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拾壹·论输赢

小说:花下 作者:晖儿
    说来惭愧,巩祯与夏月微相处一周,也未能套出她现居何处、作何营生。只知她似是衣食富足,过得不错,每日战前方至,战后即走,只在小酒铺下要了一间“风月间”,作战前落脚、战后更衣之用,倒也不遑多待。

    但巩祯不知道的是,她要的那间,恰是与颜倾重逢过的古式婚房。银老板拿她当招财进宝的吉祥物,要星星不给月亮,二话不说就将那间划给她专用,还放出话来,想在此长住都行。

    与颜倾二人匆匆照面后,夏月微独自回到风月间,顺手将牡丹卷放在桌上——她不是很有胃口,也不是很习惯毫无戒备地吃下别人给的食物。

    白团子却不知从哪钻出来,小爪子挠着桌角,喵喵叫着要吃那东西。

    夏月微只好将油纸包拿过来:“……你还吃点心?这倒奇了。”

    她将油纸撕开个小口,将那香气馥郁、还带着余温的点心捏了一小块下来,递到白团子嘴边。

    白团子偏开头,对点心毫无兴趣,却扒拉着她的腿站起来,要吃那油纸包。

    夏月微手一缩,让它扑了个空,微一思索,将油纸包整个撕开了。

    一张纸条掉了出来,上面似乎有字,飘然而下的过程中,被白团子一个饿虎扑食叼在嘴里。

    “吐出来。”

    “呜……”白团子的口水顺着纸条滴了下来。

    夏月微态度又严厉了些,不由分说地伸手到它嘴边:“吐。”

    一张被口水浸得黏答答的纸条背面朝上落在了她手心里。她嫌弃地皱起眉来,两根手指捏着翻了面,瞥见其上字迹,却一下子愣在原地。

    ——不可输,不可赢。

    比内容更令她惊奇不解的,是那笔熟悉漂亮的字体。

    她幼年遭逢家变,幸为一高人所救,后流落在外直至及笄,对旧人旧事的记忆所剩无几,可供回忆之物更是屈指可数。其中有一件旧物她一直贴身佩戴,上面刻了字,与她肌肤之亲十数年之久,其上字体闭目都仿佛可见。

    那是她父亲刻给她的木牌。

    她早已忘却父爱相伴的岁月,父亲对她来说,也不过是这样一块木牌。母亲更是空无一物。她听过一些谣言,也一直对自己身为夏氏孤女的事实有所怀疑,而那木牌,是她唯一确认之物。夏风庭乃儒将,一笔行楷写得无可挑剔,生前所书偶有传世,皆存于大大小小的战争纪念馆里。她懂事后曾携木牌前去对比,一字一划皆无异状,确是夏风庭亲笔。至此,才算明了身份。只是木牌来路尚有可以置喙之处,此证无可为外人道,正如她对银浩所言,真相如何,全在人如何相信。

    只是,这张字条上,为何会有她父亲的字迹?

    模仿,也可以模仿得分毫不差,看不出一丝端倪么?

    那人,陆瑜……陆玹……到底是谁?

    她在暗示着什么?

    这个问题被她一路带到战场上,生死瞬间也未能开悟。这最后一战,她受了习武以来最重的伤势,却并非因为对手太过强大,甚至,也不是那六个字的原因。

    男人的异瞳与传闻中不谋而合,虽一闪即逝,她却看得清清楚楚。那致命一击袭来的时候,她其实是轻易避开了的。男人的钢刀直逼近前,杀意却不是冲她。两人交错的瞬间,她听到男人似被磨坏的嗓音,挣扎着吐出一句话——

    “生为月国男儿,死作昌林余孽,不甘……不甘!”

    他口中说着不甘,下一秒,钢刀却毫不留情地向着自身要害挥砍而下。她被那句话所震惊,错失了提剑阻拦的时机,好在两人此刻近乎贴身,她便毫不犹疑地用后肩一顶一撞,生生替他扛下了那一刀。

    不可输,不可赢。

    如此也好,算是遂了你的意罢。

    颜倾是没料到夏月微会伤成这样的。最后那一剑她没提起来,颜倾几乎要被吓晕在看台上,冲下去的时候踉踉跄跄,翻个围栏险些脸着地,三魂七魄集体离家出走,好不狼狈。

    好在,走近后,发现她只是伤在皮肉,赤泉喷洒看着吓人,倒也没什么大碍。

    见人已睁不开眼,她才敢稳住步子走过去,装得一派优雅从容,俯身便将少女纤细的身子抱了起来。巩祯跟在后面,查看了一番两人伤势,回头与银波交代两句,银波便扬声宣布道——

    “平局。”

    人声鼎沸中,颜倾抱着月微转身就走。巩祯意图跟上,却被她留下照料伤势更重的一个。确实,夏月微一点皮肉伤,她对久病成医的大小姐倒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把人抱回风月间,一推门,颜倾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里面竟还保留着婚房的样子,喜烛已尽,红帐犹在。少女温热的血滴了一路,白团子冒出来,不停地抽动着小鼻子,快馋疯了,却不敢舔食,只绕在颜倾脚边,呜呜嘤嘤地扑起去够夏月微垂落身侧的手。

    颜倾没搭理它,一路来到了床边。她将少女轻拿轻放地摆布在床上,手脚都安放妥帖,一抬头,竟被那张挂着薄汗的俏脸上残血和大红床幔映出的微光晃了眼。

    色心莫名动了一下,脸皮比城墙厚的大小姐非但不觉愧疚,反而有点引以为傲。近朱者赤,月微出落得这般模样,她认为自己打小的影响功不可没。

    于是,她理直气壮地浪费了几秒钟的时间,盯着那张脸,任心跳乱了节奏。

    这时,白团子扑上床来,抬起肉垫轻抚少女面颊,十分默契地行了颜倾欲为不敢为之事。少女被肉垫一摸,眉心微动,本就涣散不远的意识竟有回归之势。

    做贼也不心虚的大小姐却一下子紧张起来,也顾不得轻拿轻放了,当机立断将人翻了面,脸朝下按进枕头里。

    ——夏月微彼时没被钢刀砍死,此刻险些被枕头闷死。

    伤在后肩,她有心想转一转脖子,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劲。手臂有战后寻常的脱力僵麻,亦是指望不上。好在白团子孝顺,小脑袋不住地拱她,两只爪子来回刨,费劲将她从枕头里解救了出来。

    救命恩……兽救完她,立刻毫不客气地索要起报酬来。耳目皆被血糊住,却感受到一抹温热舔上脸颊,隐约听到它撒娇讨食的动静,夏月微有点无奈地妥协道:“去吧。”

    白团子快活地喵嗷一声,一个箭步蹿了下去,自门口开始,一滴不落地舔食她的残血。

    方才抱她回来的人,此时一点动作也没有。难以忽略的牡丹香混杂在血气中,那人身份不言自明。只是此刻香气稍减,身旁了无人迹,她凝神听了听,门口隐有交谈声,也不知是去做什么了。

    身上大小伤口阵阵钝痛,几乎有些难忍了。她莫名涌起一丝怨念——就不能先来管管伤患么。

    其实把自己伤到躺尸在床、任人摆布,实是她始料未及。她反思着,这些日子自己行事不慎之处太多,若放在从前,只怕要被师父甩上好多脸色,攒起来都可以提前入冬了。

    想起师父……那个强大高冷的女子,她漫无边际地出起神来。时至此刻,她生命中超过一半的时间都是在那女子的庇护下度过的。那人的音容笑貌尚在记忆里徘徊不去,人已离她千万里,与苦寻十年的心上人浪迹天涯去了。她本就只是过客,那女子心有十方天地,却只被一人填满占据,怎么也再盛不下一个孩子的情窦初开。她也道自己荒唐,师父却给足了她温柔与耐心。还有那个与师父两心相悦的女子,蛇口佛心,曾以血肉之躯为她挡下致命伤害,又送她名剑一柄,赠她金玉良言……离别是她亲口提出,寄托着她所有懵懂情愫的人,她亲眼看着她们并肩同去,那两个背影印在眼底,至今是她万分珍视、却痛到不敢回忆的画面。

    思至深处,神识在伤痛中朦胧着,她喃喃脱口而出的一句“师父”,恰撞入刚从门口取药回来的颜倾耳中。

    ——“祯姐”也就算了,伤重乱语中,竟又亲亲热热叫出个师父来!颜倾手一抖,银波刚刚送上门来的药箱险些直冲少女后脑勺砸下去。

    好歹忍住,她摸出把小刀来,冷着脸往少女颈间比划了比划,最后还是用它割开了少女身上被血浸透的衣衫,手上倒是十分轻柔地将衣料自伤口上揭了下来。

    鲜明的刺痛及时还给了少女一点清明。牡丹香再次馥郁起来,察觉自己正在被精心照料,她戒心稍减,有心想开口道声谢,然而还未待出声,剧痛就猝不及防地袭击了她后肩最深的一处伤口——

    这就明显不是处理皮肉小伤的疼法了。

    难以承受的痛楚如附骨之蛆,一点点钻进骨血深处,随之而来的虚弱感、麻木感与剧痛并行,似毒非毒,似药非药,却瞬间抽干了她全身的力气。牙关咬碎也忍不下喉中逸出的闷哼,她干脆动动舌尖,将它化作了一个音节:“……剑。”

    那人好似听懂了她的诉求,不一会,一柄熟悉的冰冷之物入怀,给了她一点聊胜于无的安慰。

    剧痛还在继续,她不知道那人正在自己身上操作着什么阴谋,眼皮却越来越重,连维持着一丝意识都十分困难,更遑论挣扎反抗。

    手指反复摩挲着剑柄的刻字,一面忍痛,一面分散开自己的注意力。剧痛中难有正面情绪,于是她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婚房里那通劈头盖脸的教训、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那张令她分神的纸条……以及此刻。

    桩桩件件,皆是恶账。

    夏月微恨恨想道:混账东西,等我爬起来就打倒你。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蛋疼小说网,免费小说,免费全本小说,好看的小说,热门小说,小说阅读网
版权所有 https://www.danten.net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