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2北战(四)

小说:蚍蜉传 作者:陈安野
    被乱军裹挟着的广文禄重重扇了自己俩耳光。近在咫尺一面黑色飞虎旗下宽脸细目的哈明远正扬刀呼咤以他为中心数百人的步兵阵一圈圈波纹般向外次第陷入混乱。

    恍然间一军将纵跃至身前凶神恶煞喝问:“景可勤背信弃义视手足兄弟如同猪狗。哈管队替天行道要反了景可勤那厮助城下我赵营壮士共破回贼!你从哈管队不从?”听口气当是哈明远的身边人。

    或许是无法坐视同袍相戕又或许是对景可勤视兵士性命为无物的行为感到愤怒更或许是出于心中那无法平衡的道义谴责就在方才前哨一队管队哈明远忽公然违抗景可勤再一次冲锋的军令接着树起了反抗景可勤的旗帜。有他出头本便对景可勤变节之举心存不满的前哨兵士登时大躁群起而响应仅仅只过了小一会儿哈明远周围的簇拥者便已多至上百人。

    人纷马乱中广文禄双眼向下一扫看到那军将手中微微翘起的刀尖正虚对着自己的小腹。那军将看他不答一咬牙将刀尖抵上了外甲复问:“奶奶的你从是不从?”

    前哨五百人分有五队每队百人。队下设四行每行二十五人。每队有管队一人管行四人。广文禄是哨中一个行的副管行但今日恰好管行染病不能出征便由他代为指挥。二十五人虽不多但对时下的哈明远而言能多一个帮手就是少了一个敌人。

    “哈哈哈兄弟你的刀对错人了!”广文禄舒颜一笑中指食指相并轻轻将刀片推向另一侧“这刀该当砍在景可勤的脖子上。”

    那军将闻言先是一愣之后露齿笑了笑将刀尖撇向旁边和气道:“兄弟仗义!景可勤那狗贼逃不出老子的手掌心!”又道“哈管队命左侧兄弟向当中收缩夹住回贼马队你带上兄弟去左侧会合便是!”言罢跳跃而去。

    广文禄目送他即刻消失在交叠的人群中吐口气擎刀在手随即招呼了行中兵士。临走前不忘回头从人缝中看了看仍自指挥着众兵士的哈明远。此时此刻他忽而想到了那日在范河城外罗威和自己说的一些话竟而心生出几分自责。

    岑彭城下郭如克目睹了景可勤部乍起自乱的景象魏山洪再度派塘马前来请示道:“回营马军受步兵乱阵所累难以抽身是否趁势进击?”

    马光春的主力集中于正面本来只需早片刻或晚片刻纵然步兵大乱马军也不会受到太大波及。可不知哈明远是有意为之还是歪打正着总之当回营马军从阵中脱出一半时混乱遽起上千尚未来得及集合并起速的马军当即给截成了两段。前段马军得不到军令后段马军则穿不出乱阵前后踯躅一时间如陷泥沼。

    郭如克战场嗅觉敏锐心知机会难得。回营的马军就像飞鸟散而难获时下千载难逢给网兜聚在了一处若不趁势一网打尽待其调整完好再难觅此良机。只不过纵使局势有利到如此境地起浑营右哨放弃守势转而进攻依旧可谓乾坤一掷。没有了背后城墙的屏障放弃稳固的守阵与回营马军作战于旷野风险不可谓不大。然而郭如克却毅然决然选择了变阵前行。搏一搏至少有三成胜算;若坐以待毙胜算不到一成。

    转眼间岑彭城下天鹅喇叭声、鼓声交梭并起郭如克、魏山洪数道军令齐下起浑营右哨重新变阵。

    马光春本人没有参加主力马队的冲锋带着数十人的亲卫马队在小溪边徘徊。他显然也觉察出郭如克的意图在正面主力部队一时半会儿理不清的情况下早前派出去佯攻右哨左右翼的虚兵被他迅速召回。及至起浑营右哨逼近八十步内后马光春在主力之外重新临时组建起了一支二三百骑的马队。

    只听溪边哨声断断续续传来郭如克当机立断传令全军停止移动原地快速布置简单的防御阵。满头大汗的魏山洪亲自前来问询道:“距距对面仅数十步咫尺便可翻杀、杀入阵何故中停?”

    郭如克回答道:“阵中敌我缠斗我军攻之必陷内难拔。回营别队又聚群骑缘溪而奔其意必在我军腹背。我等虽全力以赴也不能失了理智。”

    魏山洪急道:“若不快、快战待回营马军主、主力摆

    脱乱局与别队前后夹击我、我军必败!”

    回营应变速度很快郭如克此时也很焦躁听魏山洪有质疑的意思不由怒道:“军令出于我手再敢多说以扰乱行伍罪论处军法处置!”

    魏山洪听了哪还敢多说沉着个脸回去指挥。少焉回营别队离开小溪兜转片刻果真猛然提速自侧里杀出先有数十轻骑各持短标走圆弧路线借着马力朝右哨阵中飞掷锐标。右哨兵士以刀盾手麇集抵挡但抛击而出的短标大多掠过刀盾手们的头顶贯入阵内仅有轻甲保护的鸟铳手躲闪不及当即死伤十余人。

    然而因担忧阵型太散而为回营马军透破郭如克与魏山洪依旧没有将稍显密集的阵列完全展开。由是短标投射数轮右哨兵士竟然伤亡近五十人。

    见刀盾手形同虚设魏山洪索性撤下他们并将鸟铳手再次前置。有他连发催令鸟铳手放两轮铳打死了十余名试探太近的回营马军。回营马军别部当即分成两股一股驻马于稍远处观望另一股则来回不断驰骋调动右哨兵力不让右哨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郭如克紧张的盯着虎视眈眈的回营马军别部这时有塘兵连滚带爬到面前扯着哭腔道:“统制小人乃哈明远哈管队所派。哈管队现聚兵近二百与景可勤那贼撮鸟激战只是阵中回营马军数量过多已渐有不支还请统制及早带兵会合增援!”

    景可勤的前哨有五百人吸收了宋侯真左哨的部分降兵差不多六百上下损失至今保守估计也还剩二三百人。而回营马军主力则有七八百之众即便队伍被截断并不意味着骑兵们丧失了混战的能力。哈明远以不到二百人牵制景、回马步千人压力可想而知。

    “哈明远”郭如克心中将此名字默念一遍颇有些印象。这哈明远曾在唐县澄水边阵俘回营猛将张雄飞为自己大大出了一口恶气平日里带兵各项考勤指标也属名列前茅是重点培养的军官。没想到今日景可勤部自乱却是他奋不顾身站了出来这份胆勇非常人不能有十分难能可贵。人不可貌相哈明远虽然长得不好看倒是个可塑之才。

    “告诉哈管队稳住队伍不求杀伤只要拖延!”郭如克对那满身血污双眼充满殷切期盼的塘兵大声说道“此间小股回贼癣疥之疾立将杀尽。我即刻便带人入阵与他合力破贼!”

    那塘兵深信不疑跪下来给郭如克磕了两个头后赶忙跑了郭如克却叹了口气。嘴里的安抚之语落在实处真不知该如何着手。马光春用兵极为老辣早看出了自己不敢轻举妄动立马远望以别部将右哨牵制坐等主力抽身。哈明远虽占奇兵之便但到底力量太过单薄失败只是早晚的事。等灭了哈明远回营马军便可接着与别部配合将右哨慢慢蚕食在这旷野。

    而自己如今只能看着这一切慢慢发生下去束手无策。

    郭如克时下当真又恨又气又悔。恨的是景可勤叛变从而导致马光春能直接摸到岑彭城下突袭没有准备的己军;气的是巡检司巡检苏照胆小如鼠危急时刻居然半点援手也不肯出。若一早能进城据城而守后哨又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处境;悔的是自己到底还是冲动过头既高估了局势的乐观也低估了马光春的应变速度不该太急拔起部队自失后屏。

    事已至此夫复何为!

    郭如克咬牙看着周遭距离五十步左右来去奔驰的回营别部马军有些无可奈何。距离虽然不远但要以鸟铳打中分散且快速移动着的骑兵于现在的赵营兵士而言极为困难。但若对他们不管不顾那么只要右哨部队一动、防御力大大降低的时刻马光春必会果断率领别部冲击那样的后果将比现在更糟。

    再过半刻钟前方斥候报回营马军主力已逐步接连会合景可勤部中的混乱较之初始平息不少。看来哈明远等离油尽灯枯已经不远。

    “来吧牲养的回贼杂碎!”形势愈蹙郭如克能预感到马光春可能不会再按兵不动。举目眺望百步外但见马光春大纛晃动、骑影耸动当真是有了行动的迹象“老子死前也得再杀几个回贼。”郭如克几乎已经抱有了必死的觉悟。越到后面魏山洪也不再派人来询问军事他

    想必也料到了结局、做好了准备。

    “回贼马军别部向北!”

    郭如克正待拔刀一斥候飞马穿阵而来——

    “回贼马军别部向北!”

    与此同时远远处回营那悠长而清亮的竹哨声再度此起彼伏。

    郭如克猝然抬首再看之下果见回营马军别部似乎在一刹那改变了目标也似合成一股一齐投北而去。不单是别部另一面八十步外基本将队伍重整完毕的回营主力马队同样自四方集结而后毫不拖泥带水追随着马光春迅速撤离。景可勤部尚存数百步卒此刻全然陷入了迷茫呆立原地不知所以。

    “这是何意?”郭如克惊讶非常警醒地令右哨兵士不得妄动一步。直到确认回营马军已离去二里外方才相信此非马光春的诡计。

    疑惑未解魏山洪引着一将前来。那将周身甲胄上千疮百孔血渍遍布如泼染缸见了郭如克单膝跪下。郭如克认得他笑道:“哈管队今日无你我军早就败了!”

    前来的正是哈明远他刚想说话但一张嘴先吐出几口血沫抹了抹嘴后愤然道:“景可勤贪生怕死卑陋已极大辱我前哨气节!属下虽不愿从之但起初亦不敢莽撞直到适才眼见袍泽自相残杀方忍受不住奋力一搏。即便无尺寸之功也不想再受其摆布成为不忠不义的走狗!”

    郭如克心中暗自点头。综合上次澄水边以及今日表现可以看出哈明远此人善于隐忍有着与外貌不匹配的缜密心思。而且胆量过人能抓住机会。虽说言谈之间颇会自夸卖弄但这样的人只要品行端正、大节无损实是值得倚靠的人才。

    “前哨加左哨部分目前还剩三百余人都在前不远待命。他们大多受景可勤蛊惑犯下与统制对斗的过错实在身不由己。望统制体恤此情宽容一二。”哈明远没有受郭如克的一扶而起身反而将手一拱继续说道。

    郭如克点头道:“我知内情。罪在景可勤一人与前哨兄弟无涉。”心中却是有些不喜只觉这哈明远似乎有意当众拿自己的军令做了偌大人情的意图。但毕竟并肩作战始毕哈明远又确实有功郭如克也就不动声色了。

    哈明远这才站起身此时有塘兵回去前哨兵士中传信那边顿时响起阵阵欢呼。

    郭如克问道:“景可勤那鸟人何在?”边说边将刀柄握紧。

    哈明远脸色一紧几乎又要跪下好在郭如克及时制止方才作罢。

    “可恨让那姓景的狗贼和身边几个伴当纵马逃了是属下的罪责!”

    郭如克沉默少许摇摇头道:“你已尽力这一战主责在我布置不周挥军冒进”说到这里想到了战死的宋侯真心中一苦“景可勤逃的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只他一个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早晚必拿他以谢天地!”

    哈明远点头称是这时候魏山洪走上来对郭如克禀道:“统制刚刚得讯西北五里外来了一支官军兵马正朝此间赶来。数目不详听说皆为马军。马光春兴许是忌惮其部方才退去。”

    郭如克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即便郭如克自己都已做好了玉碎报军的准备可换成马光春的视角彻底击溃颇有纪律的起浑营后哨必得再花一番周折。而且岑彭城动静不明五里外又有实情不清的官军援军将至怎么看都没必要再拖延下去。况且今日一战从湖阳镇一直打到岑彭城赵营起浑营基本已被打残马光春爱惜羽翼、见好就收是良将作风亦是明智之举。无论郭如克承认不承认起浑营全营战力基本报销已成事实。

    “无论来的是何人何部我军都先进城。”郭如克思忖后道。起浑营建制已经完全紊乱仅凭右哨一哨在野战几乎难起大的作用。为今之计最稳妥的做法便是先凭城踞守一面与新来的官军接洽一面等待赵当世那边新的处置“右哨老魏带前、左二哨的人哈管队劳烦你权且管束。”

    哈明远听了这话小细眼瞬间就弯了起来难掩欣喜神色。郭如克看了他一眼没多说话。他现在心中有一桩大心事还有一桩小心事未了。大心事即是担忧向赵当世通报此战情况的后续小心事则近在数百步外的岑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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