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肆·喜相逢

小说:花下 作者:晖儿
    修罗场外依次编号的房间,实为留客专用的“风月间”。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酒铺,吃喝嫖赌应有尽有,恨不能藏尽风流韵事,包罗十丈软红。

    颜倾刚刚走出修罗场,手中就被塞上一截丝质的衣带。入场前尚衣冠楚楚的女侍者,此刻褪下衬衫领结,换上一身半松不紧的大红丝袍,只留了个浮想联翩的背影给她。红衣黑发晃荡夺目,一只格外细嫩的手勾着衣带牵住她,步态款款地向着其中一间“风月间”走去。

    自始至终,一面不露,一言不发。

    有古怪。颜倾心道。那女侍者明明在她耳边留了房间号,没道理又亲自来迎她。眼前这个是不是之前那个,她有点怀疑。

    但也不是十分在意。

    她本就不大认人,何况之前只有一面之缘。谁来“伺候”她都好,只要是个知情知趣的美人就好——若是口中有点她想知道的东西,就更好了。

    于是,颜倾十分心宽地跟着调包过的女侍者进了风月间。

    熏的是樟脑香,点的是龙凤烛,挂的是鸳鸯帐,摆的是锦绣屏。

    ——这竟是一间古式婚房。

    颜倾慢慢勾起唇角,唇边竟漾起一对转瞬即逝的梨涡:“有心了。”

    “公子虽着洋装,却佩香囊而非用香水,系玉坠而非戴金银,可见我们一样,都是追寻古意之人。”柔而不媚,冷而不僵,女侍者有一副昆山玉碎般的好嗓子,言语间节奏也把握得当。一顿后,才缓缓接上后半句,“这一间,恰合你我。”

    一番蕙质兰心,相必无人能挡。然而女侍者说了半天,身后却了无生息,她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拐错了人:“公子?”

    话音未落,衣带陡然一紧。看似登徒子般迫不及待,力道却用得巧妙。女侍者被她扯得连连后退,一缕牡丹香匆忙撞入鼻间,两人贴近至气息交叠,却依旧不曾入怀。她低低笑了一声,一句调侃尚未出口,事态已发展至她始料未及——

    身后人张开双臂,却不为抱她,而是扯过衣带缠上手腕,飞速打了个结,将她一双手牢牢缚在了一起。

    一时难以确定是身份暴露,还是遇上一个追求刺激的禽/兽,因此她没有挣扎,只是调度出一个有点委屈的语气,低声唤道:“……公子。”

    “够了。”身后人退开三尺,随着这一动作,满室香艳烟消云散。

    看来是前者。女侍者眼神一冷,脚下步伐错动,一个探身,飞快将倚在墙边的长伞拎了过来。

    然而被缚住的双手终究是阻碍,伞刚入手,就被身后人巧妙夺去。一声刺耳铮鸣过后,伞柄脱开,泠泠剑光刺破十丈软红,剑风削灭了桌上兀自跳动的一双喜烛。

    后心被剑尖抵住,女侍者只好放弃抵抗,站定不动。

    “说吧,有何目的。”身后人声音低沉得可怕,却不知为何,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试着转了下身子,剑尖顿时抵得更紧,几乎要刺破她一身绫罗绸缎:“不必回头。”

    “……不过是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公子。”女侍者不再捏着嗓子装娇媚,冷淡下来的嗓音,却比之前更添风韵。

    身后人似乎动了气:“所以你就衣不蔽体地扮娼/妓?然后呢?为套真言,是否还打算与我云雨一番?”越说越气,质问也愈发凌厉,“你才多大年纪,是谁教得你不择手段!”

    若是巩祯在场,一定要替大小姐好好脸红一阵。不择手段,也不知说得是谁。

    这一番盘问实在太有教子风范,女侍者心思玲珑,顿时发觉异样:“你——”

    颜倾心中一抖,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于是干脆更进一步:“我竟未料到,堂堂将门虎女,会是这般不知廉耻。枉夏将军一代名将,教女无方。”

    女侍者——夏月微没料到身份暴露得这么彻底,长剑加身尚不慌不乱,听闻此语却整个人一僵。惊骇与紧张分毫毕现地从她绷紧的后背上表露出来,又通过长剑,传递到颜倾手中。

    急怒攻占的心仿佛兜头遭逢一场冷雨,登时化作一汪不合时宜的柔软水泽。颜倾艰难地维持住男性低沉的嗓音,语气却不由轻缓下来:“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修罗场中一役大快人心,诸般细节,何必深究。”

    “我果然没问错人,陆公子。”少女冷笑一声,“大快人心?如此草菅人命,快的只有以命谋财者之心罢。”

    “夏姑娘,看不出你竟是慈悲为怀之人。”颜倾故作惊诧地扬起语调,“你的宠物呢?难不成放它独自去觅食了?兽性凶猛,你倒不担心它肆意伤人。”

    “它不会。”

    “不会?”颜倾将剑身一横,从她后心处移开,转至身前,挑起了那一截捆绑少女双手的衣带。左手两指殷红刺目,只一眼,颜倾就疼极了一般抽了口气,怒道:“以血饲畜,愚不可及!”

    莫名其妙又挨了骂,夏月微琢磨着,此人脾气真是差劲。

    嘶啦一声,衣带被剑锋割开,双手重获自由。与此同时,大红喜服簌簌而落,内里素衫熨帖,长裙自腰及膝,并没有丝毫衣冠不整——大小姐一番发作,实在铸就了一桩千古奇冤。

    利剑入鞘,化作长伞一柄,劈头盖脸地遮住了少女的视线。

    “若是看不惯,就将他们的命运握在自己手上。”

    夏月微倏忽一愣。等她反应过来,扯下雨伞回头去看时,身后已空无一人。桌上凭空多出一瓶外伤药膏,瓷瓶精致,凑近一闻,仍有一抹牡丹香残存其上,令人无端遐想,心绪难安。

    大小姐归来半日,干翻一人,气死一人,闲撩一人,惊呆一人,所到之处无一太平,终于惹得神灵不悦,为她安排了一遭命中克星来铩她锐气。

    离开风月间,颜倾连先迈哪条腿都理不清楚,可谓是落荒而逃。手心上还留着一层滑腻的冷汗,胸腔中常年死气沉沉之物此刻存在感明显,鼓动得她耳膜生疼。百步旋梯犹如登天,竟攀出她一身细汗。

    旋梯之上有银家父子拦路,劳她再次动用拳脚,身心俱疲之下,可谓苦不堪言。冲入雨幕,不一会就衣衫尽湿。昂贵西装浸水成了累赘,被她随意丢弃在路边。长裤皮鞋溅满泥点,却也再无暇顾及,一双手俱用来撑树扶墙,百米小巷未至尽头,她已有些恍惚。

    眼前红衣黑发的背影久久不散,暗香弥漫的婚房里,一句“恰合你我”仿佛瞬间为她抽去了十二年间种种苦痛,让她几乎要不管不顾,拥她入怀。

    但是还不能。

    夏家孤女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现世,不能平庸无为,更不能无依无靠。她要给她一份名正言顺,而这一局,她已布施许久,推演万遍,不容有失。

    然后……

    然后呢?

    自己配将她留在身边,作那个庇护她的人么?

    还是要亲眼见她离自己而去,重蹈十二年前痛彻心扉的覆辙?

    头痛欲裂,酸苦却在胸腔中肆意蔓延。什么情绪控制,什么清醒理智,血泪中挣扎出来的冷静克制,也抵不过一个噩梦中走出来的故人。颜倾身披冷雨,踉踉跄跄,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把阔别许久的狼狈二字。

    夏月微。大小姐在心底恨恨道,你怎么这么麻烦啊!

    雨至黄昏方歇,水汽未散,残阳已至。巩祯走出小酒铺,突然想起一事——颜倾没伞,怎么走的?

    她心事重重了一路,直到小巷口,发现了大小姐扔下的滴水西装。

    得,看来晚上少不得要备好针药登门了。

    约了七点,她六点半出门,医馆门口已有车来接。车窗摇下来,露出来人一张彬彬有礼的笑脸:“祯姐,有劳。”

    看到此人,巩祯微微松了口气:“……风。”

    颜倾身边服侍者有四,自幼拨来,让大小姐自己取名。彼时大小姐还是个正经书里夹话本的小混蛋,四个乖巧可爱的小丫头往面前一站,她张口就是一句“风花雪月”。赐名宛若天降魔咒,四个丫头三个长成了混账,就这么一个难得的稳妥人。小姑娘年岁比颜倾还要低两岁,却靠谱出不知几倍来,嘴上也熨帖,很是讨人喜欢。

    还算大小姐有良心,知道今日得罪她太过,特意派风来给她顺毛。

    巩祯上了车,张口先问:“倾小姐怎么样?烧起来没有?”

    “小姐很好,正在园中斟酒候着祯姐。”

    巩祯脸一黑——又斟酒!

    风自后视镜中瞥见巩祯脸色,笑着安慰道:“小姐此次归来难得通体舒畅,免不得放纵几日,依她的性子,定不会太过胡来。祯姐不必忧心。”顿了顿,又哄她,“有祯姐圣手相伴,小姐心中踏实,自然百无禁忌。”

    “劳她高看。”巩祯心累地叹了口气,“这还不叫胡来,你们园中人,对于胡来的标准也太低了点。”

    话一出口顿觉不妥,她来不及叼回去,风却也不甚在意,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专心开车了。

    “园子”一处,说来话长。花城居于秦北,建筑风格多以质朴实用为主,少有江南水乡的精致情调。这座园子却是例外。建于百年之前,据传图纸源起苏州,出于江南名妓夏尹之手。园内种种风情,自不必说。

    夏尹其人又是一番传说,弃花名,别江南,登秦北,建园林,生平皆成传世之书,茶楼里先生讲上一时半刻便得赏银无数,竟比战时英雄故事更受追捧。

    最传奇莫过于,夏尹乃夏风庭之母,更为陆深之岳丈。其女夏花灵为陆深发妻,颜倾生母。不过花开有季,陆司令发妻早逝,闲言碎语随落英断绝,这一茬,倒是非亲近之人不能知了。

    如此算来,倾小姐摄魂之姿,实为有迹可循。一双月牙眼承袭其父,柳眉翘鼻、樱唇皓齿却神似其母。尤其是唇边不笑不露的一对梨涡……巩祯不由回忆起数年前所见的夏尹画像,画中人梨涡晕水,笑靥如花,堪称绝色。而只观其眉眼以下,竟与大小姐完全重合,可谓分毫不差。

    好在,夏尹画像几乎绝迹,而大小姐又极少勾唇而笑,愉悦到极致,也不过将一双眸子弯成新月。

    否则……

    巩祯看着车外夜色,忍不住轻轻一哂。

    否则,市井之中多半要流传出荒唐的转世之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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