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柒拾叁·我非我

小说:花下 作者:晖儿
    “七……七……”

    一步一落叶的塔林中,传来阵阵细弱的童声。正环顾间,一颗小脑袋倏忽自路旁高塔后冒出来,颈间七彩的铃铛清脆作响,不由分说地撞进戚思凡手心里,蹭了个额边飞红、绒毛凌乱。

    动作敏捷,是个形似猴子的人类幼崽。

    “……思月?”戚思凡吓了一跳,被迫停下脚步,低头看着面前话还说不利索、腿脚却极灵便的小猴子,面露难色地试图交流,“怎么自己跑出来了,妈妈呢?”

    “呜……要、要……”

    戚思凡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要什么?”

    “咿……呀!”

    戚思凡登时头疼,心道,这是唱的哪门子大戏?

    作为一个称职的闷葫芦,戚思凡与同龄同类沟通尚且存在障碍,何况是这么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猴子。小猴子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不得要义,只好一脸茫然地看回去,一大一小对视半晌,各自都很心累。

    她的心累比较内敛,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小猴子却脾气不佳,原地化身狼崽子,张嘴就给了这个不开化的闷葫芦一口。

    戚思凡赶紧缩手后撤,又心道,好厉害的崽子!

    她想想月微,又想想抱月,不由疑惑,难道名字里带“月”的,都注定腥风血雨、点火就炸么?

    眼前的人类幼崽,说起来,确实与月微有些渊源,正是月微生辰时,所谓茶园来信中新添的那一个。细嫩鲜红的新生足印被月微欣然珍藏,听说后来还亲自挑了赠礼,便是这小崽颈间鲜艳好看的小铃铛。

    其母借颜倾之手与月微攀上了关系,这崽子虽是年龄来路都对不上,冥冥中竟真似被什么保佑着,在这塔林中出入平安,成了个快活自在的小猴子。

    只可惜,其母口不能言,这孩子年至两岁,身手敏捷超脱寻常幼崽,也颇能通人意,唯有说起话来还是一阵鸟语花香——人类听不懂。

    戚思凡决定抱她去找妈。她俯身展臂,小猴子便十分配合地窜了上来,一手勾着她脖颈,一手拍着她的肩,咿咿呀呀地指点江山……却是往塔林之外指的。

    竟还挺认路。

    “不行,”她试图跟小猴子讲道理,“出去太久,妈妈会担心的。”

    说着,抱她往塔林深处走。小猴子急坏了,一面作勒马状扯她衣服、揪她头发,一面伸出一根手指,艰难地表达道:“妈……啊妈,咿……一!”

    不知被扯到了头顶的哪根弦,戚思凡终于开窍,从这一句婴语中听出了点什么,脚步蓦然刹住了——

    塔林中不对劲!

    花城的无名园子之外,有道密不透风的竹林,是环绕半园的天然屏障。而理想园中的塔林,虽非天然,却与那片竹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十二座高塔相连贯通,将大半个理想园包络其中,内饲猛兽……雪豹,有令外来者闻风丧胆之效。

    这座座高耸的巨塔,原是地上与地下各半,规模比外观更磅礴许多。地下半塔常年阴冷,恰可供那娇贵怕热的雪豹安度盛夏。

    而盛夏一过,立秋当日,塔门理应洞开,放猛兽巡司于园内,以达震慑四方、“安稳”人心之效。

    往年塔门一开,困顿了整整一夏的雪豹总是急不可耐,蜂拥而出……

    今日,这十二高塔之中的“猛兽”倒是安静得有些反常。

    再看怀中万分焦急的小猴子,戚思凡突然意识到,她可能是……要找什么人,传递什么消息。

    于是,方才那几句听不懂的咿呀都有了明确的指向——她要找“一号”,正是颜倾!

    戚思凡再不敢耽搁,趁着未被发现,抱紧思月掉头向塔林之外奔去。

    而此时初获新生的颜倾,还在对着空空如也的书房偏院脑补练剑少女,同时,一个关于“本我、自我、超我”的心理学问题,十分应景地闯入了她的识海。

    在理想园之外,她是完全受前人遗志支配的“超我”,偶尔争得片刻“本我”,尽数用来动了凡俗之情;而此时此刻,“自我”回归,前人的认知与记忆犹在,却似与她隔了层什么,悲喜皆淡,种种执念也随之烟消云散,倒是轻松了不少。

    有些微妙……她觉得自己像个迷茫了万年的游魂,偶然挖了自己的坟,起获前世的珍贵遗物无数,而后收获满满地迎来了新的轮回。

    还是开了挂,不必前尘皆忘、从头开始的那种。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她想,她可以成为任何人了。

    做颜倾太苦了啊……

    默默背负着那么多,爱不敢爱,恨不敢恨,到头落得多少埋怨,不过几句玩笑过去。她不由回忆起她扮演颜倾的那些日子,费过的心力、承受的痛苦,以及那么多在悲伤中扬起的笑脸,在鲜血中咂出的甜味……

    最悲哀莫过,状似无心的人,竟是实则有心。

    戏台上的一曲牡丹亭是真的苦,将血肉之躯献祭于万千白蝶,也是真的疼。而颜倾偏偏跳过半句苦词,又绝口不提那疼,时刻活泼,总是开怀,让人只记住那一双形似弯月的眼睛,和那对似乎盛满了人间喜事的晕水梨涡。

    然后呢?

    被她护住的人,又是如何承了她的情,反来伤她的心的呢?

    梅落雪说,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保护,我宁可不要。

    巩祯明知她身陷地牢,生死难料,却不肯顺手救她。

    陆瑜与她斗智斗勇,顺水推舟算计她心尖儿上的人。

    ……

    这种种,虽有颜倾自己的推波助澜,也确有她别扭固执、不肯以真心示人的缘故,但他们承恩是真,仇报不假,哪一个又不是在伤她的心?

    哦,有一个。唯有一个,便是月微。

    那孩子为她独闯地牢、为她抛家舍业,收到礼物会拉着她的手说谢谢,被她刻意激怒也不恶言伤人,向来功过分明,从不因琐碎而忘恩义,时刻信她疼她……至临别时,她欺瞒良多,那孩子最后的眼神中,亦是不舍远大于惊怒。

    是她想起来,就能为之肝肠寸断的一副眼神。

    但也许是,那孩子后知后觉的怨怼与报复,未能来得及入她眼中罢了。

    如此一想,简直是苦不堪言。她想,何必呢?

    事无不可对人言,再者,这皑皑红尘,多少起落,又岂是她凡人肉躯可以一力背负的?

    往后,还是要以取悦自己为生啊……

    这厢方打定了主意,那厢戚思凡便带着思月匆匆而至,搅扰了偏院中一派充满哲学风味的安宁。

    从塔林至此的路上,戚思凡忐忑了一路。一来,是对塔林异状的担忧——这些事本不该由她来担忧,但想到颜倾……姑且还按旧称唤她罢,那副六亲不认的德行,她便隐隐觉得要坏菜。

    ……偏偏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立秋第三日是理想园中例行集会,此前三日,园中最是鱼龙混杂、动荡不安——不论是伐木人,还是“圆木”,从前皆是三教九流之徒,没个好东西,天不怕地不怕,同类轻易镇不住他们,如今又逢雪豹闭门不出,岂非要乱套?

    她不禁回想起从前不得已与一票流氓共事的经历……脚下一个踉跄,怀中小猴子欢呼一声,飞了出去。

    恰被颜倾接了个正着。

    意犹未尽一般,小猴子挥舞着双臂,结结巴巴地请求再来一次。于是不等戚思凡站稳,颜倾张手一抛,又将崽子当个皮球丢了出去,笔直地砸向她。

    戚思凡手忙脚乱地接住,不由升起一脑门官司,却暗自放了一半的心——这副不靠谱的模样,有点像她从前认得的那位大小姐了。

    待到颜倾将那小崽浑身翻了个遍,自那枚彩铃中取出字条,发表意见后,戚思凡另半边高悬的心也跟着放下了——

    只听这位大小姐气哼哼地叫唤道:“好哇,居然把我家月微赠的铃铛劈成两半用来送信,不给你了!”

    思月被她抢了铃铛,一脸不能置信,没想到她老大一个美人,竟能好意思与幼小可怜又无助的自己抢东西,呆愣片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戚思凡:“……”

    是大小姐本人没错了。

    铃铛内的字条上,是塔主之妻、思月之母的字迹,写着一句简短潦草的“抱月病重”。

    雪豹繁殖极为不易,饲于塔林之内,到底有别于野外的天地辽阔,虽有人类护持,生养却是难上加难,几年方得一只成活幼崽,便是抱月。

    抱月降生之际,新生的鲜活气息引得塔林中雪豹齐声高嘶,纷纷落泪,竟与人间盼子之心不相上下,亦是奇闻。

    最是冰冷凶煞的物种,竟也最是通彻人性。

    而如今,抱月离家方归,尚未来得及享骨肉团聚之乐,突然病重……

    园中混混流氓压制不住尚且不论,只塔林中那群格外重情护幼的畜生,岂不就要闹翻了天?

    若那白团子有个三长两短……戚思凡仿佛预见了猛兽失控、四散伤人的惨状,不由吓出半身冷汗;再看颜倾见字不为所动的神情,又吓出半身,凑了个汗湿后心、寒意刺骨。

    她一把抓向颜倾手腕,却只攥到一截袖口,冷冰冰的,是上好的缎子特有的手感:“莫不是……你……”

    颜倾不答,只轻轻抽回袖口,高深莫测地冲她一笑——不见悲悯,其中深沉心机却昭然若揭。

    从前百般疼爱抱月,宠得那白团子宛若亲生,甚至惹得月微拈酸吃醋……都仿佛只是幻梦一场。

    既已转性,还有什么是她不能利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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