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负荆

    正文 第58章 第58章 负荆

    当三殿下带着肉袒负荆的方子扬从慕府小门进入，来到慕如烟面前的时候，府内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既是军中练武之人，又年纪轻轻，身材自然挺拔健壮，难怪那些年轻的女眷们一个个都掩面羞红了脸，不敢直视。

    露台对面，夕暮光下，方子扬上身赤/裸，单膝跪地，向慕如烟深深作礼：“卑职粗陋，不知将军苦心！”

    慕如烟神情复杂地对他默默望了会儿。

    虽说是来负荆请罪，他今日身上背的不是荆草，而是……爆竹。

    慕如烟喉咙发堵，半日才张口：“你若不说，我还以为你是来与我同归于尽的。”

    朱景深在一旁扶额笑出来。

    怕她关在家里闷得慌，今逢夏日祭典，朱景深带来不少焰火爆竹。正好方子扬求三殿下带他来向慕将军郑重谢罪，那就顺便让他背些来了。

    “还以为是什么礼……”慕如烟悠悠望向朱景深，“谁让你送裸男来了？”

    她左右看看女孩子们的反应，对方子扬道：“快把衣服穿上。我们这儿大都是些女眷……辣眼睛。”

    看三殿下对他微笑点头，方子扬转过脸，满目感激对慕如烟大声道：“谢将军！”再次深行大礼，而后起身。

    “还有，能不能解释一下，”慕如烟转过头，对站在朱景深身旁嬉皮笑脸的邹准道，“你为什么也在这里？”

    ＊

    几人一同在露台落座，清漪园一下子又热闹了许多。

    “前日得罪了南疆贵族，镇南军那儿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了，”朱景深对慕如烟谈到方子扬的处境，“我与子扬谈论过不少作战的事，发觉他如此年纪有勇有才、刚正不阿，实属难得。若将军觉得可以，不妨收下。”

    “哟，”慕如烟悠闲地抿了口清茶，“这么好的人才，殿下西边不要？”

    朱景深淡淡一笑：“我听闻其父与将军曾有过渊源。前日朝堂上你那么做，有很大的一个原因也是为了他父亲吧。”

    慕如烟不语，与他沉静的双眸互望着。

    朱荃让人去取来他的便服。众人方才说话的当口，方子扬正随慕府家臣在客室穿上世子的衣服，此刻人来到露台。

    “坐。”慕如烟明媚一笑，指了指桌旁的座位。

    方子扬受宠若惊地愣在原地。那一桌，可都是皇子、世子、将军、大臣……

    邹准含笑一把将他拉到身旁坐下。

    众人都笑起来，再无顾忌，几个年轻人如陈年旧友般坐在夏日庭园，饮食说笑，好不畅快。

    邹准生得艳丽，说话时一双潋滟桃花眼传送秋波，风流卓雅。素日里在风月场中摸爬滚打惯了，此刻他在席间向众人传授情感经验，简直信手捏来一般。

    吕潇潇听得入迷就算了，慕如烟是没想到，连素羽和杜若也闻之津津有味，频频点头。还有那方子扬，竟也颇为认真地紧挨邹准端坐着，像聆听长者教诲一般，双眸还时不时闪出钦佩景仰的神色。

    “为情所困这事儿吧，也就是没有经历的人会有。”邹准在夕风中悠悠摆手，“经历得多了，自然也不是个事儿。”

    慕如烟手托下颚，无语地看着好友们那么投入地听邹准瞎侃。

    朱景深只能抬手扶额。有什么办法，人是他带来的。

    朱荃面色如常地吃吃喝喝，似乎不以为意。

    众人喝酒闲谈，慕如烟随性畅意，双眸如桃花流水，面上泛出微醺的浅红，美艳清媚而不自知。

    露台蝉翼般的轻纱随风翩舞，若此刻有擅于工笔画的宫廷画师，将清漪园今日公子小姐们的夏宴描绘一笔，必是极美的。

    感受到夕风凉丝丝吹来，想到小时候的事，朱荃担心起慕如烟的身子，在她再次举杯前轻轻按住酒杯，在她耳边道：“少喝点。”

    朱荃还未开口之时，坐在慕如烟另一侧的朱景深已脱下自己的外袍，帮她披上。

    两人隔着慕如烟，四目相对，空气中好像有股莫名的张力。

    慕如烟身上一暖，脸也倏地一瞬潮热起来，只好浅浅低着头，沉默望着面前的杯盏。

    该不是，竟醉了？

    见慕如烟茶杯中已空，朱荃便像往常那般自然而然抬手为她斟茶。

    同一时刻，另一只手也提了茶壶，正要为她倒茶。

    各坐在慕如烟一边的两人手停在半空，再一次互相望着。

    席间忽然变得很安静。

    众人转过头来看他们三人。

    两人同时又将各自手中的茶壶放下。

    慕如烟依旧颔首，双眸定在面前桌上的杯盏，暗暗叹了声。

    静默一瞬，由邹准新起了话头，露台便又热闹起来。

    一时间众人行诗作对，曲乐赏鉴，又聊起名贯都城的艳诗来。

    繁华南都，纸醉金迷，多的是附庸风雅的文人诗客舞文弄墨，光是赠艺妓佳人的墨宝就不少。不少艳诗情诗口口相传，不问出处，流传街巷，受人品鉴。

    先聊完几首前阵子都中驰名的，邹准忽然诵起另一首来。

    慕如烟坐直身子。这可不是她前些天胡乱写了送去解语楼的。

    “这首不知出处，近日在南都巷尾传唱。虽然人们都说写得好……”邹准边说边啧啧摇头轻叹。

    慕如烟眯起眼凉声道：“有哪里不好么。”

    丝毫没意识到慕如烟隐隐尖厉的目光，邹准一脸得意笑道：“文采不错，但情感太假，我一看就知是没恋过的人写的。”

    “……”

    “人在思慕一个人的时候，特别是当还不完全清楚对方的心意，哪会这么火急火燎的，”吕潇潇等人听得更加入神，邹准一副情场夫子气派，对众徒儿缓缓道来，“真正心中恋着一个人的时候，心情该是患得患失，怕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却也怕她知道。害怕不能更进一步，也更害怕再也回不到从前。如此，每天进退为难，内心如冰火两重天。”

    邹准一说完，方才还满不把他当一回事的朱荃忽然顿住，静静望着他。

    朱景深垂眸不语，只是趁这个当口，默默抬手帮身旁的慕如烟将茶斟上。

    “此中感触，慕将军怕是没体会过吧。不过，”邹准先是媚眼一笑，随即目光中投射出一分说不出的锐利，看着对面的慕如烟意味深长道，“以慕将军的聪慧，怕是也不难懂得吧。”

    慕如烟眯起眼，与他无言对望着。空中哪儿飘来的一阵寒气。

    看气氛不知怎的就微妙起来，素羽尴尬笑道：“我们家小姐脑子是好使，就是在情/事上缺根筋。”

    “是么。”邹准悠悠看着慕如烟，不置可否、不咸不淡地一说。

    还没待朱景深开口，慕如烟忽然脸色一转，大咧咧笑道：“邹大人好见识，做户部侍郎真是可惜了。”

    虽是挖苦，邹准并不介意。两人就像商量好了一般，同时相视一笑，又嘻嘻哈哈起来，气氛这才恢复了先前的轻快。

    邹准两袖清风一甩，啧啧叹道：“我早想好了，以后退下来以后，就写写这种恋爱秘籍。都城贵女都爱看，说不定比做官员赚得多，日子更滋润。”

    方子扬在一旁崇拜点头：“男子也爱看。”

    朱荃对邹准无奈笑道：“你年纪才多大，就想着退下来以后。”

    朱景深与慕如烟听了，沉默垂眸，各怀心事。

    邹准对不远处的朱荃嘻嘻哈哈道：“世子，这可是在下的梦想。人一旦有了梦想，那些朝廷什么破事儿，也就不是事儿。”

    朱荃听罢，目露光泽流波。两人笑着，彼此举起酒杯在空中优雅作礼，便各自饮下。

    “真有梦想，现在不去做么，”慕如烟语气清凉道，“世事无常，人生什么时候完结都是不知道的。若突然有个什么意外，不是太可惜了。”

    席间又骤然安静下来。

    慕如烟身旁的朱景深身子微微一震，举起手中酒杯，静默中一饮而尽。

    众人无话，只有邹准讪讪笑起来：“将军说话还是一如既往不留面子。”

    夜幕缓缓降临，家臣们在露台对面的一大片空地上摆放焰火爆竹。

    清漪园四处点起灯彩。这座慕如烟父亲当年亲手设计的庭园举世闻名。

    园中百草花木当季盛开，山石层叠错落有致，翠禽珍鸟，幽径暗香，一步一景，转目乾坤。夏季的夜晚，明灯幻影，犹如一片静谧如画的丛林，就是御花园也没有如此的景致。

    几人又谈起风月花鸟的四季极景：如春天/朝霞映照的山顶，如秋日夕阳淡雾的红叶，也如冬晨廊外皑皑的白雪，夏夜葳蕤通幽的庭园也是一季绝景。

    慕如烟摆出主人的姿态，邀众好友趁着焰火还未备好之前，前往园中游玩赏乐。

    “不过，光是走走停停多没意思。不如玩个游戏。”她于露台悠然斜倚，脸上一抹往日那般随性又不可一世的风姿，“我已命人在园中藏了几片金叶子。我们各自两人成组，需在第一声爆竹声响前将金叶子找到。”

    “若哪一组找不到……？”还未开始，吕潇潇便已紧张起来。

    “若找不到，那一组的两人……”慕如烟抬眼想了想，心不在焉道，“看大家想怎么罚呗。”

    主人发话，无人异议，侍者便取来装着竹签的竹筒让大家抽签。签尖色彩一致的两人，便是一组。

    朱景深抽中了与杜若一组；朱荃抽中了与吕潇潇；素羽、方子扬、邹准也各自取了签，最后是慕如烟。

    素羽与方子扬还未看签之前，邹准忽然嬉笑着左顾右盼，对身旁的方子扬道：“我和你换一支吧。”

    方子扬“哦”地一声，还未回过神来，就被邹准互换了手中的签。

    可只又一瞬，只听邹准“还是换回来吧”，就厚脸皮地从一脸木然的方子扬手中将签又换了回去。

    全程，慕如烟稳坐原地，双眸含笑悠悠看着他。

    四人同时开签：素羽与方子扬一组；慕如烟与邹准一组。

    朱景深握着手中的竹签，静静地望着不远处慕如烟那副看似漫不经心的笑颜。

    ＊

    几人走进幽深清丽的庭园，朱荃、吕潇潇、素羽、方子扬四人倒是没有分开，而是边走边聊。

    面对这么大片园子，想到要从中找几片金叶子，众人默默吞了口口水。

    这到底是请我们赏园，还是给我们添堵？

    吕潇潇天性纯真，方才抽到与朱荃一组的时候，还暗暗窃喜了一下，可如今想到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又怕之后在众人面前出丑，双手紧搓着，心里像拨浪鼓一般。

    朱荃望着灯火下的园中夜色，幽幽叹了声：“还是得好好找。”

    以表妹的性子，天知道没找到金叶子的人会被怎么整。

    “子扬，”朱荃任重道远地拍拍方子扬的肩膀，“靠你了。”

    “世子……”方子扬嘴角在灯下有些抽动，“卑职今日第一次来……”

    他也不好说：你都住这儿，这园子岂不是比我熟悉上千百倍。但方子扬到底是个做事认真的人，身子也是四人之中最为矫健，便就这样自觉地担负起了两组的寻宝重任。

    朱荃走到一半，停下脚步往回望去，双眉微蹙。

    素羽看出他是在担忧邹准风月场上素来随便的习性。她微微凑近朱荃耳边，低声笑道：“世子不用担心小姐。先别说邹大人断没这个胆量，以小姐的身手，也不可能被占到任何便宜。”

    朱荃听罢，扑哧一笑。

    也是，以表妹的身手，一只手就能将邹准那文弱的文官掐死。

    他便回过头去，与三人一同往园中深处去了。

    ＊

    其余几组都进了园中，只慕如烟还悠闲倚在露台，该吃吃，该喝喝，一点都不急。

    邹准坐在一旁看她吃，苦笑道：“看来将军是压根没打算找什么金叶子。得，反正与将军一同受罚，也是在下的荣幸。”

    慕如烟慢悠悠品尝完口中最后一块糕点，这才起身，拍了拍手将糕屑弹开，眉眼一弯，潇洒道：“走吧。”便径自往园中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静默无声。

    草木深深。盛夏的槭树龙槐茂盛清扬，扶桑锦葵满地可见。夜风吹过，空气中浮动的不仅是自然的清香，更有一种刚劲与秀美的调和之气。

    邹准跟在她身后，默默望着她的背影。

    那签是她故意的。

    一开始他以为她设计的是与方子扬一组，所以他嬉皮笑脸地与方子扬换了签。

    可下一秒，他便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于是迅速将签换了回来。

    果不其然。

    “将军可是有什么话想与在下说？”他对着慕如烟的背影悠悠问道。

    慕如烟停下前行的脚步，转过身来，无心摘下身旁树木的枝叶，心不在焉地拿在手中玩弄着：“着实没什么特别的。”

    过了一瞬，她眯起眼看他，目光在月色下显得清冷如霜：“只是想和邹大人说：知道邹大人平时是个爱玩的人，但今后凡是我府中女眷，还有杜若与吕潇潇，都离她们远点。”

    邹准愣了愣，笑出来：“在下还以为是什么……将军身边的人，哪敢啊。”

    慕如烟嘴角轻轻一勾。

    “这次换我有话说了。”前一秒还在嬉笑，这一瞬他的双眸骤然冷了下来。

    完全毫无预兆一般，他冲上前去，一把将她按到身后的假山石壁上，用手狠狠掐住她的咽喉。

    月光落在他冰冷的眸子中，像尖刀一样。

    “你这次回国都，究竟什么目的？”

    沐心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