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石阶两侧上的青苔一片绿莹莹，水珠滚落进石块上的缝隙，再顺着地面滑下，聚成一行一行的水痕。早春的风带着初雪消融的寒意，夹杂灌木潮湿的嫩叶味，低垂的天边浓重的乌云象征着还有一场雨将下。
顾安安跪在冰凉的石阶上，裤子的膝盖处已经湿透，她背挺得直，视线顺着这几层台阶往上是顾家摆家神的祠堂，朴素的木质门框看不出它经历过多少岁月，无论顾家老宅经历几次扩建和翻新，这处祠堂基本没有变动过。
她跪在这足有两个小时，若是平常十分钟左右便陆续有人来劝，这次身后迟迟没有脚步声响起。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雨丝，顾安安穿的薄，一阵寒风袭击，原本写着不耐的脸色顿时阴沉。
没等多久，在雨势变大前终于有个青年小跑过来，喊道：“你还跪着干嘛！”
顾安安只问：“我爸呢？”
“伯父早出门了，你家李阿姨刚说的。”对方一边说，一边扶着让她起身。
顾安安的双腿跪麻，猛然用力立刻钻心地痛，在发小张离的搀扶下站稳，人打着冷颤，回到客厅喝完一盏热茶才缓和。
她语气不善地问打扫卫生的李阿姨：“我爸出门，你怎么不告诉我？”
李阿姨停住手里的活，一副为难的表情：“顾小姐，老板说必须让你跪满三个小时。”
深一层的潜台词是，你现在提前结束她在老板那边都不知怎么交代。
她喊顾安安的爸爸为老板，自然只听雇主的。
反正这个老宅向来没有自己说话的份，顾安安忍住发火的冲动，听坐旁边的张离说正事：“今天孙元珠在家里开庆功宴。”
张离正是冲这个事赶来找她。
难怪爸爸火急火燎地出门，她没有了喝茶的兴致，放下茶杯，半信半疑地说：“真通过了？”
半年前孙元珠申请加入H省青少年学习小组，准备参加全国青少年文化交流比赛。
可她这表妹几斤几两，顾安安清楚的很，学习成绩在年级里排不上号。
张离回：“满学校在传，确实是真的。”
呵，她在祠堂跪着受冷风，孙元珠还有脸办庆功宴？顾安安心里腾起一股火，上楼进换掉湿衣服后，对还坐客厅里的张离说：“走，跟我去孙元珠家。”
张离尴尬地笑了两声：“我和她非亲非故，她家办家宴，我去不合适吧。”
顾安安才不管合适不合适，她丢下一句“不去绝交”，风风火火地走到门口，霎时又收脚，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威胁蠢蠢欲动的李阿姨：“你要是敢给我爸通风报信……”
话没说完，横眼射出的寒光不言而喻。
客厅里静得窒息。
去孙元珠家的出粗车是张离叫的，一路上张离劝：“等下别闹得太大，好歹是亲戚。”
顾安安不高兴地砸了一声，张离立马改口道：“咱们可以私底下整，你每次吃亏就是心不够阴。”
玩阴的？顾安安不屑，她不像孙元珠这小人，口腹蜜剑。
前方后视镜里她一张秀丽的脸被戾气撕得有些狰狞，深蓝色的运动服外套松垮，遮住她发育姣好的身线，头发剪得和身边的张离一样短到耳际，乍看之下像个打扮时尚的少年。
她这种打扮闯进孙元珠家，酒席桌旁的人一愣，一时没有认出是谁，直到顾安安的爸爸，顾勿辛拧眉呵斥：“你来干什么？！”
顾安安拉开离自己最近的一把椅子坐下，面不改色：“元珠加入省队这种大喜事，舅舅家开庆功宴你居然不叫上我，害我都没来得及准备礼物。”
她和孙元珠的关系两家心知肚明，然尔孙元珠人前功夫做得足，别人看来只是她这个做姐姐的万般刁难表妹。于是孙家的人最气，不喜坦白地表现在脸上，而顾勿辛出自恨铁不成钢的厌烦，仿佛眼不见为净。
不管众人抱着什么心思，顾安安泰然自若地坐着，相反站她身边的局外人张离羞得想钻洞。
家宴的中心孙元珠出头做和事佬，以茶代酒，盈盈一笑，对顾安安说：“我先赔罪，要不是才得到确定，我早提前给你发邀请了，今天打给舅舅电话时还说务必请你也来，只是……”
孙元珠迟疑犹豫，佯装懵懂，“难道舅舅没和你说吗？”
话落，孙家的人表情瞬时愤懑，顾安安的外公、也就是孙元珠的爷爷第一个冷哼出声——顾安安没有和她爸一块来是被罚跪祠堂的缘故，被罚的理由是她教唆人殴打孙元珠。
于孙家看来，这种人要不因为是亲戚，连他们家的门都没资格进。
顾安安知道孙元珠煽风点火的心思，她不接腔，不接茶，装作听不出话外音，直等孙元珠那份懵懂僵在脸上，这张被学校男生夸赞的清纯初恋脸浮出一丝怨恨。
局面僵持。
觉得丢人的顾勿辛只差拍桌，大叫：“顾安安！你闹够没有！”
顾安安却旁若无人地拿起一双没人用过的筷子，开始自顾自的夹菜，“爸爸，我来不是听你训斥，这两天我听得够多了，我只是单纯地祝贺表妹，更想向表妹学习，也好奇一个年级排不进前百的学生，怎么进的省队？”
没有问题便有鬼。
她笑容讽刺地看孙元珠一秒钟哭委屈，对方道：“我这几个月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每天复习到凌晨，今天你来我家难道一心只是想挖苦我？学校里的人如何传我可以不在乎，但你不同，我原以为你懂我。”
哦？顾安安差点笑出声：“抱歉，我真不懂你。”
“不要这样，”孙元珠哭说，“我没想过和你争，如果你不喜欢我进省队，我明天便申请退出。”
孙元珠的妈妈插嘴：“别胡说！好不容易进去说什么退不退的。”
一时间孙家的人相继出言阻止，期间夹杂孙元珠低泣抽噎的声音，孙爷爷满是疼惜，直呼我这心软的孙儿哟，一向老实话少的孙元珠爸爸也对顾安安投去不悦的眼神。
见此顾勿辛发火：“安安，你快给你表妹道歉！”
一出闹剧顾安安看得无动于衷，她吃饭的节奏甚至还说明有几分高兴。
直到孙元珠加大声贝，委委屈屈地对着她讲：“还有启丰的事，我真不是故意。”
“闭嘴！”一刀正中她红心。
提起这个人名顾安安顿时无法冷静，用力摔筷，“你不配提启丰！”
这个人不是给你利用完一次又一次。
她双目眨眼间充血变红，像随时会冲过来咬人的疯犬。
孙元珠唬得没敢再吱声，柔弱地躲到旁边人的身后。
最见不得对方这副虚伪的模样，顾安安离开椅子冲上前想给孙元珠一点教训，她胳膊地高高扬起，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孙家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反应。
但巴掌没能成功落下，有人先一步截住她的手腕。
这只手冰凉，透过肌肤凉到血液里，顾安安觉得发冷，下意识用力挣开，力度过猛，反而自己倒退两步险些摔倒。
比体温更令人血凉是这个人的嗓音，犹如寒冬霜雪，又似乎和机器人机械的冰冷感一般，他说：“请适可而止。”
“席虹学长，”孙元珠仍躲在这人的身体后面，惹人怜爱地发着颤音，“你别和她作对，你惹不起她的。”
席虹没有再说话，至少没有像孙元珠以往那些护花使者一样露出义愤填膺的姿态，顾安安勉强给他一个正眼。
不得不说，这个少年有一张极好的皮囊——五官不是完美无缺，气质也不是独一无二，他混在人群中引不起过多关注，顾安安进来时候他便已经在坐着用餐，她不过以为是孙家请来的一个普通朋友。
眼下仔细地注意到，就仿若行走在茫茫黑暗的悬崖底，四周沉寂无风，突见悬崖顶上被月光倾斜滋润的一颗树。
模样平平无奇，但有种不言而喻华美和独特。
却连这样的人都是站在孙元珠这边，顾安安的气焰一下子衰退，坚持恶狠狠地瞪着少年道：“一个小白脸算老几敢命令我？！”
啪——
在场的人一惊。
更惊的是被打的顾安安，她不相信她的爸爸会动手。
“你给我滚出去！”看够她丢人现眼，顾勿辛指着门冲她怒吼，“滚！”
她从震惊里回过神，一时间愤怒排山倒海，近乎发泄地掀翻酒桌，犹如一只可怜的困兽，狼狈地目含仇视地直视她的父亲。
顾勿辛失望的眼神让她心中有根尖刺，她不敢多看，最终只定格在孙元珠和少年之间。
她记不清孙元珠脸上是得意多一点还是嘲笑占大份，她唯一深刻的是席虹淡定出尘的表情——衬得她的所作所为像是跳梁小丑。
她愤而离开孙家。
随后跟来的张离畏畏缩缩地道：“你爸爸打你情有可原，那小白脸现在是孙家的恩人，要不是你爸赶你出来，等孙家的出手更不罢休。”
城市的华灯一盏比一盏模糊，昏花成细碎的钻石光，顾安安眼泪快要掉出来，她抬头望漆黑的夜空，憋了半天的脏话终于爆出：“cnm！”
张离口水卡嗓子眼，支支吾吾一会，冒死进谏，“安安，你玩不过你表妹的，她借刀杀人于无形，出神入化，你肯定吃亏。”
上次还没出手教训孙元珠到实处，结果白去祠堂罚跪，孙元珠倒完好无损，这次人家卖个可怜，往席虹身后一站，引火往席虹身上烧，这个饵洒的隐蔽，还效果奇好。
怎么玩得赢嘛。
前面的顾安安刹住脚，给张离冷漠的眼神：“事后诸葛亮。”
张离无奈，“我算总结经验行不行。”
晚上风大，他吹得冷，问：“你待会是回老宅吗？”
“不了。”顾安安面无表情地裹紧外套，说话带着重重的鼻音：“我回自己家。”
老宅是顾勿辛的地盘，没她的位置。
张离想说什么，止住了，分别前出于一点同情心，道：“哪天你在顾家待得不开心，来我家住，我妈最喜欢女孩子。”
一脚踏进出租车后座的顾安安当作没听见，她冲司机报上地名：“水亿山庄。”
司机怀疑没听清，顾安安重复第二遍。
传闻中水亿山庄是H省最有钱有势的人住的小区，司机透过后视镜观察这位年轻的客人——她眼尾红着，像是在哭。
“死怂包。”顾安安嘀咕地骂。
张离是傻X，心底再补充一句。
却还是不解气。
凭什么说的像她家不喜欢女孩子一样！
即便事实，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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