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叁·正气歌

小说:花下 作者:晖儿
    巩祯出身悬壶世家,自幼习医,是享誉花城的圣手。只是生为女身,又未定姻亲,求医问药者虽多,见过她真容的却寥寥无几。常病者无一不知巩家小姐之名,但街上擦肩照面,却未必人人认得出来。

    如此倒也十分方便,例如大小姐若有差遣,就不必顾及她身份显眼,平添波折——于是用她用得十分顺手,一有机会就在她肩上排一些重任,比如今日。

    说起来,颜倾也是她的病人,且是从小照料到大的病人。

    话虽如此,她却并不比颜倾大多少年岁,幼时见上一辈照料,学成后亲自照料,一晃十数年如烟,直至今日。

    这个病人体质特殊,寻常体弱者秋冬易病,而她每每为颜倾调理诊治,却都是在春夏时节。天一冷下来,大小姐便不知去哪冬眠了一般不见踪影,直到四五月份,百花齐放的时节,才肯半死不活地露个面。

    许多年如一日地过下来,她几乎有了条件反射。春日里和煦的暖风一吹,她便开始日日提心吊胆地候着颜倾的出现。从懵懂医者到如今与阎王抢人尚能坐怀不乱,大小姐功不可没。

    然而今日,却是个十足的意外。

    细雨朦胧,过午不停,她才将晾晒药草的院子就着雨水打扫干净,颜倾就凭空出现了。此人往年几乎都是被抬进来的,更有严重到不能挪动的时候,需要她亲自上门医治,唯有今日……是生龙活虎地从墙头蹦进来的。

    大小姐看上去像是刚刚打劫了城中富豪,拎了一个大包袱依旧身手敏捷,九尺院墙如履平地,飘然而下,脚尖点地竟未溅起一丝泥点,一双男式皮鞋光亮如初。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愣愣地想道,看来自己把院子打扫得甚是干净。

    半柱香后,她那点“见故人安好吾心甚慰”的轻松感已经消磨得半丝不剩。颜倾的包袱里装了一男一女两套洋人的衣服,自己换上男式的,又取出女式的逼她去换。她最厌恶崇洋媚外,誓死不从,大小姐竟要亲自动手扒她衣服。不得已,只好不为玉碎只作瓦全。

    被大小姐塞上一柄沉重的大伞走出医馆,巩祯无语地心道,这好像还不如横着进来,踏踏实实在床上挨针呢。

    但直到此刻,十个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死得惨烈,她才终于在心惊之余,琢磨出一点颜倾带她来此的目的来。

    这些人,身上有古怪。或许颜倾是从何处得到了什么消息,却无奈不通医理,需要她来查证。

    这位大小姐,行事实在是诡谲莫测。

    颜倾,毕竟是陆深之女,却连姓都抹去,只以表字作名,隐居在司令府千里之外的小城里。美名在外的陆家小姐另有其人,而她,仿佛是个隐形人。一年中不见半年,归来又总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对此她从未解释过什么,巩祯也从不过问。祖上交好是一回事,现世复杂又是另一回事,她不觉得这样的隐瞒有什么。

    但若说猜测……

    颜倾常年五脏不安、经脉动荡,脾胃尤为虚弱,又对药石极其敏感,对旁人来说尚属温和的方子都能让她反应剧烈。而她本人偏偏对一切痛苦耐受良好且习以为常,任何极端情况下都能保持清醒甚至理智,精准描述感受,配合治疗。

    ——简直是个天生的试药人。

    巩家入的是岐黄道,她自幼所习也俱是银针草药、望闻问切。中医传承千年,手段成熟,药理清晰,自然是用不到这样的试药人。至于随着侵略一同漂洋过海、又在战争中迅速发展的西方医学,她一窍不通,于是无尽猜测,也仅限于此。

    所以,眼前一地横尸,又与颜倾有何关联?

    漫天思绪止于肩上突然传来的压力,她魂飞魄散地抬起头来,发现场中人已在渐次离去。颜倾也站起身来,一副要走的模样,她刚要起身跟上,却又被大小姐按回了椅子里:“再坐会吧,夫人。”说着,眼神示意尚未清理的角斗场。

    巩祯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从善如流地坐着没动:“你呢?”

    “我?”颜倾轻佻一笑,“我佳人有约,夫人忘了?”

    巩祯:“……”

    大小姐撑住她的肩膀伏低了身子,巩祯以为她还有什么密语要交代,赶紧附耳过去,结果只听那混账低声魅惑道:“夫人若是吃醋,我就不去了。”

    落在耳畔的气音,轻飘飘,软绵绵,暖烘烘,顿时激起她后背一层热汗。她触电一般躲开颜倾半米远,暴躁道:“麻烦你快走,别回来了。”

    “那也成。”颜倾撤了手,却留了一物在她手中,随即直起腰,提步走了,撂下一句话,“晚上来园子里找我,七点,别迟到。”

    巩祯看着大小姐悠然而去的背影,忍不住叹了一口漫长的气。

    看台上人群渐渐散尽,银波尚在角斗场中,指挥着人收拾一地残尸。她这才站起身来向下走,顶着浓重的血腥气,来到了围栏外。

    银波迎上来,微微诧异道:“……陆夫人?”

    巩祯艰难地点了点头,承认了这个身份。同时,她突然回过味来,楚家兄弟二人皆断袖,银波岂有不知之理?陆大少爷凭空多了个夫人,足以令知情者生疑。

    银波果然生疑,一双柳眉微蹙:“从前倒未见过夫人。”

    巩祯掏出颜倾临走前丢给她的东西,递了过去。那是一块半新不旧的木牌,上面龙飞凤舞地刻了五个字:正气垂丹青。

    接过木牌只扫一眼,银波看她的目光就复杂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木牌,竟有一丝颤抖。

    陆瑜幼年顽劣,曾送至将军府教养。夏风庭十分喜爱此子,视为己出,以传世行楷亲手刻“正气垂丹青”一句,赠此垂髫幼子。此句取自《正气歌》,足见夏将军对陆瑜寄予厚望。

    《正气歌》中亦有名句“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陆瑜表字颜书便出于此处。

    后来夏将军惨死刺客之手,陆瑜也与其厚望背道而驰,长成了“风檐喝小酒,古道寻男色”的断袖纨绔一个,然而这段赐书赐字的往事,至今仍为佳话。木牌上刻着夏风庭绝笔,更为佳话中令人畅想之亮点。据说陆瑜常年木牌不离身,非亲近之人不得一见,如今木牌一亮,来人身份自明。

    巩祯为蒙混过关,忍不住又平添一笔,不厚道地出卖了陆瑜:“假结婚糊弄父辈而已,颜书大概不愿楚家知晓,免生嫌隙罢。”

    见银波面色难看,像是忍不住马上向楚家大哥揭露这番瞒天过海的混账行径,巩祯又有点心虚地补救道:“夫夫本是一心,何苦为了我一介局外人生出波折。银兄不妨只作不知,不拆有情人,也是功德一件。”

    “……”不擅与人闲话风月,银波只好揭过这一茬,又问,“夫人下场有何贵干?”

    身份明了,巩祯便直言道:“我想看看那些尸身。”

    “不干净的东西,有何可观之处?”

    “医者猎奇,还请银兄行个方便。”

    银波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侧身打开围栏,做了个请的手势。巩祯顺势而入,踏着一地血腥,来到了那具长矛刺腹的尸体旁。

    死人无法号脉,她只好观其面色,又掀开眼睑口鼻查看一番,心中大概有数。见银波跟在身边,便开口问道:“这些人是否身有隐疾?”

    “昌林余孽,谁会关照他们是否康健?自来时便关押在下面,每日给些饭食,若说隐疾,吃坏了肚子也是有的。”

    巩祯抬起头来,直视银波双眼,看了一会,不见躲闪端倪,于是又将神思落到尸身之上。手指自脖颈至胸膛依次摸过,皆无异状,直到伤口纵横的腹间,轻轻一按,巩祯蓦地皱起眉来。

    腹中有坚硬异物!

    长矛还刺在体内,巩祯试着握住手柄向外一抽,轻易就将矛头抽了出来。这又是奇怪之处。死人往往肌肉紧绷僵硬,死前刺入的物体不易拔出,除非在最后的意识里,那人有意放松了腹部肌肉,甚至,他原本是打算自己动手将长矛□□的。

    若要求死,一刺足以。这尚未完成的惨烈一拔,又是何用意?

    巩祯不禁陷入沉思,直到拔出长矛后的伤口中,血污内脏流尽,内里异物露出一点褐色的边角来。

    或许,那人是想将腹中之物剖出来,不愿与之同生共死。

    她直接伸手将异物取了出来——身为医者,见活人将死或生恻隐之心而感到不适,如今结局已定,尸体横陈,她反倒再无避讳了。

    银波见这一幕,略有不适地移开了目光:“夫人好胆色。”

    巩祯随口糊弄他:“颜书身为一城主将,就算假结婚,也得找个勉强能相配的。”

    银波深觉有理……或是无言以对,只好将注意力放到她取出来的物体上。

    那是一截圆柱状的物体,表面被血肉覆盖,亦有破损腐蚀,一时难以观其本质。巩祯从怀中掏了一块手帕出来,刚要往那东西上面擦,却又倏忽一顿,对着手帕一角绣着的翠色叶片出了会神。

    到底没忍心拿手帕擦这污秽之物,她转向银波,求助道:“借银兄帕子一用。”

    银波自怀中摸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弯腰递给她。

    擦去血污,圆柱体上的纹路刻痕分毫毕现。那是一截打磨过的圆木,首尾两个截面上都刻了数字,一端是“391”,另一端腐蚀严重,加上本身刻痕较浅,已难分辨。

    巩祯握着那截圆木,慢慢站了起来,神情凝重:“银兄,其余尸体也请容我一看。”

    小酒铺下好戏收场,其上反而热闹起来。银老板被捆在吧台后动弹不得,只能挤出一脸招财进宝的谄笑,一面絮叨着明日更精彩,一面目送财神爷们渐次离去。

    上下都冷清下来,银波终于风度翩翩地拾阶而上,发现了他那捆得待在年猪一般的老爹。

    “这……怎么回事?谁干的?”

    银老板气得吹胡子瞪眼:“姓陆的没一个好东西!还愣着,快给你爹松开啊!”

    银波一面解绳子一面震惊道:“陆公子?”

    “什么陆公子!”银老板恨恨道,“是陆家那无法无天的小丫头!”

    丫头?

    等等……

    他方才上来之前,好像看到断袖“陆公子”满面春色,牵着一个女侍者的衣带,进了专留男客用的风月间……

    还有那个从天而降的“陆夫人”……

    银波手里扯着半截拴着老爹的绳子,在原地彻底凌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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