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有很多事正在悄然发生。察觉涌动暗流的能力，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拥有的。
——《云霄之上》
桑藤回国的那天上午，美琪亲自去太空站送她，看着她站在舷梯上面带微笑地与他们挥手告别，而后返身进入舱内。舱门闭合的那一瞬间，美琪心中只剩下了一句话：
终于走了。
那日交流不畅，桑藤就放弃了与她进行深度对话的打算，两个人的聊天回归到了正常内容。
美琪从黛比克魔法学校回到白房路之后向利夏转述了桑藤的话，顺带抱怨了几句桑藤不按套路出牌。
说好不谈政治的呢？
明知我不涉政还想拉着我一起？
是你自己非要谈政事我听不懂还要被你鄙视？
美琪最终只好将其归咎为乌西比亚的第一夫人习以为常的傲慢。
利夏听完她的话有些讶然，然后笑着安慰她：“没事，她不会再单独来访了，下次再见面也肯定是和迟诸一起，不用通过她来表达意思了。”
“你上次也说媒体镜头下她肯定不会谈敏感话题，谁知人家喜欢避开镜头直入主题，”美琪在沙发上换了个较为放松的姿势坐着，“我还是很想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这件事说起来就长了，跟乌西比亚当前的政坛局势和迟诸桑藤两人的背景有关。迟诸是非传统型的政治家，执政理念和手段都和他的前任们大相径庭。桑藤则出身乌西比亚顶级财团的桑氏家族，与迟诸在少年时期就相识，两人的结合很可能也有利益上的考量。桑氏家族看到了迟诸的潜力，想推举他上位，为自己的发展再加一枚筹码，迟诸也需要桑氏家族为他在政界尤其是总统竞选中提供支持。而在外界看来，他们的婚姻代表着新兴的政治力量与传统的资本力量两股势力的和解与妥协。”
美琪默默听着，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自己和利夏的婚事，似乎也是萧龙种族和魔力种族之间微妙的平衡？
“……但是就在最近几年，这种平衡被打破了。桑氏家族的商业重心从虚拟经济逐渐转向了实体经济，迟诸推行的一系列政策也在逐渐加强对于资本市场的控制，这对于传统的财团而言是十分不利的信号。”
“等等，那也就是说，桑氏家族从一开始就是带着转型的目的选择与迟诸联手的？”
“目前来看的确是这样，桑氏家族的领头人桑德勒是杰出的投资家，也是老谋深算的投机者，曾经带领着资本市场收割过几次其他国家的财富，甚至还是当年普罗塞斯联盟金融危机的幕后推手。但桑氏家族的年轻一辈在金融方面并没有继承祖辈的天赋，反而是在实体行业有所成就。桑氏家族的资本虽然在各个星系之间流动，但桑德勒本人对于乌西比亚是有深厚感情的，也曾通过投资大力推动乌西比亚的实体行业发展。做出转型的决策，既是家族内部金融投资后继无人的无奈之举，也是他对于乌西比亚经济未来能够稳健发展而做的贡献。
“自从平衡被打破，迟诸面对的局面就很棘手了。之前他推行的一系列改革本来就动了那些传统资本家的奶酪，所幸有桑氏家族从中斡旋，减轻他的压力，如今桑氏家族转头进入实体经济，传统资本也就不肯再看在桑藤的面子上给迟诸留有余地了。如今迟诸既要顶着利益既得者们的压力在国内推行改革，又要维持乌西比亚在国际上的地位，两边都不好做。”
“所以……桑藤其实是来表达诚意的？”美琪慢慢察觉出来。
“是的，因为如果萧龙能暂时保持静默，对迟诸来说会相对轻松一些。你说国内有些种族矛盾是乌西比亚蓄意挑起来的，这一点没错，因为这是迟诸的前任总统们一直以来贯彻的政策。但迟诸似乎是想放弃这项行动，桑藤的那些话，就是想说迟诸无意搅和到萧龙星球的种族争端里来。”
利夏手指轻叩桌面，敲击出有节奏的声音，“迟诸是个很有意思的对手，我很期待他能给两国关系带来点不一样的东西。”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是笑着的，但语气却听不出有什么所谓的“期待”。
桑藤的访问正式结束，记者相继散去，太空站的特别通道里逐渐安静了下来。美琪想想今天还有空，便改道回了吸血族。
她搬进白房路小区以来一直忙于各种事务，时隔一个多月再踏进奇波洛城堡，扑面而来的亲切感让她觉得身心愉悦。
此时正是中午下班时间，有一大群吸血族办公区的职员正向餐厅走去，走廊就显得有些拥挤。这里没有人不认识美琪，走过她身边时都会与她打个招呼，美琪也一一点头致意，偶尔碰到关系稍微近些的，还会停下来说几句话，内容无非是“好久不见”“前几天在电视上看到你了”“最近听到很多人夸你”“办公室里见不到你还有点不习惯”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那些热情洋溢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美琪已经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考虑了。人与人之间总要有点润滑剂，维持彼此的体面。
但也有些人的交情全靠润滑剂了。
比如美琪和迎面走过来的那位靓丽女郎之间就是如此。
别人的友谊是小船，她们的“友谊”是木板。
美琪很远就看到了她，正打算绕路，那人却已经快步走到她跟前将她拦下来了。
美琪立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几天前才在利夏那里看见了吸血族长老温奇的举报信，今天就遇见了温奇的女儿檀婉。
温奇与父亲不和有多少年，温奇的女儿和她就差不多不和了多少年。
两人的关系从中学开始就很糟糕了，工作后又多次有了龃龉，不过受环境所限，两个人都勉强扯住了面上那层薄得不能再薄的窗户纸，至少在公开场合，她们还能面对面坐着谈笑风生，顺便一起对着媒体镜头哈哈一笑：“怎么会有我们父亲不和的传言呢？工作上有不同意见是很正常的嘛！”
正常个鬼！都是她家糟老头子的错！
记者离开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想。
总之，在美琪和檀婉口是心非的伪装下，在吸血族内部心照不宣的掩饰下，罗洛利和温奇不和的事只有吸血族高层和其他几个种族的个别人知道，外界虽然多多少少有过一些传闻，却从来没有实证。
现在檀婉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把她拦下来，她倒是不担心檀婉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有这个好处。
“好久不见啊美琪。”檀婉今天化了个浓妆，抹着正红色的口红，唇瓣开合间像一朵妖冶的罂粟花。
“好久不见。”美琪微微扬了下嘴角。
“你订婚的时候我和男朋友去旅游了，就没去你的订婚宴，我回来之后听说你一直在忙，也没来得及跟你道贺。”
“没关系，谢谢你的贺礼，我收到你的心意了。”
礼到了人没到最好不过了，希望天底下关系不好的人都有这种自知之明。美琪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继续一板一眼地回答她。
“哦对了，我还没介绍我男朋友给你认识呢。”檀婉露出了一个夸张的表情，然后朝另一边挥了挥手：“我在这儿！”
美琪觉得她的样子特别像歌剧里那些挥舞着小手绢送别恋人的纯情少女们。
人群中走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美琪漫不经心地望去，看清楚那人的面孔之后，她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把脸转了回来。
她还有点好奇檀婉这么挑剔的人会找什么样的恋人，没想到竟然是他。
佰维，她的前男友。
那个把功名利禄看得比什么都重，善于利用包括感情在内的一切人和事向上爬的男人。
说来有趣，吸血族里位高权重的两位大人物的女儿，都是一样的眼瞎。
也难怪佰维在外总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样子，职场情场两手抓，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你们以前都认识的对吧！我就不介绍啦！”檀婉的声音高得有些尖，笑容也越发张扬。
人们最熟悉的除了亲人就是敌人，美琪和佰维曾经有过一段的事，檀婉是很清楚的。也正是因为如此，美琪才不明白她到底在得意些什么。
被死对头甩掉的男朋友，自己再捡回来当成宝贝很光荣吗？
还是说她其实并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是怎么回事？
美琪越想越觉得是这样。佰维利用她上位的事，她只对思容讲过，思容是绝对不可能往外说的。至于佰维，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能把黑色说成白色的本事，她早就领教过了，天知道他是怎么哄这位心高气傲的大小姐的。
她知道佰维是什么样的人，城府深且记仇，檀婉肯定没少因为他和自己的陈年旧事折腾试探他，他现在能忍是因为檀婉还有利用价值，等到他达成目的，之前受的折辱肯定是要讨回来的。檀婉现在有多得意，日后就会有多绝望。
想到这里，美琪心里对檀婉竟然生出了点怜悯。
“喂！你怎么不说话？”檀婉没懂美琪向她投来的目光是什么意思，只觉自己没有从她脸上看到想要的表情，很是不满。
美琪一笑，“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们会在一起。佰维的眼光还真是不错。”
檀婉有些狐疑地盯着她。
“对了，温奇长老知道了吗？”
一提到温奇，檀婉的脸就有些垮了，“我爸他……”
果然，温奇是绝对看不上佰维的。
“檀婉，你看，”美琪从她身边走过去，吐出一句轻飘飘的话来，“你爸就比你聪明。”
“喂！你什么意思！”檀婉不肯让她离开，紧跟在她身后，“你把话说清楚！”
“婉婉……”佰维似乎有些无奈，但檀婉脾气上来了，根本不理会他，拽住美琪一直走到僻静的花园一角才停住。
“现在没有别人了。”檀婉抱臂站在参天大树的阴影里，连微微上扬的眉毛都显出几分咄咄逼人的凌厉来。
佰维沉默地站在旁边。
“我的话还不够清楚吗？”此处只有他们三个人，美琪就恢复了以往单独面对着檀婉的冷淡神情，“今天你是来干什么的你我都心知肚明，但你没有必要拿这件事在我面前炫耀，我已经订婚了，你再来跟我说这些无聊的东西是浪费我们大家的时间。”
“至于他，”美琪瞥了一眼佰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跟你解释以前的事的，毕竟他比你更懂得无中生有颠倒黑白的技巧。”
“你……”檀婉瞠目结舌，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有些词穷。
“告辞。”美琪觉得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转身准备离开，却见灌木丛后飞速闪过一个人影。
“什么人！”
檀婉也跺着脚尖叫起来：“我看见他拿的相机了！快点拦住他！”
美琪也顾不上哪里有石子路哪里是草坪了，向着人影移动的方向就狂奔出去。等到她反应过来自己还穿着上午去太空站送别桑藤的高跟鞋时，已经迟了——纤细的鞋跟卡在路边的石头缝隙里，还没等她稳住重心就直接断裂开来。美琪只觉左脚脚踝处一阵钻心的疼，下一秒就控制不住地狠狠摔在地上。
紧跟在她身后的檀婉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弯腰来扶她，同时不忘命令佰维，“一定要找到人！”
佰维继续追人去了，被檀婉拉扯起来的美琪疼得站不住，索性坐在地上，拿起巴比基给芽芽打电话。
“……我和檀婉被人偷拍了……应该不是吸血族人，可能是来做采访的记者……你去查一下今天的访客记录……对，一定要把信息拦下来……”
檀婉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坐下，居高临下地盯着地上头发凌乱、右手隐有擦伤痕迹、左脚高跟鞋没了鞋跟、脚踝已经开始红肿的美琪，看她放下巴比基，忽然心情很好地笑出了声：“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狼狈的样子，真想给你拍张照，等我不开心的时候拿出来看看乐上一乐。”
“现在高兴了？”美琪没好气地回答她，“要不是和你纠缠这点破事，怎么会碰到这么没有节操的记者，都是你害的。”
“还好是和你一起被拍到，”檀婉这会儿倒是冷静下来了，“既然是能进到城堡里来的，至少还有点身份，总不会是无良的八卦贩子，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散播未来的总统夫人的谣言。”
“那他拍下来总是有用处的吧，有把柄在别人手里多不安心。”
“说起来还不是怪你吗，偏要和我掰扯什么我爸比我聪明，不然我跟你说完这几句话不就走了嘛，哪里还有这些麻烦事。”檀婉以肘撑膝捧住自己的脸，“我现在可就指望佰维和你刚才那通电话了啊，要是解决不了问题被我爸知道了，我又要被他骂一顿了。”
美琪没有接话。
“诶，不过你和佰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看着也不像是喜欢挑拨离间的人啊！”檀婉突然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
“对你我就喜欢挑拨离间。”美琪笑眯眯地回答。
“你！”檀婉怒气冲冲地瞪着她，“不说拉倒。”
“我说了你就信吗？一边是男朋友一边是死对头，人的心往哪边偏可想而知。”
“我的心的确往佰维那边偏呀，但是男人的话也不能全信不是？要真是论起关系来，你对我的了解肯定比佰维对我的了解深，听听你的话也不错。”
“他有跟你说过是怎么和我分手的吗？”
“我想想啊，”檀婉点着手指头数，“他说你太骄傲自负，太以自我为中心了，好像什么都在你的盘算内，又什么都要细细算计好，而且太端庄矜持了，他觉得压力太大，感受不到爱情的乐趣……我觉得你也的确是这种人。”
美琪冷嗤一声，“他这是看你讨厌我哪点就说哪点来迎合你吧。”
檀婉竟然没有生气，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可能吧，所以每次他说的话都让我特别开心。”
美琪忍住了想要捂脸长叹的冲动。
她的前男友和她的死对头到底在背后说了她多少坏话啊。
“所以你们到底是怎么分手的？”
“他想利用我上位，被我发现了。”美琪拍了拍手心和裙子上的泥土，把乱七八糟的脏东西都抖落到地上。
“这样啊。”语气似乎并不是很意外。
“你察觉到了？”
“怀疑过，只是一直狠不下心来。”檀婉幽幽道，“我其实也知道，哪有那么完美的男朋友啊，处处都顺着我，对我好到几乎不求回报。既然不要爱情上的回馈，那肯定是要别的。但我有时候也想，干脆就和他等价交换好了，各取所需，是不是挺没出息的？”
“早知道我就不暗示你了，白白给自己惹麻烦。”
两个人就这样一高一低地坐了一会儿，直到美琪看了眼巴比基，“我的助理把车停在外面了，我瞬移出去。”
“不见你爸妈了？”
“今天把自己搞成这样就不见他们了，你的嘴也牢靠点吧。”
檀婉看着美琪消失在一团红光中，抿了抿唇角，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她拿出巴比基，翻出最近一次通话记录，然后拨了出去。
“我是檀婉。”她面无表情地说，“刚才拍到的东西不必给我爸了，你直接卖给我吧。”
“怎么交代？你弄清楚，是我把你推荐给我爸的，你只需要向我交代，不需要向我爸交代。再说你今天拿到的东西还不够多吗？区区一条没头没尾的视频算什么？我爸问起来你就说周围人太多没拍成。”
“你不用管我要视频干什么，直接给个话，卖还是不卖，我爸出什么价，我给你双倍。”
“很好。还有，不要货卖两家，不然我当初怎么把你捧出来，就会怎么把你打压回去。”
檀婉干脆利落地挂掉电话。几分钟后，她的巴比基收到了两个视频。
其中一个是刚才三个人在花园里的对话，另外一个是记者把存储卡“化为灰烬”的影像。
她弯了弯唇，手指轻轻点击屏幕。
“视频文件已删除（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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