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完事了，彩霞沿原路撒腿就跑。
她人虽小，跑得却很快，没一会儿就又到了山坡上。
老贵还在倚着树醒酒，听到动静睁开眼，喃喃念了一句“府里来了个厉害的小丫头”，又闭目养神了。
也许他看出了什么，但彩霞顾不着了。没有证据，他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多事。
巧云姑娘还在房中跟人议事，刘妈妈已经到了，正与在外面候着的两个婆子说话。
一个婆子瞥见了她：“拉泡屎怎么这么久？你去了哪儿？”
刘妈妈上下打量着彩霞，皱着眉严厉地说：“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吧？懒人屎尿多，以后到了后厨可不能动不动就是这个由头！”
彩霞低着头，平复了呼吸：“园子太大了，我不知道茅房在哪里，找了好久，又问个姐姐才找着。我娘说大户人家的园子里有花花草草，看起来和城外一样，却最是讲究，不能随便找个僻静地儿就解手。”
“长得不怎么样，家教倒还好。不过，你娘说的也不见得就对，乡下怎么能和府里比？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见识！”
“只怕你还不知道，我就是负责整个园子清扫的主事。幸亏你忍了忍，要是你在这园子里随地大解，被我发现了仔细不剥了你一层皮！这么着你就甭去后厨了，天天倒夜香得了，府里上百号人拉的屎尿全归你倒！”
在两个婆子那里过了关，刘妈妈却是不依不饶：“瘦了八叽，说起话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可是在我这里却不顶用。后厨是干活的地方，手脚得勤快，要有眼力见儿，自己懂得做事，不要事事都要等着人吩咐。”
刘妈妈是个难伺候的主儿，她发话的时候最好闭着嘴听着，除非她发问。于是，彩霞乖巧地点着头。
又被数落了一阵子，巧云终于忙完了，交待了几句，命刘妈妈带人走。
这时后厨里正为晚餐忙得热火朝天，油烟味儿、菜香、锅碗瓢盆的声响、人声、滋啦啦热油淋下、颠锅颠得火光四起……
彩霞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那些面孔年轻了十岁，朝气蓬勃的样子，她不禁抿起嘴笑了。
“红豆，过来！”刘妈妈叫了一声。
一个大约十二三岁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应了一声，朝这边跑过来。
“我这儿正忙着，别走！”手忙脚乱的大厨不乐意了。
“刘妈妈唤我了，这就回来。绿豆，你先盯着会儿！”男孩子脚步停了一下，满面笑容地过来了。
他的脸上还带着稚气，两只讨喜的小酒窝，五官并不出众，却很亲切。初看之下不会惊艳，却很耐看，越看越觉着他还是挺好看的。
又见着他了！彩霞的心咚咚跳了两三下，眼有些酸涩。
后厨共有四个孩子打杂，两男两女，男孩叫红豆和绿豆，女孩是高粱和玉米。因为玉米被大公子杨鸿要走了，后厨缺人手，这才让彩霞有机会进府。
他们都是苦孩子，连父母和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是刘妈妈给他们取的名。
这个质朴的孩子长大后是世上最温暖的男人，是她最好的大哥，无论怎么头破血流，都能回来依靠的避风港。
刘妈妈道：“长话短说，这是新来的，名叫彩霞。她以后就在你手下打杂，顶原来玉米的缺。你教教她，给她找点活干，不要给我添麻烦。”
红豆挠了挠头：“这会儿没事要干了，让她歇着吧！先在旁边看就好，以后慢慢教。”
小时候的红哥哥真可爱，彩霞忍不住笑了。
“随便，人交给你了，我走了！”刘妈妈当着后厨的管事，却受不了大热天的高温，甩着手绢走出了门。
“还愣着干嘛？快点，切些姜米过来！”那边大厨嚷了起来。
“就来了！”红豆跑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温和地笑了笑，“别怕，这里不吃人的！”
红豆忙去了，彩霞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先是被人使唤着，没一会儿就看不下主动帮忙拿东西了。
终于可以开餐了，大师傅们到饭堂开小灶，他们几个小孩就在院子里将就着一餐。
豆芽炒韭菜、腌黄瓜、蛋花汤、虎皮辣椒而已，唯累过之后吃饭特别香。彩霞看到了老朋友们，不吃心里也是美的。
“黄豆你少吃点。”红豆示意嘴边有饭粒，“今天来新人了，晚上咱们聚一聚，还有得你吃。”
“不早点说！”黄豆擦了擦嘴，“在后厨干活就是这点好，无论如何也饿不着。你呀，过阵子满园子瞅瞅，就我们这里最好了。我敢说句大话，哪怕是主子抬举了你，回过头来合计一下还是咱们这里好。”
红豆之所以是红豆，是因为小时候看到生人会脸红，而黄豆之所以是黄豆，乃因为比红豆大了一号。他吃得也更多，吃对于他来说是头等的大事。
彩霞有些想笑，将头埋在了碗里。
红豆抿了抿嘴：“还行吧，我们这种人不饿死就是好的了。彩霞你呢？你怎么进到杨府来了？”
他们几个都是孤儿，随便被取了阿猫阿狗的名字，唯有彩霞有自己的名字，所以红豆才有此问。
“爹死娘嫁人，后爹将我卖了。”彩霞简短的一句话就说完了。
红豆叹了口气，摸了摸彩霞的头顶：“难怪这么瘦，以后得多吃点。我们这里干活累，不养得壮实点可不行。”
“嗯。”彩霞点了点头，露出了笑容。
仅仅为自己着想，离了那个家反倒是桩好事，可就是没法照顾娘和小石头了，彩霞又有点心酸。
黄豆夹了一大筷的豆芽，叭唧着嘴说：“玉婷那丫头去杨鸿的院子里三天了，也没见回来看看我们。她是个没良心的，以后有好东西不留给她了。”
“许是头几天忙着结识新朋友，顾不上吧？”说完红豆就低头吃饭，不言语了。
玉婷原名玉米，她的皮肤白净，所以带了个“玉”字。杨鸿给她改的名，玉婷便是“如花似玉”“婷婷玉立”的意思。
大抵美人儿都心气高，玉婷离开了后厨就想着傍上杨鸿的大树，再也不是他们一路人了。她不愿意人家再唤她“玉米”，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在后厨的经历。
“啪”的一声，高粱重重地将筷子拍在了桌子上：“我吃饱了！每天累都累死了，还聚什么餐？做了一整天的饭菜，还不够么？谁愿意做谁去做，反正我要歇着了！”
红豆道：“不用你做，我们两个来就行了。你本是个好女孩，为何总喜欢无缘无故发脾气？我们都知根知底，自是不会计较，没的让别人看了笑话。”
高梁腾地站了起来：“有什么笑话不笑话的？玉婷那里什么好吃的没有，用得着我们给她留吗？先前你就向着玉婷那丫头，现在偏心新来的，敢情就我一个好欺负？凭什么我要让着她们，我就不是女孩儿？”
高梁喜欢红豆，但红豆喜欢的人玉婷，不干彩霞的事儿，这醋吃得好生没有道理。
彩霞只好闷头扒饭，瞥了眼黄豆也和自己一样，只求战火别烧到自己身上就好。
红豆按着高粱的肩膀坐下，赔笑说：“谁欺负你了？这里谁敢欺负你？瞧你这话说的，说得我们倒生份了。照你这么说，黄豆的年纪最小，我们欺负过他了没？我还是个左撇子呢，你们是不是也合起伙来欺负过我？”
因为是个左撇子，红豆切菜不利索，天生不是干大厨的料，被刘妈妈嫌弃着。
高粱理屈又心疼，仍是气呼呼的，却不说话了。
红豆又说：“跟你们说点正事。彩霞还是个孩子，个子又矮，怕是干不得重活，精细活她又做不了，不如我们还是跟玉婷不在时一样，她就做些打扫的活计算了。等过两年，她长大些，力气大些再说，你们觉得怎么样？”
“我能做……”话说了一半，脚被踢了一下，是黄豆。
黄豆若无其事地说：“我是无所谓的，能做得来，反正以前玉婷也干不了多少活儿。”
见高粱久久不点头，红豆又说：“刚才我看到了，她不是个会偷奸耍滑的。有些活她确实是做不了，勉强也是不成的，到头来弄砸了还不是我们挨骂？后厨就我们几个年纪相仿的，要捆成一股绳才好。你也不要觉着吃了亏，这笔账先记下，过两年咱们使唤她。”
高粱更生气了：“谁说不肯了？她没偷奸耍滑，难不成我就是个偷奸耍滑的？捆成了一股绳，说起来好听，前阵子我们这里倒是有一个偷奸耍滑的，也没见你说过她！”
彩霞的许多为人处世是从红豆身上学的，可他这么个敞亮人偏生猜不出女儿家的心思，被高粱好一阵数落。
吃完饭，高粱还真就赌气回房去了。
彩霞去洗碗，完事回来没见着红豆，只有黄豆借着昏暗的油灯，在案前捣鼓着。
“你在干嘛？”彩霞凑过去一看，原来他在用发了芽的土豆练习切丝。
后厨闷得跟蒸笼似的，豆大的汗水一滴滴往下落，黄豆却恍然未觉，忘我地练着。
看他的样子是想切成头发丝，却大小不均，在里面只能找着几根是真正合格的。
彩霞踮起脚尖，拿帕子给他擦了擦汗，却被不耐烦地避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累了，将菜刀放在砧板上，深吸了一口气，仰望着天花板说：“我，一定要当上杨府的大厨！”
彩霞重重地点头：“会的，你一定能！”
有志者事竟成，将来他不是成了大厨，而是了不起的主厨，彩霞亲眼所见。
“你信我？”黄豆转过头来，一脸的红光，“我不要做担水劈柴的粗活一辈子，我要当大厨！世道不管怎么变，都饿不死厨子，只要我饿不死，红豆和高粱就都能好好地活着！以后你跟着我混，我也养着你！”
几十年后，彩霞已经成了个老太太，衣食无忧，最喜欢跟儿孙们讲过去。这是她讲过无数次的故事，故事里有一个满头汗水的少年，他有一个小小的梦想，他的梦想里竟然也能包括一个初识的丑丑的小姑娘，这是多么单纯美好的金子般的赤子之心。
“我能试试吗？”彩霞问。
黄豆打量了一下她：“你就算了吧，还没案板高。”
彩霞搬来张小板凳，黄豆由着她了。
提气凝神，先切片，轻轻拍平，再切丝，手有点小，刀有点重，但不妨碍手起刀落，很快土豆丝就切好了，每一根都是头发丝粗细。
黄豆看直了眼，半晌才说：“你怎么做到的？你家就是干这个的？家里开饭馆？”
“不是。”彩霞指着角落里的一只筐，“那个是从我家买来的，我认得出来，是我爹的手艺。”
黄豆惊叫起来：“真了不起，你是天才！”
彩霞倒不好意思了：“家里穷，打小就要干家务，做得多了就会了。”
“你能不能……教教我？”黄豆崇拜地说。
“好啊。”彩霞说，“身在正，手要稳，刀要斜，左手慢慢后退……开始时情愿慢一点，别伤了手……气要匀，一气呵成……”
这些全是他教她的，现在再由她来手把手地教给他，多么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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