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自由自在畅所欲言是一种幸福，因为成年人经常要和自己讨厌的人打交道。
——《云霄之上》
利夏回到家的时候，美琪正靠在沙发上看书，左脚赤足落在地毯上，上面放了个白色的冰袋。
“伤得重吗？”利夏随手放下公文包，走到她身边坐下。
美琪往回缩了缩脚，“没事，扭伤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下次在车里备双平底鞋吧，活动结束就把高跟鞋换掉。”
“习惯了，没想到今天会遇上这种事。”美琪放下手中的书，“檀婉发了信息给我，说佰维把人拦住删掉视频了，她也没说是什么人。奇怪的是我叫芽芽去查奇波洛城堡今天的访客记录，她说今天没有记者来访，有记录的都是之前就有业务的熟人。”
“那两个人可信吗？”
“檀婉不知道，佰维……我是不敢再信他半个字了。不过视频要是传出去对他们两个也不好……我再留意一下吧。”
利夏有片刻迟疑，斟酌了一下才开口：“芽芽说那个人是你大学时候的男友。”
“是，他接近我是想利用我获得更多权力，我发现之后就分了。”美琪说得很轻松，“这件事我以前只和思容说过，今天知情的又多了你和檀婉两个人。”
“看来我是不该问了。”
“没关系啊，我只是觉得这种事没必要到处去说，尤其不想说给我爸妈让他们操心。”
“那为什么告诉檀婉了呢？”
“开始只想给她提个醒，后来气氛缓和了就顺口说了。我虽然不喜欢她，但那也是我和她之间的事，相比之下我更讨厌佰维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欺骗女人的感情。”
利夏失笑，“你到底还是心软。”
即便面前是自己讨厌的人，同理心还是驱使着她说出了可能并不招人待见的话。
“其实当时我发现佰维的心思之后也没有很生气，就是有点难过，”美琪左手支着脑袋，眼睫低垂，“怎么说呢，大概是我也没有特别喜欢他吧，所以知道自己被骗了都没对他发火。我当时把他送给我的那些东西全部打包寄回给他，又大致算了一下他在我身上花的钱，也转账还回去，最后发了条短信了事，思容都说我冷静得不像是恋爱中的女人。”
“是好事，断得干干净净最好。”
“至于难过，可能是因为我发现自己的身份比我这个人本身具有更多的价值吧。佰维倒也挺干脆的，回了条短信同意分手，末尾还祝我幸福，连点羞愧或是挽回的意思都没有，好像他结束的不是恋爱，而是一场交易。”美琪笑了笑，语气轻快了几分，“我是个女生，我也有自尊心的好吧，追求我的时候把我捧到天上去，现在发现从我这里得不到他想要的转身就走，好像我除了这个身份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次利夏没有同她一起笑。
他总觉得那个明媚的笑容像是在刻意掩饰内心的什么情绪。
“但是有时候我想想，也觉得身份的价值比我自己的价值更大些，说句实话，”美琪看了利夏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身份，我现在又怎么会坐在这里呢？”
如果她不是罗洛利的女儿，只是吸血族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人，她可能连认识利夏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定下这门婚事。
“别钻牛角尖，”利夏注视着她，黑色的眼眸里是明亮温和的光，“没有必要把你的身份和你的性格特点割裂开来，它们是相辅相成的。你的身份使你有意识地养成优雅的谈吐与气质，你的性格魅力也增强了别人对于你身份的认同感。它们都是属于你的。”
“道理没错，只是偶尔还是会觉得很累。”
利夏略一沉吟，“我以前看过一个故事，一个人在战争中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善的自己，一半是恶的自己，他们同时存在于主人公的家乡，后来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姑娘，于是展开了决斗。”①
“善的那个把恶的那个杀死了？”美琪挑眉，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不对，如果是这么老套的故事，你肯定不会说的。”
“他们都受了伤，医生把他们缝补好，重新变回了一个完整的人，然后娶了心爱的姑娘。”
“如果没有这个结局，我还以为又是一个探讨人性善恶的故事。”
“恶的那半个人作恶多端，可是善的那半个人又迂腐得不近人情，无论是谁，人格都是缺失的。故事里的主角在经历了残缺的痛苦与彻底的分裂后，找回了真正的自己。”利夏认真地望向她的眼睛，“所以，美琪，不要沉溺于这些问题。我们每个人可能都会有摇摆不定的时候，这种纠结给我们带来了负担，可也正是这些相互冲撞着的元素造就了如今的我们。”
他的声音平和而有力量，如同流经石上青苔的汩汩清泉和冬日里覆于空谷层岭之上的厚重积雪，不知不觉间就浸入了人的心里。
美琪忽然笑了， “利夏，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认真讲道理的样子像个人生导师。”
“没有，你是第一个。”利夏很诚实地回答。
美琪笑得更欢了，眉眼都亮了起来，“那我可真是荣幸极了。”
她仰起脸来靠在沙发上，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笑意盎然：“我也不是不知足的人，这样的日子挺好的，我很满足了。”
她记得母亲说过，能够一眼看到头的生活，其实是最安心的。
并不是说你的自由从此就被限制了，而是你再怎么折腾，都始终在一张安全网里。你不必担惊受怕，不必如履薄冰。
这大概是很多为人父母者的期望吧，相比看着孩子满怀激情地在未知的旅途上奔跑，随时有撞得头破血流的危险，他们可能更希望孩子平静安稳地度过一生。
追逐光芒万丈的梦想是勇气，放下执念与一地鸡毛的生活和解也是勇气。
“有些时候，我也会庆幸自己有这个身份。”
比如现在，这个身份让我遇见了你。
美琪在家休息的这几天里，外界并不平静。
起初有媒体报道日出洲一家研发生产魔力防御产品的民营企业濒临破产，这件事虽然有些水花，但没几天也就淹没在大量的信息里了。
之后的一天晚上，萧龙网上有一个账号发文诉说自己近年来所受的挫折与打击，并表示已决心与世界告别。热心网友纷纷留言劝阻然后报警，最终在警方的努力下找到并救下了账号的主人。这时人们才发现，轻生者竟然就是之前新闻里报道过的即将破产的企业老板。
紧接着，有网友仔细研究了企业家发布的文章，试图通过文中透露的细节与历年新闻及数据资料挖掘背后的故事，这一挖就挖出大事来了。
云霄大厦。
萧龙种族长老院和各洲洲长的例行会议刚刚结束，阳恒就被几位长老单独留下警告了几句，此时他一脸阴郁地走在走廊上，对周围路过职员的点头问候视而不见。
他觉得自己最近这一个月真是倒霉透了，先是玄护企业里那个叫清岳的，明明都要被抓回来关着了，偏偏逃到了魔力洲，那边还怎么都不肯放人。他只知道清岳手里有玄护的把柄，却不知道他对自己的事究竟掌握多少。后来他听说清岳的案子被移交给了警察部，胆战心惊了好几天，还是什么风声都没有听到。再然后他那个愚蠢的团队净会给他出馊主意，看到利夏的慰问行程获得好评就想给他也来一套，还咨询了心理专家，那些套路他哪里记得住？拿着个记了细节的小本子还被记者拍下来了！团队的人难道没有提前和媒体打招呼吗？都是废物！
更邪门的还是这几天的事。那个轻生未果的企业家在文中提到“遭受竞争对手的恶意打压”，还说对方动用关系压制自家企业的发展，根据已知的时间线，网友很快就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日出重工的董事长玄护，也有少数人猜测玄护的保护伞就是阳恒。
虽然还只是些风言风语，长老院也只是告诫他谨言慎行别出乱子，没有要动他的意思，但阳恒还是觉得很不安，仿佛是头上悬了把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照着他脖子落下来了。他最近烦躁得很，偏偏女儿还不安分，好不容易回趟家就哭哭啼啼地跟他抱怨，说她讨厌利夏的妹妹，名字是叫什么萝卜还是什么铃铛的，觉得自己在学校里不如那个萝卜铃铛受重视也不如她受欢迎，最后又缠着他花钱给她买了新出的不知道什么鬼东西。
真是糟糕透了！没一个让他省心的！
阳恒愤愤不平地想着，迎面又看见利夏和他的助理拿着文件有说有笑地走过来，他一直强压着的怒火这会儿直接蹿到头顶。
清岳是逃到了利夏的魔力洲，也是利夏和医院里那个小男孩的互动让他的团队心生艳羡进而闹出了笑话，他的女儿讨厌的人还和利夏有关！
他已经开始老去，躯体无可控制地发福，脸上出现了细细密密的皱纹，头发日渐稀疏，精力也大不如前，而面前的人与他平级，却还如此年轻而富有创造力，受到民众的喜爱和长老们的器重……他有无可限量的前途，为什么还要和他这样一个没什么远大理想的人争呢！
“利夏。”连日的压抑和今日的愤懑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几乎没怎么思考就走到了利夏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说话间对他直呼其名，连职务名称也没有加。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就一直把他当成一个后辈，而不是和自己一样，是一位掌管一整个大洲的领导者。
“阳恒洲长，”利夏微微颔首，“有什么事吗？”
阳恒的眼珠转了转，最后定格在恪翎身上。
恪翎会意，拿过利夏手里的文件，转身离开。
就在这短短十几秒钟的时间里，阳恒突然有点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冲动地拦下这位其实没几个人敢惹的年轻政治家。
但他既然已经把人拦下来了，就不能生怯，他不允许自己在后辈面前如此丢人。
他清了清嗓子，“刚刚几位长老把我留下来，向我询问日出重工那个叫清岳的研发总监的事。但是我也不太清楚，听说那个人逃到了魔力洲，案件又给了警察部，就想问问你知不知情。”
他说了谎，长老们当然不是和他说这个，他只是想试探利夏，看看他对清岳究竟是什么态度。
然而他失望了，利夏的神色平静无波，就好像他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一样，“之前警察厅汇报工作的时候提过这个人，说他和一起发生在魔力洲的案件有关，所以才没来得及把他交给日出洲警方，后来警察部介入，就把他移送到警察部去了。如果阳恒洲长想了解更多关于这个人的情况，可以直接找屈引部长。”
又是这套说辞！之前魔力洲警察厅拖着不肯交人的时候也是一模一样的说法！现在还叫他找警察部！他早就旁敲侧击地问过屈引了，谁知屈引看他的目光阴恻恻的，偶尔还露出个冷笑，左一句“无可奉告”右一句“案件还在调查中”，到最后就一句“对不起我要去开会了”，然后就把他晾在在招待室里再也没回来过。
阳恒定了定神，换了个切入点，“可是我怎么听说清岳在魔力洲的时候曾经提出要见你呢？难道利夏洲长和这个人有什么关系不成？”
他好歹也是一个洲的洲长，这么多年积累下来，人脉总还是有的，魔力洲警察厅的人口风很严实，什么都问不到，但下辖的警察局可就没这么难打听了。
这回利夏总算有了点反应，他笑了，笑得阳恒心里直犯嘀咕。
“阳恒洲长的消息可真是灵通，在日出洲还这么关心魔力洲的事。不过我不知道您的消息都是哪里来的，我都没听说清岳提出要见我，您倒是对这件事了如指掌了。还有，每天想见我的人那么多，要是都和我有关系，那我的亲戚朋友可就遍地都是了。”
比起这种说法，阳恒更相信自己的情报网提供的信息，清岳的确是想要见利夏的，可是现在利夏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顺带还暗暗嘲讽他手伸得太长，阳恒气得简直要咬碎了牙。他几乎可以确定清岳见到了利夏，八成还说了他和玄护有点关系，不然利夏和屈引不会像防贼一样防着他。
这种被人鄙夷的感觉像是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灼烧着他的心，令他又急又羞，“你何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呢？你我好歹也是平级，至于连句实话都不对我说吗！”
不远处来来往往准备下班的职员里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了他们，口碑形成鲜明对比又素来没什么交集的两位洲长站在一起交谈，气氛好像还不怎么愉快，的确是很能勾起好奇心的事。不过他们也都很识趣，悄悄地在远处瞄几眼就罢了，没人会作死地往他们跟前凑。
阳恒发泄般地质问之后，利夏没有答话，就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这种认知又给了他一次冲击，察觉到来硬的不行，他强迫着自己放软了语气：“行了行了，我说实话。清岳这个人吧，我是知道的，和玄护有点矛盾，到处诬告他，后来还偷了集团里的重要资料。玄护和我关系不错，所以我就就对这个案子比较上心，问了日出洲警察厅好几次，给了他们比较大的压力……我知道我做得欠妥，毕竟都已经报警了就应该按照程序来，不能让私情影响公事……本来都要抓到人了，我却听说他跑到魔力洲来了，就想问问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们可能不太了解清岳，他又孤僻又固执，总是觉得玄护对不起他，我就是担心他在魔力洲乱讲话，浪费你们的警力去查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
这番话阳恒自认说得很诚恳，利夏果然也点了点头：“阳恒洲长够义气，为了朋友的事都能东奔西跑地到处打听。您放心好了，现在是警察部接管了案子，他们肯定会查得水落石出，绝对不会冤枉您的朋友。”
去他的水落石出！
阳恒觉得自己可以结束对话了，他没能套出什么具体的信息来，但他也知道自己如今处境不妙，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他悻悻离开，在心里狠狠地咒骂了一句。
骂的是谁，其实他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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