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肆拾玖·兄妹局

小说:花下 作者:晖儿
    阔萍之战,是银浩与她提过的往日罪恶,是她与颜倾首次口角的□□,也是她那据说战无不胜的将军父亲……打过的第一场败仗。

    史书上,向来只爱大颂功德,而对败绩一带而过。阔萍之战,在官方战史中占了两行,将败因归结为“敌军行阴诡之术”,倒并未拎出谁来做那罪魁祸首。

    银浩自认有罪却不肯详说,她曾问过颜倾,而颜倾一度十分可疑地反应激烈——

    “那你放着战史与老兵不问,来问我作甚?”

    “你没主动了解。”

    ……

    这些莫须有的指责,她曾解读为颜倾以旧情相挟,以期长久留住自己。于是彼时她心生甜蜜,不但气消,还拿颜倾当了那口是心非的可爱之人。

    可如今看来,那位的心思,又岂会是能让她当时一眼看穿那般简单?

    怕是从那时起,便已为今日做好了铺垫。

    ……果然还是她自作多情了。

    想到这一层,夏月微心底一片冰凉,耳边老臣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她也未曾入心。那老絮叨不一会说厌了,见她呆呆的不理人,于是胆大包天地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起身继续跟驴掐架去了。

    夏月微走神间被人顺了把毛,有点火,也没了安抚的兴致,想着这老头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有些话跟他说未必管用。

    于是她连招呼也没打,转身便走。

    走出去没两步,却蓦地抬起头来,脸上闪过警惕之色——乡间地头上,一只训练有素的信鸽发出一声长鸣,径直朝着那一人一驴掠了过去。

    对于信鸽,夏月微可以说是熟悉非常。从前她跟着师父做了许多年的消息生意,对这些千百年前驯化流传下来的小东西颇有情感。只是如今,消息传递早没了过去的繁琐不便,手段众多,驯鸟传信成了高付出、低回报的末流之术,但却总归有些人——比如谙熟战时监听侦查之道的老家伙们,不敢笃信看不见、摸不着的电波信号,偏要将字字句句落在纸上,图个心安。

    陆瑜所谓的孤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夏月微未及深思,手中已是一颗石子飞了出去——今日不巧,信鸽既被她撞见,有什么消息,还是先拿来给她过目罢。

    那小东西果然躲不过她千锤百炼过的手法,哀鸣一声,直挺挺地扑楞着落了下来。人驴战场离得不如她近,却异象陡生——老臣暂占上风,终于将一套骑具安置在了驴背上,自己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那头倔驴大概是想吃鸽子肉,竟没反抗,老实了下来,心有灵犀地载着主人朝那信鸽的落地之处奔了过去。

    夏月微:“……”

    终于见识了什么叫做“上一秒敌人,下一秒战友”。

    信鸽还是被老臣劫了去,他却不急着拆信,先心疼起鸽子来,颤颤巍巍地指着夏月微,痛心疾首道:“我的小宝贝儿啊!你打它干啥!”

    夏月微:“……谁是你的小宝贝。”想了想,还是保持了态度良好,走过去认错道,“抱歉,打鸟打习惯了。”

    老臣看上去毫无戒心,只把她方才出手当成熊孩子之举看待了:“你这淘丫头,简直跟个皮小子不换!你瞅瞅给我宝贝儿打的,翅膀都不会……哎哟!”

    他被没吃着鸽子肉的驴从背上掀了下来。

    夏月微到底没忍心让那老家伙摔一下,驴背半米高,怕摔出人命来没法交代,于是伸手扶住了。同时使了点小动作,信鸽腿上牢牢绑住的信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滑入了她的掌心。

    字条展开,上面的字乱得六亲不认,墨迹甚至都未干透,大概是城中急件。五个字,月微好生辨认一番,发现一个也不认识,头回觉得自己是个文盲。

    她只好虚心请教道:“这是什么字?”

    老臣惊魂甫定,眯眼一瞧,瞬间又受了惊吓,脸上的刀疤都扭曲起来:“你——”

    夏月微无辜地眨了眨眼:“它自己掉出来的。”

    “哼。”老臣没好气地抢过字条,定睛一看,登时又惊又怒,刀疤险些飞出脸盘,“操,护城军兵变?!哪个混蛋玩意吃了熊心豹子胆!”

    夏月微亦是悚然一惊——这么快?

    老臣是个冲动人,急惶惶上驴便要走,被她一把拽住了。她来不及再说废话,直截了当道:“臣叔叔,我是夏月微。您老别急,先告诉我谁传的信,来源可靠么?”

    老臣再一次从驴背上掉了下来:“……啥?”

    确实不该这么快。今日颜倾并未虚言,一早出门,确是去了巩家医馆,而非筹备此事。她晨起不适不假,却更有一肚子因月微而起的问号,迫切需要与人聊聊,否则都不能安心去做那生死未卜之事。

    却不知她派人盯着园中客,客亦派人盯着她,这才钻了她身体不适稍作休整的空子,将原本计划于数日之后的兵变提前至此。

    其中自然少不了雪“吃里扒外”的功劳。

    消息传至医馆快过传至乡下,颜倾当即表演了一番“垂死病中惊坐起”,不顾巩祯阻拦,抖落一身刺猬般的银针便踉踉跄跄冲了出去。

    说起来,她遇事一向从容,胸中长满了大片竹林,巩祯还是头回见她不淡定至此。

    用脚后跟想了想,大概是事关月微。于是她不由也跟着有点揪心起来。

    颜倾出了医馆,拦车直奔西南临近驻地处的入城关隘。这几日月微出门未曾刻意隐藏行迹,她自然知道她的去向。那位老臣是个什么胸无城府的炮仗德行,她亦是再清楚不过。月微此刻还在他那片地头上,兵变的消息传过去,保不齐会被那位棒槌直接拉入战局中来!

    颜倾不是不知道陆瑜的托付,此事她未能亲□□代月微,没的说,确是她的错处。是她别扭又心存侥幸,盼着月微能助她一臂之力又不敢明说,她哥代劳后,她一面记着她哥的坏账,一面却不干涉、不阻拦……

    既然最初便不愿月微涉事其中,因银浩而起的架就不该吵,荔枝烹酒那夜亦不该纵她听墙角,更不该在此关头让她单独会见陆瑜、放她在城中里出外进,左右逢源……

    这是犯了举棋不定的大忌。

    颜倾坐在车上,手心竟不断冒出冷汗来。几日里,她盼着月微功成身退,盼着一切顺利、两全其美……却早该知道,世上两全其美之事,哪里会有自己的一份呢?

    她像是自虐一般,一遍遍逼问着自己——若月微出事,你能因她并非受自己所托而就此心安么?

    若她黄袍加身,被人推到了那个位置上,你能置身事外,理直气壮道其中没有自己助益么?

    她会相信眼下局面并非你愿,会相信你亦是为人算计、无可奈何么?

    日后她以蝼蚁之身,挡月华千钧之力时,你能袖手旁观,像牺牲自己一样,也不惜将她送上“顾全大局”的断头台么?

    终于将自己逼至绝境,颜倾胸口狠狠一痛,于是她闭上眼,默默等待这一波撕心裂肺之感缓解褪去。谁料这一次,锥心之痛来得绵长又难捱,像是被得而复失的魔爪紧紧攥住了命脉,让她有种生死竟在此刻一线之间的错觉。

    直到城关临近,她看到两人一驴缓缓穿过空无戍卫的城乡交界关口,这才松出一口气来,慢慢放开了掐得青紫的腕侧内关穴。

    老臣坐在驴上,月微牵着驴,二人走得不急不缓,像是一场跨越十数年的闲庭信步,中间隔着天堑,里面填满了故人的鲜血与残尸。

    颜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车里钻了出来,冲那遥遥走来的二人欠身一笑。

    还不至穷途末路……只要她拦得住月微。

    她却毫无把握。那孩子虽年轻,却不笨,不一定是被陆瑜设计坑来的。毕竟曾有那样的身份,又是那样的性子,难说不是她自己愿意主动担这一份沉重得足以压垮她的担子。

    确实如此。

    月微那边,确认了消息来自老臣军中之子,是为切实后,她便基本有了推测。事发突然,不一定是颜倾的安排,而她此刻之所以在此,陪着一个……看上去十分性急无脑之人,反倒是陆瑜三言两语引导促成的结果。

    如此一来,陆瑜是想引她入战局。

    夏月微首先想到的,是因自己身手不凡,他希望利用自己控制局面,不至让军中伤亡太过。但这有什么不能直说的呢?

    发动兵变的,多半是颜倾借招兵之季新安插入军中之人,除了昔日修罗场中那批不知死活的战俘,月微想不出第二个来源。那批人是她亲手救下,时隔不到一月,救命之恩未淡,乱局之中她若现身,必有分量。

    而军中的陆瑜旧部更不必说。早先的安抚已多半起效,未安抚到的,也因半月前陆深携她拜访而知她身份样貌,她若插手,定没人敢伤她半分。

    所以这并不是难事,若有需要,陆瑜自可直接言明,何须避讳?

    怕是绝没有那么简单。她被颜倾坑出了经验,对这位陆家兄长,也下意识加了几分提防之心。

    兵变易主……等等,谁会是那个“主”?

    念头一出,夏月微心中咯噔一声,直觉自己是想到点子上了。紧急关头,她飞速调阅旧忆,力图深入剖析近日颜倾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个举动,以期从中寻觅端倪。

    果然被她抓住了一处。便是二人冷战的滥觞,楚笺。

    楚笺之兄楚筠,官居护城军副将,据说此人踏实肯干,十分靠谱,在军外的口碑与陆瑜呈天上地下之势,将他传出了救世主之功……确实是传得有些过了,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再者,楚笺无端入园,受大小姐无微不至的关怀,她本还因此生了攀比之心,如今看来,竟大有几分拉拢交好、以图来日的意味!

    ……原来都是虚情假意。

    想通这一层,夏月微心中无端一轻,像是去了一块折磨她数日的心病。但她来不及雀跃,随即,下一个念头又蹦了出来——

    楚筠是颜倾选定的下一任主将,又与陆瑜关系非比寻常,有那什么……咳咳,断袖之谊,难道不是个十分理想的接班人么?

    那么陆瑜费心筹谋,非要让她在场,又是在筹划什么?

    断袖之谊……月微的思路稍稍走偏了一下。这几日陆瑜住在园中,雪姐姐出入相随,连夜间也不避嫌,二人之间言谈举动皆不似主仆……他就不怕与楚家那位说不清楚?

    再者,陆瑜归来,就一点不急着去见阔别了数月的断袖爱人?

    皆传陆家公子,楚家少爷,珠联璧合,天造地设……如今看来,这传言倒没几分可信了。

    看来,楚筠虽得大小姐青睐,却不得顶头上司看好,注定仕途不顺,这一次升职可能要黄。

    可若不是楚筠……

    夏月微低头一笑,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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