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族融合的阻力来自于方方面面，其中之一就是利益既得者们的反抗。
——《云霄之上》
“不必问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艾时许久才吐出这么一句话来，眼神淡漠，与此前侃侃而谈的模样判若两人。
此后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一句话都不肯再说。
大巴前行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停在了一个自助服务区。秉光从座位上站起来，沉声道：“有需要去服务区的，可以照常下车，但是要尽快回来。如果之后各位看见有冲突发生，请不要围观或是拍照。”
车上有几个人下了车，刚才在背包里发现了违禁品的女职员走上前来。别人可以不下车，但她就必须走这一趟以便尽快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秉光拿了一副耳机给她，“戴上，听我指挥行动。不用紧张，警察已经在周边布控，你不会有危险。”
她还算镇定，面上表情如常。
秉光又打量了她一会儿，“把背包取下来，在服务区稍作停留的乘客一般都不会背这么大的包下车，别打草惊蛇。”
女职员依言照做，只穿上了刚才口袋里装有违禁品的那件外套，把那一小袋反魔力粉揣进了外套口袋里，走下了大巴。
她很快走进了服务区内的商店，在里面转了一圈后从货架上拿了一瓶饮料，结账离开，在超市门口站定。
“掏口袋，把东西掉出来。”秉光透过车窗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对着送话器下达指令。
反魔力粉从她的外套口袋里露出来，掉到了地上。
“捡起来观察，时间稍微长一点，倒数十秒钟……然后往你的右手边走，那里有个垃圾桶，把东西丢进去。丢完就可以回来了。”
女职员遵从指示一一完成动作。
她回到车上之后刚刚下了车的几个职员也陆续回来了。没过多久，从另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上就下来了两个年轻男子，两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向垃圾桶的方向靠近。
大巴车上的职员们忍不住靠近车窗向外张望。所幸车窗玻璃上是单向透视贴膜，外面的人无法看到车内的情况，不然光是他们扒着车窗观察的样子都足以引人注目了。
两个年轻男子很快走到了垃圾桶旁边，四下张望之后一人站在垃圾桶前打掩护，另一人弯腰将手伸进垃圾桶中，拎出了装有反魔力粉的塑料袋。得手后两人不再磨蹭，快步走回到轿车前，埋伏在附近的几名警员看准时机迅猛地冲上前去，没等两人反应过来就已经将他们按倒在地并戴上手铐，牢牢地控制住了。整个抓捕行动顺利而迅速，完全没有惊扰到服务区内的几名行人。
抓捕行动结束后，恪翎下车与警察沟通了一会儿，便带着他们向大巴走来，显然是要将艾时也一并带走问话。
秉光完成了任务，起身将设备收进背包里准备下车。然而就在此时，他瞥见了艾时不寻常的举动。
艾时正在摩挲着一支银色的钢笔，明明只是简单的动作，他的手背上却青筋毕露，凝视着钢笔的眼神也痴狂而炙热。
他的神态与动作不像是一个即将面临牢狱之灾的官员应有的，反倒像是即将发起攻击的毒蛇正在咝咝地吐着信子，像是准备行凶的刺客最后一次擦拭寒光凛凛的匕首。
军中数年的历练让秉光本能地觉察出危险的气息。
车门外，恪翎和警察正疾步走来，脚步声近在咫尺。
钢笔笔帽突然砸落在地，笔杆下露出的不是线条流畅优美的笔尖，而是薄且尖利的刀片，在射进来的傍晚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艾时身形暴起，一把将利夏拽下座椅，右手紧攥着钢笔，利刃抵上利夏的脖子，将他拉扯着挡在身前，急速向后退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秉光跃上座椅，从艾时右后方落地，右手又稳又狠地扣住他持刀的手腕，左手锁住他的肘关节猛地反向一拧转，艾时便条件反射地松开了右手。秉光抽走他指间的利器，左手松开他的右臂转而去抓他的左臂，向右一个转体，将他的双手顺势反剪在了背后，紧接着抬腿狠狠踹向他的膝弯处，立时将他压倒在地动弹不得。
从艾时试图挟持利夏到秉光将其制服，整个过程不过短短数秒。许多人只看见前排有人互相推搡了几下，直到艾时倒地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美琪被刚才的混乱惊住了，回神后匆匆挤上过道，中途还差点踩到趴在地上的艾时的那双皮鞋。她停在利夏面前，把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语气急切，“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利夏摇摇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在艾时动手的那一刻，车外的恪翎和警察就三步并两步冲了上来，等他们看清眼前的状况，都不由得庆幸秉光反应迅速且处置得当，否则堂堂洲长被区长持凶器挟持，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刚刚立了功的秉光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既无力挽狂澜的自豪，也无履险蹈危的后怕，仿佛刚才面对的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事件。他半蹲在地，膝盖抵住艾时的后背，微微倾身捡起了掉落在座位旁边的钢笔笔盖，又打量了一下自己手里的那半边匕首，合上笔盖递给警察，“凶器，你们收一下。”
警察接过伪装成钢笔的匕首，拿出手铐上前将艾时控制住，准备将他带下车时，利夏却拦住了他们：“等一等。”
他向警察要了验证器，同时开启了人脸识别系统，拿到艾时面前。
艾时抬眼看他，眼中流露出一丝诧异，而后自嘲般笑了笑。利夏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眼神威严而坚定，四周一时寂静无声。
艾时闭了闭眼，认命般地将手掌放上去。
“信息不匹配！”
在一片寂静中响起的机械音显得格外清晰响亮。
秉光很快反应过来，手掌凝聚起魔光，投向对面的“艾时”。
红光笼罩住了“艾时”的全身，几秒钟后，红光消散，在场的人都不禁惊呼出声，还有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手上戴着的手铐，确认眼前这个换了一张脸的人正是刚才意图挟持洲长的凶犯。几名警察不认识眼前的人，但魔力洲政府里经常与下级部门打交道的职员们却认出了他。
这哪里是泉山区区长艾时，分明是泉山区政府秘书长六溪。
谁也没有想到事态的发展会朝着这样一个惊险而奇异的方向去了。眼下的情形超出了他们的预期，秉光直接向上级汇报了目前的状况，接着请利夏稍作等待，军区的车很快就到，他们需要向在场的人了解一些细节。
“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他不是艾时的？”趁着等人的时间，美琪问道。
在旁边正襟危坐的秉光眼角余光飞速地扫了一下这边，不动声色地摘下了刚才通话用的耳机。
“我不敢完全肯定，起初只是觉得他的表现和我中午见到的艾时大相径庭，”利夏回答，“艾时的言行举止更加老练，中午虽然能够看出他的表现欲，但分寸把握得很好，不至于令人生厌，我们离开时他面对餐厅老板也很有礼貌。而他则显得过于急躁，与秉光对峙的时候体现得尤为明显。”
“但是他的目的应该是阻拦查车，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也是有可能的呀？”
“对，所以我一开始并没有往变身魔法的方向想，只是觉得他有些反常，就留意了他一下。直到我看见了他的鞋子。”
美琪刚刚差点踩上那双皮鞋，一下就想起来了，“虽说艾时可能不是真的这么巧就‘偶遇’上了我们，但是以他的精明细致，连运动服都换上了，不可能穿着一双皮鞋就来登山。”
“艾时穿的的确不是皮鞋，”利夏说，“他说他是和朋友来锻炼身体的，他进门的时候我就多看了他两眼，没看出什么破绽。不过是不是真的偶遇其实也不重要。”
“最后他冲过来挟持我，无非是想要逃跑。但是他的身份已经很明确了，就算这次真能逃走，全球各地的联网系统也很容易将他识别出来，他不应该再往自己头上加一项罪名。所以我突然想到，如果他不是艾时，那么这一切就很好解释了，处事风格和艾时迥然不同，情急之下只换了衣服没注意鞋子，以艾时的身份行凶，这样逃走之后就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了。”
“至于变身魔法……他还真有可能接触到。很多生产魔力防御产品的企业其实是要聘用魔力种族专家的，因为他们对魔力的性质更加了解。这起案件显然不是小打小闹，不然不会连军队的人也参与进来。在刚才的查车中，虽然警察也在，但是明显是这位秉光少校占了主导地位。”联想到秉光上车时携带的那台小机器人以及他后续的动作，利夏心中隐隐有了猜想。
他们没等多久，一辆魔力洲军区的车就从天而降，停在了警车的旁边。从悬挂着军区牌照的车里下来的中年人是第十七军的军长平征少将，他是天拓的中学校友，和天拓的交情保持了数十年，与利夏也极为熟悉。
说来也巧，方才利夏向秉光道谢，简短的交谈后利夏得知秉光所在的特战旅正是隶属于第十七军。
“平征叔叔，您怎么亲自来了？”利夏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听说你在这里我就亲自走一趟，有些事我怕其他人说不清楚，”平征笑着拍了拍利夏的肩膀，打量了他一番，“没伤到哪里吧？”
“没事，”利夏回头看向站在他们身后的秉光，“我可得好好感谢这位秉光少校，多亏他反应快，不然我现在都不一定能站在这儿。”
平征抚掌大笑，“这小子可是我亲自从国防大学挖过来的，当年毕业的时候好几个部队抢着要他，派人在军校办公室软磨硬泡了半天。最后还是我找军校领导出去吃饭，饭桌上把他灌醉了才套出话来答应把人给我。就为了这事，那几个挖人失败的兄弟气得要跟我断交，说没见过我这样不择手段的！”
“能让您费心招揽的人才，那肯定非常优秀了。”
“那当然，我看人都特别准！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跟你父亲说他养了个好儿子……我可太了解他了，嘴上自谦一番，心里肯定特别得意……”
利夏微微笑了一下，一圈名为思念的涟漪却在心中悄然荡开，旋即又归于平静。
“咳，扯远了，”平征摆摆手，决定言归正传，“今天这件事是这样。”
他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今天要抓的这伙人，他们交易的反魔力粉和我们部队的装备是一样的。初步调查结果是有一批专供军队的魔力防御产品很可能流向了黑市。反魔力粉这一类东西一旦流入市场，配方很容易被破解，虽说民间要制造出一模一样的反魔力粉在技术上可能难以实现，但仿制出来的产品威力还是比民用的魔力防御产品要强得多。这批产品在外面停留的时间越长，配方被破解并且再次传播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今天即便是线索不足，也要采取这种方式封锁路口盘查车辆。”
“上个月在清河区的一所学校里发现的违禁魔力防御产品和你们在查的案件有关系吗？”
“学校？”平征想了想，“和我们不是同一起案件，我们的线索是从黑市中来的。在学校里发现的违禁防御产品应该只是一些小作坊生产出来的东西，军队的装备进了黑市，无论是买家还是卖家都没有胆量也没有必要拿到学校里去。”
“还有，”平征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秉光跟我说泉山区政府的秘书长也牵扯进去了，不过能将军队装备卖入黑市，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肯定做不到的。根据我前些年的经验，这事儿恐怕不仅仅是利益交换这么简单，有些政府官员和魔力防御产品的制造集团走得近不只是为了眼前的一点点利润，他们有更长远的共同利益。”
“牢固的权力和扩张的资本。”
“不错。以前天拓推行种族融合的时候，遇到的阻力不只是魔力种族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和现存争端，还有来自萧龙种族内部的反对。允许魔力种族人进入政府机构任职是种族融合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这势必会冲击萧龙种族所掌握的权力，尤其是高层官员的权力。像今天这样的事，当年我见得太多了，萧龙种族官员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不惜故意挑起种族争端，极力阻碍种族融合的推进，而在这个过程中获利最大的就是魔力防御产品背后的资本。后来《种族和平相处基本法》突破重重阻碍出台并实施，他们才消停了几年，我看他们现在是想卷土重来了。”
利夏点头，“前几年打击黑魔法师的时候，就有一批政府官员露了马脚。”
“你知道当年天拓着手推进种族融合的时候……哦，你那时候还小，可能不太清楚……当时有一大批人恨不得第二天就把他搞下台来，他们在网上到处散播谣言，说他庸碌无为，品行有失，甚至阳奉阴违，打着他的旗号干些有违民意的事，好往他身上泼脏水……为什么？因为这项改革是在打破原有的框架，建立新的权力秩序！权力要被重新分配，他们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今天这件事我会报给长老院，过不了多久你也会收到文件，”平征用手中的文件夹敲了敲利夏的胳膊，“不过我必须要提醒你一句，你现在最好还是别卷进这些事里来，先好好准备你的大选，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的目光深邃有力，隐隐含着真挚的关切与担忧。
利夏突然想起，当年平征始终不肯相信天拓的离世是个意外，他曾数次当着一众长老的面强烈要求彻查此事，矛头直指种族融合的反对者。长老们的警告丝毫不起作用，直到莫明单独和他进行了一次谈话，他才神情黯然地离开了长老院，从此一门心思扑在了军队里。
那一瞬间，利夏也不知道，平征劝他不要趟这趟浑水的时候，究竟是在替故人凝视着他，还是透过他看见了故人，想要尽力弥补旧年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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