信用,从北京到南京,全都和永乐年的金锭一样,成色十足。要是您改天去秦淮河边,寻访书寓女史,那些最红的姑娘,都要提前一个月约牌子,只要报我的名字……”

    “快滚快滚,”这话实在有辱圣听,谢靖忍无可忍,拎着李显达的肩就往外拉,“报我名字就马上能……哎谢靖你好不懂规矩,皇上留我吃晚饭,做臣子岂有不从的道理,枉你还是读书人,这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李显达的声音越来越远,刚才谢靖忽然暴走,朱凌锶看着这一幕滑稽戏,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这下好了,书里那种惨状,再也不会重演了。

    谢靖进来时,看到就是朱凌锶这幅快活的模样,他想说些什么,却少见地,不知从何说起。

    暮春时节,各宫各殿,正在分发入夏的衣装,朱凌锶忽听人来报,说是何弦来了。

    他心里一沉,赶紧让轿子去宫门口,等何弦下了马车刚好接他。本来何弦是没资格在宫里坐轿子的,不过朱凌锶吩咐了,其余人也就照办。

    何弦从去年冬天起就没进宫了,他身子一直不好,今日忽然来此,朱凌锶有不好的预感。

    等见到他人,这预感又证实了几分,形销骨立,不成人形,此来应是为诀别。

    朱凌锶眼圈泛红,“何师傅,该我去看您……”

    他好几次想去何府看望何弦,都被何弦拒绝了。何弦没有官职,却要御驾亲临,是太托大了,对何烨官声也不好。年底他成婚时,朱凌锶曾颁下赏赐。

    何弦温和地笑笑,“皇上又长高了许多,臣心甚慰。”

    又问了他几句身体和学习的事,便停下来喘了喘气,喝了一口茶水,“怎的不见九升?”

    朱凌锶说,今天祁王生日,谢靖赴宴去了,何弦眉目悄转,一抹失意转瞬即逝,“也对,臣竟然忘了。”

    朱凌锶提前给祁王送了礼物,祁王谢恩的折子今天都到了,他们这一对兄弟,生分得很,不说谢靖何弦,就连周斟也不如。

    朱凌镜心高气傲,朱凌锶本想着,自己该去就他,可不知怎的,心中憋着一口气,竟也不想理会。

    却说谢靖在祁王府上,撇了众人,与朱凌镜在水榭中品茶。谷雨一过,暑气顿生,这水榭之上,流水淙淙,凉风习习,惬意得很。

    谢靖说,“殿下怎么不去宫里见见陛下?”

    朱凌镜早早换上夏服,宽袍大袖,迎风摇曳,偏生一段细腰,被衣带扎住,更显飘逸无尘。

    他眼珠一瞬,粼粼秋波,朝谢靖脸上扫过去,亏得谢九升,天生一副铁石心肠,竟也不怵,仍是直直地望着他。

    朱凌镜便垂下双眸,微微扁了嘴,叹出一口气,这般行止,他做起来,也是极好看的。

    “我也不是不愿见他,我是不想见你。”

    谢靖一挑眉,面露疑惑之意。

    朱凌镜的目光,遥遥投了出去,又逶迤婉转,落到谢靖脸上。

    “该说,我是不愿叫你看见……”

    声调略沉,旖旎蜿蜒,引人遐思。

    “莫非九升、你喜欢看我给皇上跪行臣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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