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星晨风送马蹄轻 115腊梅(三)

小说:蚍蜉传 作者:陈安野
    “爹!大事不好了!”堂外冒着飘飞的风雪一个身影穿雪而过火急火燎冲进了堂里。卜一入内他脚步不由一顿同时发声:“旷旷叔父你的病痊愈了?”

    望着满头白雪、神情焦虑的吕潜堂上早已端坐着的吕大器与旷昭二人不禁对视一眼。旷昭清清嗓子说道:“原是小疾无足挂齿。却是贤侄何事如此焦躁?”他在家中郁闷了数日到了今晨终于想通些许所以特邀吕大器一叙倾吐心中愁肠。岂料两下才刚坐定吕潜就到了。

    吕潜也不多说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呈递上来旷昭发现他的双手微微颤抖。吕大器接过信吕潜又道:“这是方才流寇从用箭射进来的。孩儿怕信里做过手脚就先拆开看了……”

    他还没说完阅览着书信的吕大器脸色陡变看来就这几个呼吸之间他已然读完了内容。旷昭怀着满腹疑窦也取信来看才看两眼当即呜呼一声:“琬儿果然陷入了流寇黑手!”言毕掩面而泣。

    吕潜牙关咬紧说道:“流寇渠首想让以琬儿为条件换咱们开门!”

    吕大器没理会吕潜而是拍了拍旷昭耸动着的肩膀劝道:“伯余此非祸事而是幸事啊!”

    旷昭啜泣道:“子落虎口何幸之有!”

    吕大器沉声道:“此前琬儿下落不明我等纵然想救也无从下手。实不相瞒我甚至以为琬儿或许已遭毒害曝尸荒野。然而现今流寇主动抖出琬儿的下落我等要施救岂不就可对症下药了?”

    旷昭抹了抹泪但泪水却越抹越多:“赵贼之凶残尽人皆知琬儿落到他们手里还不知遭了多少罪怕是生不如死!我为父至此又有何脸面再面对家人?”

    吕大器摇首道:“旷兄此言差矣定然没有看完全信。信里写了琬儿完璧如初绝没被侵害分毫。也因如此流寇信里才敢底气满满与咱们谈条件。”

    “哦?是吗?”双手抱头的旷昭不顾头发凌乱立刻再去看信这次他仔仔细细逐字逐句读了一遍破涕为笑“琬儿没事琬儿没事甚好甚好!”

    吕大器叹口气对于旷昭的悲喜之间的大起大落颇感酸楚。他俩是发小情同手足对彼此的个性也很是了解。若不是亲眼看到旷昭时下的失态他是怎么也想不到一个素以稳重平持著称的能人会慌乱至此。转念再想毕竟为人父母孩子出事难免心弦大乱扪心自问若陷入贼手的是自己的儿子吕潜恐怕时下自己未必能做的比旷昭更好。

    “可流寇想让咱们开城。”虽然不忍心打断旷昭来之不易的喜悦但大事当前吕大器还是不得不提醒了一句。

    旷昭的脸登时就黯淡了下来。他很清楚吕大器的意思同时也不断审视自己的立场何在。到了最后他豁然贯通长长吐了口气闭目摇头。当初在狐尾坡击溃郝摇旗部时他就曾对吕潜说过“公事为重”的话。既然那个时候表明了立场那么此时此刻纵然在爱女消息的影响下方寸大乱但原则与立场却不应该因此动摇半分。

    “这是琬儿命中劫数无复可避。”旷昭的老泪似乎在一刻流干了也似立刻止住脸色一变“流寇想要以琬儿为要挟换我城池真是痴心妄想。即刻派人告诉贼渠我旷昭的女儿就死也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烈女!”

    吕大器闻言肃然改容从椅上站起抖抖双袖方方正正给旷昭行了个大揖口道:“旷兄大公无私实我东林士子之楷模。大器钦佩之心无以言表仅能以此礼示我尊仰之情!”严格说来长期外任的旷昭不算东林党人只不过与许多东林党人都是好友至交吕大器心情激荡之下话语脱口而出这些细节也就没有在意。

    旷昭见状摆手连连叹气道:“女儿事小家业事大。流寇入城惨毒可期。我旷昭怎能以全城百姓为代价满足一己私情?罢了罢了!”说最后两声“罢了”时他仰头长呼透出十足的悲凉与无奈。

    吕大器点点头回归座位。之前他虽然说了救旷琬有戏但实则压根没有与流寇交涉的意思旷昭能有这种觉悟正中他下怀。他晓得旷昭生平仅此一女旷琬一死他的血脉将再无存续。能在这种条件下忍痛舍女这份胸襟与觉悟就自己也未必能及。自思之下暗自喟叹此前自己常恃才高对这个忠厚的好友多有看轻岂料真到了大节上对方所表现出的高风亮节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料。所谓外柔内刚说的就是旷昭这类人。

    好友丧亲吕大器自然悲戚与同他嘴上不说话实则心里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事后应该挑个好时机向旷昭提议将自己的一个儿子过继过去。他有好几个儿子能让其中一个给旷家延续些香火也是好的。这也是自己作为好友至交力所能帮的事。

    站在堂上的吕潜看见父亲与旷昭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咬唇说道:“难道真的如旷叔父所言对琬儿不管不顾了?”

    与老成谋国的旷昭不同他不过一个未及弱冠的孩子正值血气方刚、最易激奋的年纪。他不傻自知开城换取旷琬绝无可能但他完全不能忍受父亲与旷昭叔父就这样对自己的准未婚妻撒手不管的态度。

    吕大器看出儿子的心浮气躁手一挥道:“这些事你不必管先退下。”

    一想到娇弱的旷琬将身陷虎狼群中受尽摧残与折磨一股热血当即直冲吕潜的头顶这也许是他十余年来第一次公然违抗父亲的命令:“不我不走我要救琬儿!”说着正视愕然的父亲反而向前跨进一步。

    “你……”看着儿子不依不饶的模样吕大器气得长须乱颤右手抬起指着他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再看一边的旷昭这时候双眼一红重新噙泪。

    “爹!你可得想清楚了!”吕潜满脸通红为了自己憧憬的那个人已经完全忘却了在父亲面前应该遵守的礼节“眼见至亲之人身陷狼窟虎穴却束手坐视与、与懦夫何异!大丈夫生当为人杰死当为鬼雄岂能退畏不前!”看得出吕潜现在很失望他没有料到在真正的困难面前一向顶天立地的父亲居然会选择退步这也是他当下表现过激的直接原因。

    “住嘴!”吕大器豁然起身大袖一挥从来四平八稳、不急不躁的他面对儿子咄咄逼人的质问也不由恼怒。他一起来气势十足吕潜稍稍回神自觉失礼迟疑了片刻情不自禁后撤了半步。

    旷昭见吕大器父子对峙烦心更添将头低下深深埋到了自己的双掌中。

    虽然积威已久的父亲动怒使吕潜感到恐惧但心中强烈的信念还是支撑着他坚持了下来:“父亲!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咱们想办法就一定能将琬儿解救出来!但若连这个念头都放弃那就真的无可挽回了!”

    “荒唐!”吕大器一甩袖子侧过身气不打一处来“流寇明显借势要挟咱们岂能让他牵着鼻子走!”

    吕潜上奔两步跪伏在吕大器脚边涕泣道:“父亲流寇想要的不过是钱粮辎重。你此前也说过大雪肆虐他们无法支撑太久故而孩儿以为这其中未必不能做些文章……”

    “畜生!”吕大器勃然大怒强忍住一脚踢出去的冲动怒斥“我吕家世代清白怎能与卑陋的流寇往来苟且?一旦传扬出去我吕家的名声何在?”

    吕潜涕泗纵横伏地哀求:“父亲孩儿记得你时常教诫说世事无常若一味墨守陈规为害非浅。现下琬儿即将有性命之虞你就忍心眼睁睁任她遭贼毒手而不做半点争取吗?”

    “纵女子亦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道理你读了这十多年的典籍怎么到头来还是一无长进!”吕大器很固执他是程朱理学的笃信者把礼义廉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在他的概念中世间事忠君为大名节次之其余财色乃至于性命都无足道哉。他当然知道流寇爱钱爱财与他们讨价还价一番未必不能达成一个令双方都满意的交易。但因为恪守着内心的这道教条所以他无法忍受吕潜与流寇交涉的提议。在他看来每多和流寇说一个字都相当于给他吕家清白的牌匾抹上一道脏污。即便通过这样的交易最终成功救回了旷琬他今后在士林中也再抬不起头来了。

    双方正在僵持从堂外撞撞跌跌又跑进来一人父子二人不约而同抬眼看去识得是家中长伴的管家。

    那管家身材胖硕这时候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双手撑膝急喘几口调匀了呼吸然后道:“老、老爷流寇在城外叫阵……”

    眼前的烦心事没解决又来一桩吕大器呼道:“不必管他装腔作势罢了!”

    那管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加急了声音:“旷大小姐就在城外流寇希望与老爷谈谈!”

    此一语有如石破天惊不仅吕大器与吕潜怔了怔一直掩面的旷昭也同时猛然抬头:“琬儿她、她在城外?”

    “是!已经着人辨认了是大小姐无疑!”那管家不住点头。

    那管家话音刚落吕潜重重磕了个头哀声道:“流寇既行此举明显有转圜的余地琬儿可救切不可错失良机!”

    吕大器眉头扭紧正要痛斥谁想还没开口眼见身边人影一动拿眼急视旷昭居然也在此刻下了椅子与吕潜并肩而跪。

    “伯余!”吕大器痛心疾首咬牙蹙眉“你这又是何必!”虽然一直以来旷昭都以长兄事吕大器吕大器也因为年长才卓欣然接受着这份关系但到底说来两人之间还是平等的兄弟之谊。吕潜跪自己还好说情同手足甚至还有官职在身的旷昭向自己屈膝怎么受得了!

    “唉折煞我也!”吕大器连连叹气满脸痛惋。跪在下面的旷昭现在老泪纵横哽咽着一语不发——不语并不是因为说不出口而是因为他的心意已经由行动表露无遗根本无需再多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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