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柒拾肆·得所在

小说:花下 作者:晖儿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颜倾端着一脸八风不动的淡然,实则旧忆与新知已然东倒西歪,在她脑海中搅了一团新鲜出炉的浆糊——抱月病重,是她的安排,亦非她的安排。

    若要回忆,她能忆起那白团子被自己割开皮肉、放虫入体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尚未来得及生出兽性,抱月已有半个成年体格,却仍学不会撕咬发狠,只在她怀中徒劳地挣扎着、呜咽着,最后,将灼人的泪洒在她颤抖不止的指尖。

    铺天盖地而来的,是令她隐隐心惊的狠绝与悲恸。

    那是在归来之前,万事不由她做主掌控的时候。如今回想起来,便如同翻书观画,虽详尽真实,但想要饱览全貌、构建全局观,总归需要时间。

    她想……不,是我想,利用抱月做什么?

    破坏秩序、引发动荡,是要……背叛么?

    “背叛”一词乍现,犹如拨动了深入命脉的利刃,本能的恐惧与排斥瞬间压过了六神无主的茫然,一道尖锐的声音自心底喷涌而出——

    那可不行!

    戚思凡到底没能等到她给个心安,只见颜倾一笑之后,似是思及什么,唇角拉平,眼神倏忽一冷。

    “等等……你去哪?”

    颜倾提步绕过她又一次伸出的手:“病重?我去治治。”

    戚思凡:“……”

    她这是打算抢自己的饭碗么?

    “你等等,诶——”戚思凡叫不住健步如飞的人,又低头看看怀中安静下来、似乎是听她们打机锋听困了的小猴子,无奈将她往颜倾书房中的小榻上一放,胡乱拍了拍,匆匆叮嘱道,“在这睡吧,别乱跑。”

    而后反锁了房门,追着颜倾直奔塔林。

    “你就这么去?”戚思凡被书房一路向下的阶梯晃得眼晕,同时十分心累——比起巩祯,甚至是月微,她一向都算对颜倾知之更多的那个,本该更添几分信任,此时却忍不住开了葫芦口,漏出几句不放心的大实话来:“我觉得你不会治。”

    颜倾:“……”

    戚思凡难得多嘴,意思表达明白已属不易,于是丝毫不察自己过于实诚的表达方式:“里头的成年雪豹发起狂来,我觉得你打不过。”

    颜倾:“……”

    接连被质疑能力,颜倾决定跟这只葫芦一般见识一回,于是骤然回头动手,掌风疾劲,似乎打算把她削成两个瓢——

    戚思凡“哎哟”一声,险险躲过,刚要拍拍心口庆幸一声,却见颜倾手上寒光一闪,竟是故技重施,又偷了一回她袖中鲜少离身的银针。

    这一举动之下,含义无尽,戚思凡一时呆住了。

    一击得手的人颇为张扬地挑起了眉:“还有什么要说的,一并罢。”

    “我觉得……”这葫芦口子开得不小,竟还有话要说,“这不是你的风格。”

    后知后觉、直面冲突……从前的颜倾,不会这样。陆家藏女多年,非亲近之人不知颜倾之名,并非没有她低调行事、不爱抛头露面之故。遇事向来背后琢磨,人尽其用,将心术玩弄到极致,才是颜倾一贯的风格。

    这次,是疏忽了,还是……故意疏忽了?

    最后一句诛心论,却将颜倾说了一愣。二人阴差阳错间思绪重合,各自心惊,总算意识到,此事恐怕远比她们最初预料的更为严重。

    立秋当日,花城无雨。

    夏月微流连于茶园之中,方才送别了半园故人,一时静极寂极,心中便如乌云密布,难以畅快。

    按说不该如此。几日前作出保下倾月阁的决定后,她是憧憬过今日的。严家父子主动来信,茶园甘愿退让,效仿园子舍半边作蓄水平患之用,也算是她始料未及的惊喜。如今人走地清,进展顺利,不日便是动土之期,本该是尘埃落定、心愿得偿,夏月微却不知怎么,愈发心沉得如坠死地。

    她知道,有人为她做足了打算。这情形何等两难,她却被护得犹如隔岸观火,舍卒之苦、断腕之痛不过浅尝,而其余的,皆有疼她之人替她受了。

    一想到这个,夏月微就闷得喘不上气来,无处安放的脚尖在地上刨了个坑。

    这思念,只怕还长。

    新刨的坑里射出一道鼠目寸光,原地发呆的夏队长从头到脚一哆嗦,满腔闲愁赋作一身汗毛倒立,脚不沾地飘走了。

    既已拨冗来了茶园,她少不得顺路去趟隔壁。本是打算好了的行程,临到出了茶园,于辽阔秋光中遥遥右望,不论是视线所及的陵园,还是尽处半座断壁颓垣,都令她却了步,再尝了一回“近乡情怯”的滋味——

    一是初遇离别之地,一是定情相守之所,如今孤身一人,又让她何去何从?

    都罢了。

    夏月微突然想去见一见那个与她同病相怜之人。

    于是午后医馆,贵客临门,将坐诊中堂的景济惊了个目光呆滞——这位昔日曾于破落巷中被月微装病套过话,后遭巩祯相疑,大抵是落了阴影在心间,呆立过后,只道了句“夏小姐愈发好看了”,便匆匆引她入内,去寻巩祯。

    夏月微确是瘦了些。原本略带青稚肉感的鹅蛋俏脸,经磨人思念消得轮廓清晰,尚不至憔悴,只显出她本就生得不俗的五官来。一双明眸嵌上,凹陷几分,睫毛黑长却不十分卷翘,投下浓重的阴影遮瞳,让人再不能真真切切看清其中的悲喜或哀乐。

    连巩祯都对着这张稚气褪尽、宛若新生的容颜愣了片刻,心道,某混账不得一见,甚是可惜。

    只是不知自家那位,是否也曾为她消得人憔悴?

    思念不过一瞬,回过神来,夏月微已坐在对面安安静静喝完了一壶白水。

    巩祯往她茶碗中一觑,有点尴尬:“忘记泡茶了,委屈你了。”

    “泡了。”夏月微捏起壶盖,为她展示里面已无茶色的残叶——原来早喝了不止一壶了,“祯姐好定力,当真坐得住……比我强得多。”

    巩祯无言以对,只好微笑,口中胡扯道:“琢磨药理,一时走神了。”

    夏月微:“是琢磨着如何将那闷葫芦碾碎入药么?”

    巩祯:“……”

    这熟悉的调侃风格。

    “说起定力,夏队长如何没有呢?”巩祯起身去倒水换茶,“这些日子你严究军风、勤以练兵,已然声名在外,连我这避世之地,都常闻夏队长才能贤明——如此定力,当能不负故人所托。”

    夏月微生受了这一串以德化怨的赞扬,摸了摸鼻子,不敢接腔了。这阵子她练兵练伤了不少军中壮汉,几番劳动医馆中人医治,又因军费不足,只作征用之名克扣药费,杀熟起来毫不手软。

    如今见了正主,被人当面明夸暗讽一番,终于有点良心隐隐作痛了。

    好在巩祯是被某大小姐坑惯了的,说归说,到底并未往心里去。反倒是月微能主动来看看她,她挺高兴。

    巩祯回身给她添上新泡的茶,二人又饮一杯,月微摸摸瘪下去的肚子:“喝饿了。”

    已至午时,巩祯少不得留她吃一顿饭。景济陪坐。

    厨中塞满了园子里出来的丫头,手艺一如从前,胜过军中杂烩百倍,更因有旧时味道,深得夏队长喜爱。努力吃饭的样子激起巩祯一腔慈母情怀,不住给人夹菜,景济亦体贴殷勤,于是这一顿,终于是吃撑了。

    “医馆事多,祯姐去忙罢,”夏月微不好意思地摸摸鼓起来的肚子,“我……自己遛遛,消消食。”

    巩祯含笑叮嘱她:“别走太快,仔细胃疼。”

    夏月微应声而去。医馆不大,前厅诊室常是人满为患,后院遍布药香,起居处也不过两排素屋,不至简陋罢了。原本是没甚好逛的,偏那一缕药香,不知怎么合了她的鼻子,吸引着她流连于后院,拉磨似地一圈圈转悠。

    最终停在那一筐不知作何用处的干瘪树枝面前。她认为,是自己近日研究小树枝过多,有点神经过敏的缘故。

    这还要从颜倾留下的那首打油诗说起——

    桌上包袱皮,

    墙上一枝花。

    树下两坛宝,

    床下黄金屋。

    那第一句,桌上包袱皮,其中便裹了满满的小树枝——正是陆瑜采伐一冬,后交由颜倾的那一包。

    月微起先不明其意,只得溯其本源,从身旁与“木”相关的风物探起。轻易便想到了那两块“月微”与“九日”的木牌,拿出来比对一番,发现是用错了功夫;再是修罗场中战俘身上的圆木,她唤来曾为“301”号的穆苏辨认一番,亦无瓜葛。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她想到了老臣给她的两条活虫。虫食草木,若寻得浮尘子偏食之物,岂非就能探得其本源之地……亦是颜倾此时所在之地?

    夏月微颤抖着双手捏起虫与木,挨个喂食,与卿重逢的场面、英雄救美的畅想,却依次破灭在浮尘子摇头摆尾的拒绝姿态中。她气不过,攥紧的手掌被小树枝戳出血丝,那挑食的东西却兴奋起来,不得已,她只好以血温养着它们,以图后效。

    而后,她开始以练兵为由,日日带着队伍往大小山林中钻。这思路无异于大海捞针,甚至还不及陆瑜跟随伐木队的巧思——以浮尘子万千之数,若要采食,必成规模,应有专门的伐木队供应。这般追查之下,都不见端倪,何况月微此举。

    她并非不知此举无用,只是不能不做罢了。

    贤者曾有言,多读无用之书,多做无用之事,终成大用之人。

    而此时,月微眼见两条挑嘴虫如获至宝,笔直蹿出她袖口,对着那筐枯枝大快朵颐的样子,呆住了。

    ……贤者之言,诚不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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