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族问题，没有谁可以独善其身。
——《云霄之上》
利夏和美琪在缆车内相谈甚欢。
直接后果就是他们坐过站了。
剑峰上有两个站点，双清泉站和蓝心果林站，泉山的索道是循环的单线，他们原定的计划是在双清泉站下车，步行至蓝心果林，再乘坐缆车返回泉山主峰。
恪翎等人在双清泉站等了好一会儿都没见到他们洲长，打电话过去利夏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大意了。
电话那头恪翎说他们一行人可以坐缆车过来然后一起步行去双清泉。利夏则回应用不着如此麻烦，他对泉山又不陌生，两边对好时间游览完剑峰之后直接在泉山主峰会合就行。
吸血族人的感官天生敏锐，电话挂断的前几秒钟，美琪隐约听见那边传来了洛涵的笑声：“我就说利夏肯定不会同意吧……他跟美琪在一起呢，你们操什么心……”
利夏和美琪走出缆车站，没过多久就进入了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里。高大的蓝心果树长满了山坡，茂盛的枝叶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圆滚滚的蓝紫色果实挂在树梢，散发出微甜的清香。远处有数台能够上下飞行的机器人灵活地穿梭于林间，动作迅速地用机械臂将一个个成熟的蓝心果摘下放入篮中。
石阶铺成的小路在果林中蜿蜒起伏，耳边不时传来竹青鸟悦耳的啼叫声。
竹青鸟是泉山一带特有的鸟类，羽毛呈鲜艳的翠色，鸣叫声婉转清脆。尽管泉山由于地理位置偏北，冬季相较魔力洲其他地区更为寒冷漫长，竹青鸟却始终聚居此地，从不随季节变化迁徙，泉山的剑峰上四季都有它们绕着山顶飞翔的身影。竹青鸟极少以蓝心果为食，再加上泉山世代居民都认为它们是好运的象征，于是也从不因种植蓝心果而驱逐它们，由此形成了果林与鸟类和谐共生的局面，这也成为了泉山在发展旅游业时的一块招牌。
中途利夏的巴比基响了，美琪听着应该是工作电话，索性往旁边多走了两步。此时她忽然听见草丛里传来一阵尖细的鸟叫声，她闻声走过去，一低头就在草丛里看见一只小竹青鸟。
幼鸟出生还没多久，现在还不会飞，羽毛也不是成熟竹青鸟的青色，而是浅灰色。毛茸茸胖乎乎的一小团，在草丛里格外显眼，不知是从哪儿掉下来的。
美琪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幼鸟闻声直起脖颈，朝着她的方向把喙张得老大，似乎是将她当成了前来喂食的雌鸟。
她环顾四周，在最近的一棵树上看到了一个鸟窝，于是她弯腰把幼鸟拾起来捧在手心，召唤出飞行棍，坐在棍子上就飞了上去。
上面的树叶有些茂盛，想要靠近树枝还不太容易。她绕着树木飞了一圈，最后撤了飞行棍，踏上树干，一手捧着幼鸟，一手抓住树枝，弯下腰朝巢穴爬去。
利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拿着巴比基疾步走来，一边通话一边抬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虽然手里还护着一个小家伙，但美琪的动作仍然灵活敏捷得像一只猫。她很快接近了鸟窝，探头一看，里面还有两只一模一样的小竹青鸟，就连听见声音的反应都和她手里这只鸟是一样的——朝着她张开了喙，呆头呆脑的模样很是惹人怜爱。
“我不是你们的妈妈呀，乖乖等你们爸妈回来喂你们吧。”美琪看着嗷嗷待哺的幼鸟觉得可爱，准备离开时又恋恋不舍地用指腹蹭了蹭幼鸟的茸毛。
身边忽然响起一阵翅膀的扑腾声，一只成年的竹青鸟落在了鸟巢边，圆圆的黑色小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美琪！你先下来！”利夏结束通话，正看见她与竹青鸟对视的一幕，生怕她的救助行为被误会。
一个人类莫名其妙出现在有几只幼鸟的鸟巢旁边，怎么看都是瓜田李下。
竹青鸟却似乎并没有恶意，啼叫声甚至显得有些欢快。它饶有兴致地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美琪，紧接着就拍拍翅膀重新飞了起来。奇怪的是它飞得并不高，一直没有离开这棵树。美琪很快放弃了现在就瞬间转移回到地面上的想法，扭头去看这只鸟的飞行轨迹。
竹青鸟很快就回来了，在她面前晃了一圈，爪子一松，一枚小小的蓝心果就从她面前落了下来。
她没反应过来，伸手欲接却已经晚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果子落在地上，溅出一圈蓝紫色的汁液。蓝心果外脆内软，掉下来很容易就碎了。
竹青鸟在树枝上停了一下，发出低低的咕咕声，仿佛有些遗憾。
不过它很快就重振了热情，声音高昂地啼叫了一声，另一只毛色更为鲜艳的雄性成年竹青鸟闻声展翅而来。两只鸟叽叽咕咕地交流了一会儿，就双双飞向了树上还挂着的一簇簇蓝心果。
美琪明白过来，又感动又好笑。两只成年竹青鸟大概是幼鸟的父母，想用树上的蓝心果感谢她帮忙救了它们的孩子。
泉山上的竹青鸟果然是有灵性的动物，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场景真是再美好不过了。
但是她的这点感动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只成年竹青鸟动作敏捷地在树叶间上下腾飞，用翅膀、爪子和喙噼里啪啦打落了一串又一串蓝心果。
美琪始料不及，被蓝心果的汁液和破碎的果皮浇了一头一脸，耳边还回荡着那两只傻鸟快乐的叫声。
请善良可爱又美丽的小姐收下我们的谢意。——泉山的守护者··蓝心果的主人·旅游业的金字招牌·泉山人民的吉祥物·聪明的竹青鸟。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感不感动？
美琪对于竹青鸟的幻想和蓝心果一起碎得只剩下渣渣。
吸血族族长之女·萧龙星球顶级名媛·魔力洲洲长的未婚妻美琪小姐，此时正顶着一头散发着蓝心果芬芳清香的秀发懵在树上。
利夏在树下目瞪口呆。
美琪在树上欲哭无泪。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每次和利夏单独在一起都会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上回是在摔碎了利夏家里的碗之后把自己的外套卡在了抽屉把手上，然后还被萝铃和纪伦堵在了厨房里，这次是爬树献爱心结果被竹青鸟扑面而来的热情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这二十多年来最狼狈的样子都被利夏看见了。
回到地面之后她毫不意外地看见利夏抽动的嘴角，“想笑就笑吧。”
“我都叫你早点下来了。”利夏笑着瞧她，“做好事还把自己弄成这样。”
美琪一边拍打着头发一边嘟囔：“你叫我下来不是因为觉得竹青鸟可能误会我是去偷孩子的吗？我看它没有攻击我的意思就放松了警惕。谁知道它报恩比报仇都厉害。”
“我看它八成是把你当成在果林里收果子的那些机器人了，看见机器人在收蓝心果就觉得你可能也需要这些果子。”利夏拿出纸巾递过去，“给，先擦一擦吧。”
美琪接过纸巾擦干净脸上的果汁，一抬眼看见那两只鸟还并肩站在树上望着她。
她总觉得那两只叽叽喳喳的鸟看着自己的目光充满了悲悯。
它们一定在想，那边几棵树下收果子的都收得特别快，这个怎么连抛到面前的都接不住，怕不是个傻子吧。
在她二十多年意气风发的人生里，她第一次被两只鸟鄙视了。
一会儿之后，美琪感觉把果汁都擦干净了，但抬头发现利夏看着她的目光比刚才还要复杂了。
“怎么了？”
利夏还没说话，一个老人的声音就突然在他们身侧响起。
“哎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两个人刚才忙于解决竹青鸟带来的尴尬，再加上这里的人也不多，就没有防备。美琪被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又像刚才在缆车站时一样被人认出来了，她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副尊容实在是不大好看，下意识就往利夏身后躲。
来人是位老太太，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但精神看起来非常好——随时能在他们面前跳广场舞的那种好。
她正皱着眉头打量面前这两个年轻人。
“年轻人啊，人生的路还很长。”老太太见到他们之后的第一句话。
“嗯。”美琪心想老太太看着像是不认识利夏的，那她就放心了。
“你们遇到困难和挫折是很正常的，情侣之间有争吵也是很正常的。”第二句话。
“嗯？”她回过神来。每一个字她都能听懂，但联系在一起就完全无法理解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第三句话。
美琪觉得这老太太一言一行活像是学校专抓早恋的教导主任。
“抱歉，我不太明白您在说什么。”
老太太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目光无比痛惜，眼神无比真诚，吓得美琪差点以为自己是她失散多年的孙女。
“我在说有什么矛盾不能好好解决非要大打出手！多漂亮的一个姑娘，怎么就被打成这样！”老太太的声音立时高了八度。
被打成这样？她什么时候被打了？她怎么不知道？
老太太像是被激发出了战斗欲，气势汹汹地瞪着利夏，“看着斯斯文文人模人样的，也真下得去手！”
突然被扣了口黑锅的利夏反应了过来：“您误会了，她脸上是刚才不小心沾到的蓝心果的果汁。”
美琪一惊，低头拿出巴比基又照了照。
她没开前置摄像头，但光滑的屏幕足以让她看清自己的脸。
她盯着巴比基好一会儿，满脸抑郁地转过头去。
她早该想起来的。
原先在家里吃蓝心果的时候她就知道，蓝心果的果汁颜色极深，染在手上用水洗都要洗好一会儿，更何况她刚才只是拿纸巾粗糙地擦了擦，蓝紫色的果汁痕迹还留在她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乍一看还真像是被人揍了一顿，怪不得刚才利夏看着她的眼神就不太对，怪不得老太太会义正辞严地来给她主持正义。
“这样啊……”老太太恍然大悟，脸上的愤怒很快变成了慈祥的微笑，她一边说着又一边上前仔细看了看美琪的脸，抬手指着身后的方向，“那边有瀑布，水也挺干净的，你们可以去清理一下。你们年轻人啊，就是爱玩，怎么能弄成这样子嘛……”
原是一场误会，想来老太太也是一片好心，美琪微笑着向她道谢，一句感谢的话还没说完，老太太突然惊呼一声，向后连退了几步。
“你……你……你的眼睛为什么是红色的！”老太太指着她，面露惊恐，“你是吸血族人？”
美琪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吸血族不受人待见，她是知道的。
但她一直以来接触的都是社会各界的精英，不管他们心里是如何想的，至少自持身份贵重，面上的尊重还是会给她。即便是在当年刚刚开始推行种族融合教学制的萧龙学园大学园区，同学待她虽不亲近，却也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在她的记忆里，她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因为自己的出身而被人如此无礼地用手指着，用毫不掩饰的嫌恶目光看着。
更令她失望的是，上一秒还在仗义执言的和蔼老人，下一秒就变成了一个种族歧视者。
“我是。”
她站在原地没动，望着老太太指向自己的手指，原本盈满笑意的眸子一点点变得淡漠。
利夏微微皱眉，上前一步把美琪挡在身后，还未来得及开口，老太太已然朝他看了过来。
“你是萧龙种族人？”她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他黑色的眼眸，“你们真是一对？”
她的眼神复杂难辨，惊骇、厌恶、鄙夷等等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在她脸上现出一种奇异而凶狠的神情来。
利夏与她四目相对，神情坦荡，却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倒不是他羞于承认，而是他很清楚这种长年累月的偏见根本就不是自己一两句话能扭转得了的。若是他执意与老人争辩，只会让她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美琪似是也不想多做纠缠，拽了他一下，“我们走吧。”
她的声音很平静。
利夏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伸手反握住她的手腕，牵着她转身离开。
“萧龙种族人怎么能和吸血鬼在一起……你们长辈居然能同意……吸血鬼为什么不一辈子都在奇波洛城堡那片荒地里待着，非要出来祸害人……”
走出去很长一段距离，美琪依然能听见身后老太太尖利的咒骂声。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希望自己没有继承种族感官敏锐的天赋。
正如老太太先前告诉他们的那样，他们没走多远，一道白色的水帘就出现在了眼前。
这片瀑布不算大，相比飞瀑的气势磅礴，它显得更为雅致平和。水流从岩壁上倾注而下，在潭中激起白色的水花。潭中飞沫渐散，水流潺潺，清澈得能数出水下的小石头上有多少圈细微的花纹。
美琪一路都没有说话，在潭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打开巴比基的前置摄像头，拿纸巾在潭里沾了清水，对着巴比基屏幕开始擦去脸上果汁的痕迹。
她只潦草地擦了几下，手里的纸巾就被利夏径直抽走了。
她疑惑地抬脸看他。
“走神了，”利夏拿着一点痕迹都没有沾上的纸巾在她眼前晃了晃，“对着屏幕擦半天都没擦到位置上。”
美琪扯了一下嘴角，重新抽出一张纸巾开始擦。
“你头发上还有一点果皮。”
她闻言捏着纸巾向脑后擦去，长长的头发丝从皮筋里滑落出来，垂落到脸颊两侧。
“你没找对地方，先把头发散下来吧。”
她刚想把皮筋摘下来，利夏已经先她一步伸手按住了她的头发。
他先是把她缠绕在皮筋上的发丝抽出来，而后一手握住她上端的头发，一手将皮筋取下放回她手心里，接着拾起中间沾染了黏稠汁液以至于凝结在一起的一绺长发，拿湿纸巾由上而下擦拭，整个过程动作仔细又温柔，完全没有扯疼她的头皮。
清风自远山而来，拂过她散开的柔软长发。
美琪一动不动地坐着，垂眸望向潭中若隐若现的倒影，神思有片刻的游离。
“要不是坐过站，我们根本碰不到她。”利夏透过巴比基屏幕看清了她的神情，从她手中又拿了一张纸巾，半开玩笑地问她，“算我给你赔罪了，嗯？”
“真没事，只是被吓了一跳而已。”美琪微微抬头，但从她的角度只够看见利夏的下颔，“大概还有点失望。原本看她‘多管闲事’，我还觉得她挺热心的，谁知话没说上几句就被指着骂，还是这种这么直接的骂法，我哪里遇见过这种事。”
“人都是很复杂也很多样的，你没见过也是一种幸运。”
“这种你也见过吗？”
利夏从她身后绕到她身前，蹲下身来把她垂在耳畔的长发也用纸巾擦了一遍，动作和语气一样耐心，“见过。”
“你当初在司空洲长身边做完助理之后不是直接就接替他的职位了吗？你接触的人里不应该有这样的呀。”
“洲长任命下达之前我到一个小镇工作了几个月，和镇上的居民熟悉之后他们对我也挺热情的，有个老太太还隔三差五给我送她家地里种的菜。后来镇上一家工厂因为违规被我查了，查封当天一群大爷大妈围着我谴责，说他们的孩子在工厂工作，结果现在没活干了，领头的就是那个给我送青菜的，一边骂我忘恩负义一边哭自己看错了人。”
“看错了人？”美琪狐疑地问，“把违规工厂关了难道不在你的工作范围内吗？她以为你是什么？”
“后来镇上一所学校的校长好说歹说把他们劝走了，他跟我说那位老太太原本看上我做他们家孙女婿的。”
“噗。”美琪不禁笑出了声，“别的不说，眼光倒是不错。”
“笑了就好。今天出来玩的，别为这种事弄得自己不开心。”
“本来的确有点不开心的，毕竟谁莫名其妙被骂都不会高兴吧，”她托腮望着他，“不过听说你还有这么神奇的经历我觉得平衡多了，不止我一个人会遇到无法沟通的人。”
“他们生活的环境注定了他们有这样的想法。如果是年轻人拒绝与外界交流，拒绝从不同角度思考问题，也许还能说他们不思进取，怠于学习。可是这些老人可能从来没有接触过其他的思想，从未意识到自己坚守了大半辈子的观念可能是错误的。他们不一定是传统意义上的坏人，但是也的确很难同他们讲道理。种族融合近些年才开始推进，社会发展的速度一快，文化思想的变迁就会很大，总会有人跟不上来，社会不同年龄层的人观念也会相去甚远。”
利夏站起身来，默念咒语将沾染了污渍的纸巾化为灰烬，扬手洒进了旁边的林地里，“但是总有一天，你和你的族人，不会再遭受这样的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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