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伍拾·忆初见

小说:花下 作者:晖儿
    花城临山临海,入城有双关双港,西南关隘连着山脉,之外是星罗棋布的山中村户,之内便是屹立在侧的护城军驻地。因其地理位置格外安全,城防设施又是沿用战时规模,坚不可摧,且来往出入不多,人员简单,所以戍卫也相对松懈,只由护城军拨一班人驻守,不及港口那般配置政府军监管,层层森严。

    因此,护城军一乱,关口便如此时一般空无一人了。

    颜倾下车寻人一问,城关驻守的卫兵撤走不到半刻,算时间,此刻驻地内大概还未起战火。“301”从察觉异状到通知她都不曾耽搁,此时双方应是在聚集人马,做最后的准备。

    夏月微已经牵驴向她走来。那畜生在老臣手里是生龙活虎、百般作孽,就差骑到人头上去了,到月微手中却老实得不行,让走就走,让停就停,站稳了腿肚子还在打颤,大概是被那孩子祸害得不轻。

    颜倾见她站定后,还假意温和地给驴顺了顺头顶炸起的毛,不由放松了些,对着来人轻轻一笑。

    却先与驴背上的长者打了招呼:“老师,经久不见,一切可好?”

    夏月微有点诧异地抬头望了骑驴的人一眼,老臣赶紧端起架子来,轻咳一声,点了点头:“大小姐。”

    ——原是自幼时便受陆深所托、入园管教颜倾的那位“军中心腹”。找这么一位长相狂野、情绪鲜明的刀疤脸来管教那打小混账的崽子,多少有些与生俱来的震慑作用,可见陆深思虑周全,且应了那句著名的“知女莫若父”。

    虽然这位……直到后来才发现,只是长相狂野,实则内心还开着柔软娇嫩的小花。

    于是,大小姐口中叫着老师,心里也没怎么真拿他当老师看。幼时拿他当个犯错后挨揍的行刑人,后来各自安好,更是一度忘了世上还有这么号“老师”的存在。二人装完一轮问候,立刻各自现了原形——大小姐故态重萌地调侃道:“还不下来,驴好骑么?”

    老臣则抓了把被细雨淋成一绺一绺的小短发,把自己抓成了炸毛驴同款发型,咧嘴笑道:“这驴听话,好骑。”

    夏月微适时地松了牵驴的绳子,于是老家伙一日之内第三次被听话的驴掀了下来。那驴脱了掌控,立刻便要逃离月微,而老臣还好死不死地扒着骑具,于是吱哇乱叫地被拖着跑了。

    剩下的二人得以单独相处,求之不得,于是集体装聋作哑起来,决定见死不救。

    月微松开手,原是另有事做。大小姐还没来得及嘲笑被驴遛了的“恩师”,左腕先被人一抄一攥,避无可避地捞了起来。

    袖口撩起,大片青紫避无可避,罪证一般摊在了小冤家的眼皮底下。夏月微极轻地抽了口冷气,手指轻轻抚过,许久,才压下一脸吃人的表情,只有点关切地问了一句:“是心口疼么?”

    颜倾深深地看着她,心道:“是心疼。”却没说出口,移开目光看看天色,蒙混过关道,“雨天湿闷,正常。”

    夏月微一言不发地放开她,却不打算放过她,而是从贴身的口袋里掏了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出来——正是小酒铺下二人重逢时,颜倾为她留下的那个。

    其上牡丹香散尽,如今,终于又见旧主,便可收拾起长久的思念,打起精神再续前缘。

    她挑了一点药膏出来,抹在颜倾手腕的淤青上,慢而有力地推开了去。地牢中烙下的旧疤触感鲜明,那腕骨突兀地卡着她的手指,青紫的皮肉之下像是暗藏狂风骤雨,血脉颤动快得令人隐隐心惊。

    她本人却偏要做戏,长眉一扬,唇角微翘,表现得平静而轻松:“去村子里玩小动物了?还尽兴么?”又极目远眺,看了看远处那格外热闹的一人一驴,用十分败家的口吻承诺道,“喜欢驴便让人在园子里给你养一群。”

    夏月微:“……”

    敬谢不敏。

    颜倾又道:“喜欢老臣也可以养……请回去做客。”

    夏月微忍无可忍,在她淤青上重重按了一下。大小姐疼得一抽,终于不再胡言乱语,切入正题道:“不早了,随我回去罢。”

    夏月微上完药,没回话,先是珍重万分地收好了瓷瓶,随即捞过人来,猝不及防地一把将她按在了自己怀里。

    这是她第二次主动抱她。第一次,生辰那日,可以说酒后失态;可这一次,却是明明白白的难以自抑,欲望使然。那人身上崭新的气味撞进鼻间,雪白的颈肉上挂着星点雨水和冷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薄红。

    不一会,热度蒸腾出来,香味馥郁得令人垂涎……

    这是熟了,且是火候正好。

    月微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那声音说,这肉质,咬上一口,定比世间珍馐美馔还要可口许多。

    她被自己的欲望吓得一哆嗦——说好的此后只拿颜倾当姐姐,但她没想到,自己竟是这样拿人当姐姐的。实在是再禽兽也没有了。

    这往后,心无杂念的“倾姐姐”还怎么叫得出口?于是她一面自责,一面破罐子破摔地换了称呼——

    “颜倾……”耳边的声音有点不稳,原来假装镇定的,并非颜倾一人,“我……”

    月微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出卖内心的颤抖,于是转为气音,在她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话。像是添了把干柴烈火,那颈子连同耳垂瞬间红得不能示人,颇有些熟过头了的意思。一句话之后,月微却没有留恋,放开她,头也不回地追着那已走出老远的一人一驴往驻地去了。

    颜倾整个人僵成了一根棒槌,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直挺挺地戳在原地,半天没将自己□□——竟没阻拦。

    她既没了阻拦的力气,也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甚至无法回想那一句话的内容与含义,更无法深析自己为何第二次呆头鹅一般任那孩子心怀不轨地抱个满怀,而是先被铺天盖地涌上心头的远近旧忆砸乱了方寸——

    她无端忆起了她做过的第一个噩梦。宫殿一样的地方,入眼种种都新奇漂亮得不可思议。地板是亮的,摸上去滑溜溜,蘸了血可在其上作画,于是她伸着一根肉呼呼的小手指,颤颤巍巍地写下一个有点丑的“月”字。

    那时候,大小姐写下的“月”还不是月微,而是身边与她玩得最好的一个小姐姐。小姐姐只大她三岁,却高她一大截,手也比她大好多,灵巧好多,会用小树枝小木块雕各种好玩的东西哄她。小姐姐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眼角有胎记,看着她笑的时候,那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一张圆圆的小脸上便只剩下一块突兀又扎眼的大片暗红。

    小孩还不辨美丑,也不能体会何为缺陷,何为自卑。与月一起玩时,她常伸手去摸那伤疤,管它叫“小红花”,央着小姐姐给她雕一个形状一样的,然后得着珍宝一般四处示人……如今想来,何其残忍。

    所以,记忆中月从不爱笑,连她也极少能忆起那人开心的模样,经年累月至今,甚至连眉眼五官也从记忆中淡去了,只留下一块烙在心底的暗红色胎记。

    后来有了月微,她学着小姐姐的模样给人做姐姐,被那孩子戳着“梨涡”叫小坑时,她才算明白了彼时自己无意中给人添的伤逝。

    说回那个噩梦一般的场景。写下“月”字后,她端详了一会,不太满意,于是用袖口一擦——却擦不干净,因为那袖口也被血浸透,热乎乎的,沾着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流血之人的新鲜体温。

    地板被她擦成了大花脸,不得已,她只好作五体投地状,伸出了粉嫩的小舌头……

    颜倾双唇微微一抿,那血的味道至今还在她嘴里,就牢牢钉在舌尖上,吃什么山珍海味也压不下去,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自己也曾茹毛饮血,是个自生来便禽兽不如的东西。

    那时候,她大概两岁吧,记不太清了,却清晰记着那一身热血是从何处浸来的——是个只会哼唧的小肉球。那肉球像个人,又像个刚从蛋壳里孵出来的雏鸟,浑身没毛,丑得看不出物种,却血肉模糊的,被人开了一身大大小小口子。千百条小虫子绿着钻进去又红着钻出来,蚂蚁筑巢一般,忙活着搬运那肉球的骨血与皮肉。

    肉球似乎疼极了,刚出壳的小生物天生会哭,它却只会哼唧,且不作放声哀嚎之态,而是可怜巴巴地颤抖着,压抑着,蠕动着往她跟前凑。

    两岁的颜倾有一颗足够大的心,她好奇地盯着肉球,时而伸手戳戳小虫子,时而又推推肉球,一点不知道此情此景的阴森可怖之处。

    那肉球大概是想亲近她,绕着她滚来滚去的,在她脚边来回冲撞。小人儿路还走不利索,躲闪了两下没躲明白,终于被那肉球撞了个大马趴——肉球也顺势滚到了她怀里。

    湿漉漉、黏糊糊的血顿时沾了她一身。

    肉球身上里进外出的虫子无可避免地攀上她的身体,却逡巡良久,也找不到入口。而她作为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崽子,自然十分擅长作死,于是忍痛在自己胳膊上咬了一口,饶有兴致地给小虫子开了个后门。

    小虫子很聪明,顺着伤口“嗖”地钻了进去——作死的小崽子一声凄厉哀嚎,手脚并用地将肉球推出去老远,这才知道虫子不好玩。

    却也晚了。那虫子钻进身体,便不肯善罢甘休,所到之处搅扰得经脉不安,竟像是要将人活剖开来。小小的人儿自幼娇生惯养,哪受得住这个,没挣扎几下便晕了过去,只那肉球还在不远处蠕动着,颤抖着,哼唧着……

    意识消散前最后的时刻里,两岁的颜倾对那肉球肃然起敬,仿佛找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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