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女史

    贾南风兴冲冲地找贾充商量甘蔗的事情,却不想好不容易休沐的一天,贾充居然被皇帝召走,去芳林园欣赏什么珍奇的草木去了。

    贾南风不知道草木有什么值得欣赏的,但她知道皇帝对贾充的信任又回来了,听说几天前,吏部推举大中正的人选,本来议定是太傅郑冲,却忽然被皇帝否决,换上了任恺。

    担任大中正,就不会担任侍中,而侍中这个官职看上去是个虚的,却有一个好处就是时时刻刻能见到皇帝,而担任吏部大中正,看上去能选拔天下的官吏、人才,但要住在铜雀街的官署之中,见到皇帝的机会,大大减少了。

    贾充深谙一个道理,那就是时时刻刻不离皇帝身边,别人没有机会离间自己,而自己却有机会中伤别人。

    贾南风从庭院中望到门口停住的车马,奇怪道:“谁来家里了?”

    “是济阴卞氏的子弟,上门拜望。”门人回道。

    卞氏子弟来了不止卞舆一个,还有卞粹,卞粹就是张华给女儿选中的夫婿,也在议亲。张华的儿子张祎陪他们而来,没有见到贾充,见到了郭槐。

    “这是家父最新撰写的《神童传》,”张祎将一本书呈给郭槐:“请贾公和夫人指正。”

    郭槐心中纳罕,不知道张华为什么送书过来,接过书略略翻了几页,笑道:“张大人的大作,定是要好好品鉴的。”

    她将书收了起来,又吩咐上茶,一边暗暗打量最左边默坐的卞舆。

    卞氏子弟六人,人称六龙,据说才学都很高超,郭槐不用考鉴他们才能,只看看人品。只见卞舆其貌不扬,才举止都很庄重,话说的少,语速也不快。

    倒是卞粹,长得一表人才,而且很会说话,博征旁引,叫人听得忘神。

    郭槐连连点头,目光在卞粹卞舆兄弟身上转了个圈。

    侧院里,贾南风三下五除二爬上李子树,用短杆把李子打落,树下天冬桂枝两个,欢天喜地地捡着。

    “哎呦,”桂枝捂住头抱怨道:“女郎,李子砸地头疼!”

    贾南风哈哈大笑,又抱着树枝摇着,落了一地的李子雨。

    她窜得高,就看到贾濬身边的那个婢女鬼鬼祟祟地来到前院,探头探脑。

    这个婢女她见过,就是背后说郭槐坏话的一个,贾南风看到她拦住了上茶的婢女,似乎想要端茶去大堂。

    “看来贾濬也急于探听自己的夫婿啊。”贾南风心道,只见这婢女被拒绝了,不甘心地跺了跺脚,又提着裙子缩在一边,不停张望着。

    贾濬不知为什么,心里稍稍有些叹气。

    男女两情相悦,本为最美,贾濬和王衍当初郎才女貌彼此中意,是自己出了个主意,让王家最终选了郭遥光为妇。从这个意义上说,自己其实拆散了贾濬的一段姻缘。

    贾荃当初为了自己的婚事闹得郭槐面上无光,但从贾荃的角度,她自己挑选了婚姻,冲破了桎梏,获得了幸福——而贾濬却没有她姐姐这么好的运气,至今被禁足在庭院中,连未来丈夫的面容,都没有见过。

    贾南风抬头一看,却见贾濬踽踽而来。

    ……这脸打得啪啪响。

    不是说禁足在庭院吗?

    不是说不许出户一步吗?

    一直走到主院外头,才见贾濬被拦了下来,五大三粗的婆子不管她说什么,总之是不肯叫她出去。贾濬咬了咬唇,掏出一样东西塞到了婆子手里,那婆子在手上掂量了几下,才指着角门点了点头。

    角门往里走是公厕,也就是仆婢下人上厕所的地方,贾濬跑那儿干什么呢?

    不一会儿只见卞粹走出主屋,这时候那个角落里的婢女一跃而出,殷勤地给他带起路来。

    这是什么,厕所相见吗?

    问题是那婢女认错了人,卞粹是张惠的夫婿啊喂!

    贾南风捂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着等贾濬问清楚身份,也就知道自己闹了个乌龙,却见卞粹和贾濬隔着一株槐树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总之是离得越来越近。

    贾南风从树上跳了下来:“桂枝,去角门让马婆子把贾濬带回去!”

    桂枝不知道咋回事,按贾南风的话去了一趟角门,却见贾濬已经从角门里出来了,急匆匆返回了她的院子。

    卞粹回到屋子里,郭槐见他目光闪烁,面色潮热,不由得道:“卞二郎是不是中了暑热?”

    “外头是有些热。”卞粹仓促掏出手巾擦了擦汗,却又做贼似的将手巾收回了袖子里。

    郭槐也没有再注意了,又吩咐厨下熬豆汤解渴。

    “就按卞家说的,初七下聘吧。”郭槐一锤定音道。

    卞舆点了点头,倒是卞粹,灌下一大碗茶水,神思不属。

    且说芳林园中,贾充侍奉皇帝游赏了一圈名花珍木,皇帝指着一簇花丛,道:“爱卿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贾充定睛一看,只见此花大如玉盆,由八朵五瓣大花围成一周,环绕着中间那颗白色珍珠似的小花,微风吹拂之下,宛若蝴蝶戏珠,流光溢彩,璀璨晶莹。

    “确实不曾见过,”贾充惊叹道:“只有陛下的花苑,才有如此珍物。”

    皇帝哈哈笑道:“这是吴国国主孙皓派人送来的,名叫琼花,还送来一篇《琼花赋》,词雅工丽,穷妍极态,乃是吴国一个有名的学士所作。”

    贾充接过绢帛,细细读了一遍,道:“臣不通文学,但此赋读起来真是满口生香。”

    “是啊,”皇帝感叹道:“自秦汉以来,赋写得好的,大概只有一个陈王曹植了,朕还想着,若是曹植还活着,八斗的才华都在他身上,还有其他人什么事呢?”

    “若是曹植还活着,”贾充赞同道:“这吴国的学士跟他比起来,那真叫米粒妄图与日月争辉。”

    “阮籍嵇康之流,其实才华也不差,”皇帝道:“可昔人已往,当世的几个才子,潘安不在洛阳,挚虞博学,却偏好书史,张华广见,却漫谈志怪。还有谁能写出一篇超过《琼花赋》的文章呢?”

    皇帝不愿意叫东吴看扁了自己,以为北方无人,洋洋得意。

    可偏偏又找不到一个会写文章的,皇帝试着征招了几个博士,写出来的东西,根本比不上人家。

    谁知贾充笑了起来:“陛下如果想得到一篇一泻千里的好文章,那臣就要向陛下推荐一个人了。”

    皇帝惊奇道:“谁?”

    “臣新征召的椽吏,”贾充道:“弋阳太守左熹之子,左思。”

    皇帝稍稍一想就道:“是临淄那个左家吧,朕一直听闻左熹有个女儿,才名高著,却不知左熹还有个儿子,也有才华吗?”

    “正是,”贾充道:“左思之所以没有妹子左棻的名气高,是因为不善言谈,下笔千言,嘴巴里却难吐一字,世人不知,还以为左思鲁钝,其实他的才华不亚于其妹。”

    皇帝忽然道:“左熹的女儿,在宫里阅选呢。朕也不须试左思,只需要试一试左棻的才华,就知道左家是不是真有双璧了。”

    昭阳殿前,杨皇后看着新一批秀女的仪态、容貌,在纸上勾选着什么。

    一旁的司马衷无聊地挥舞着杨柳枝,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衷儿,你也抬头看看,”杨皇后道:“将来给你选太子妃,也是这么选的。”

    司马衷莫名其妙抖了一下,摩、挲着手臂,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杨皇后只以为他还不懂人伦,便道:“给你选妇,就是找一个女人服侍你,给你生儿育女,一张席子上吃饭,一张床上睡觉,懂不懂啊?”

    司马衷好像不太高兴:“……我要一个人睡,我不要跟别人睡!”

    “长大了就不能一个人睡了,”杨皇后道:“给我们衷儿选一个好看的,还是聪明的,还是柔顺的?”

    司马衷仿佛越发不高兴起来:“我不要,我不要!”

    杨皇后想起常山公主的讥讽,抿起了嘴角:“不能不要,太子要知道人伦,要懂得阴阳之道。”

    司马衷皱着眉头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陛下来了。”黄门道。

    皇帝和贾充一前一后走过来,贾充道:“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司马衷抬起头来,看了贾充一眼,复又坐在那里,像个撇嘴的摩诃乐一样。

    “谁惹我们衷儿生气了?”皇帝反而摸了摸太子的头,安慰道。

    “我跟他说到选妇的事情,”杨皇后道:“他还不太明白呢。”

    “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帝道:“衷儿以后娶个妇人生娃娃不好吗?衷儿娶了妇人,才能长大。”

    “我不要长大。”司马衷摇头道。

    “为什么不想长大呢?”皇帝道。

    “长大之后,阿翁和阿娘就老了,”谁知司马衷忽然道:“我不想阿翁和阿娘变老。”

    皇帝感动地哎哎了两声,“我们太子真是一个孝顺的人啊,贾卿,有了孝顺就够了吧?”

    “有了孝顺就够了,”贾充半分的迟疑都没有,当即道:“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太子孝顺,是社稷之福。”

    皇帝心中高兴,又拉着太子说了一会儿话,才道:“皇后阅选秀女,选得怎么样了?”

    杨皇后道:“妾给陛下选的都是盛德良家之女,以家世、门第、人品、德行为先,如此已经挑选了三十四人,充实宫闱。”

    皇帝往籍册上看了一眼,忽然道:“开阳卞氏的女子也在阅选吗?”

    开阳这个卞氏,和济阴卞氏不是一个卞氏,济阴卞氏祖上在汉朝是做官的,属于门第望族。而开阳卞氏一直都是下贱的门户,别说是做官了,连自己的身家都捏在大户手中,是以声色谋生的歌者舞伎。

    直到卞氏出了个女儿,这个女儿因缘际会,得以服侍武帝曹操,还生了四个儿子,于是从王后做到了皇后,再做到太皇太后。

    卞氏的女子就像卞皇后一样,能歌善舞,且资质动人,素来为贵戚人家争相聘取。

    等到卞氏两个女子站到帝后面前,才知道所言非虚,这两个女子美丽动人,如同画上走下来的人物。

    皇帝问了几个问题,见两女回答无误,举动娴雅,不由得大感兴趣。

    杨皇后神色没有变化,但目光越来越冷淡,等皇帝示意她将卞氏女留下的时候,杨皇后才叹了口气,“陛下,我也想把她们留下,可卞氏出了皇后,是不甘心做妃嫔的呀。”

    皇帝一怔,犹豫地看向贾充:“……是吗?”

    贾充道:“皇后娘娘所言甚是,且卞氏与曹魏历来通婚,陛下取了曹魏的江山,不可不防啊。”

    皇帝点头道:“卿家说的是。”

    杨皇后看了一眼贾充,无声地表示了感谢。

    见皇帝目光恋恋不舍地从卞氏女身上移开,贾充道:“陛下不是要来看左熹的女儿吗?”

    皇帝这才想起来正事:“……临淄左家的女儿左棻,在不在籍册之上?”

    杨皇后翻了几下,道:“在,就在这一批里。”

    左棻被侍者引入昭阳殿,按规矩向皇帝皇后各行一礼。等她抬起头来,杨皇后提了半天的心,碰的一下就落了回去。

    长得并不美,眼睛不大,额头不宽,颧骨高耸,头发稀疏。

    皇帝似乎也有点失望:“……左熹的女儿吗?”

    十五岁的左棻道:“是。”

    “听闻你善于文辞,”皇帝勉强打起精神道:“能当场作一首出来吗?”

    “惟陛下所命。”左棻居然毫不露怯,落落大方道。

    只听此时大殿之外的树上,一只啄木鸟“咣咣”啄着树,皇帝就道:“便以此鸟为题,赋诗一首吧。”

    左棻微微一思索,张口就道:“南山有鸟,自名啄木。饥则啄树,暮则巢宿。”

    皇帝一振:“好。”

    “无干于人,唯志所欲。”左棻又道:“此盖禽兽,性清者荣,性拙者辱。”

    皇帝大悦道:“作的好,作的好!这比七步诗还快,还要急智!”

    这下满殿之人,对左棻都另眼相看,杨皇后重复念了几句,趁机建言道:“陛下,左氏女才思敏捷,出口成章,这大概是上天赐给陛下的班婕妤,请陛下将她纳入后宫,赐予夫人的名号。”

    皇后之下就是夫人,按说皇帝应该有三个夫人,但如今只有赵粲一个,没想到杨皇后居然这么慷慨地想要将夫人的名号赐给左棻。

    贾充也觉得左棻的才华,当之无愧。

    就在皇帝意动,宣之于口的时候,却见太子司马衷笃笃跑下去,拉起了左棻的手,高兴地左看右看。

    皇帝不由得笑道:“衷儿也觉得她有才华吗?”

    司马衷狠狠点了点头,却忽然道:“我要让她做我的太子妃!”

    皇帝和杨皇后目瞪口呆:“太子妃?”

    杨皇后失笑起来:“衷儿,别玩闹了,怎么还抓着人家不放呢?”

    “您刚才说要给我选妃,”司马衷道:“我不要别人,就要她!”

    “这不是给你选的,”杨皇后哄道:“以后阿娘给衷儿选一个漂亮的好吗?”

    “不好不好,”司马衷摇头道:“我就要她!”

    司马衷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依不饶起来,前来拉他的黄门被他推倒在地,他拉着左棻的手怎么也不松开。

    “你看上她什么了?”皇帝把众人挥退道。

    “不是你们说她有才华吗?”司马衷道。

    “可她长得不好看呀。”皇帝企图让太子注意到左棻的容貌。

    “那阿翁娶她干什么?”司马衷问道。

    皇帝哑然。

    杨皇后只好道:“她比你大七岁呢。”

    “可我也会老的呀。”司马衷看上去下定决心要留着左棻不放了。

    “陛下,”贾充终于开口道:“臣看不如将左棻封为女史,让她陪太子殿下读书。”

    杨皇后松了口气,“衷儿,让她做你的女傅好吗?跟姜女傅一样,教你读书识字?”

    在司马衷未出阁之前,都是姜女傅负责教他读书的,不过姜氏年纪颇大,四十五岁,已经放出宫去了。

    司马衷慢慢松开了左棻的手臂,思考了一会儿:“……好啊。”

    皇帝皇后满意了,当即将左棻升为女史,嘱咐她教导太子学业。

    皇帝转头对贾充道:“看左棻的才华,就知道她兄长左思一定也是个才子,他既然在你门下,你回去跟他说,让他写一篇琼花赋来,朕看能不能跟东吴的那篇比肩。”

    杨皇后看司马衷低着头玩手,不再注意左棻,不由得道:“衷儿,怎么一会儿工夫,你就不喜欢左棻了?”

    “没有不喜欢,”司马衷道:“只是想起了姜女傅,儿好想她啊。”

    杨皇后笑了一下,却听他道:“……姜女傅不想走的,可阿芙老骂她,不让她教我念书。”

    杨皇后神色一变:“阿芙骂她什么?”

    司马衷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学了几句:“……他不学也罢,要你教他!费这功夫,少了他玩耍的时间!”

    杨皇后听得皱眉,“阿芙一向这么说话吗?”

    “也没有,就是对阿葳、阿蕤的时候很凶,不许我找她们玩耍,”司马衷天真道:“对我很好啦,天天拉我玩耍,还告诉我哪怕以后有了太子妃,也要跟她玩耍,不许跟太子妃玩耍。”

    杨皇后心中大怒:“她倒做得美梦,一个宫婢罢了,还想登堂入室,现在就挑拨起来了!”

    “那你喜欢阿芙吗?”杨皇后问道。

    她记得儿子自小就很喜欢阿芙,缠着亲近,而阿芙因为是太后赐下的,是太子宫中最有脸面的宫人,皇帝和她都信任对阿芙充满了信任,却没想到阿芙背后这么多心思。

    “什么是喜欢?”没想到司马衷问道:“宫里每个人,我都很喜欢呀。”

    杨皇后松了口气,和声道:“那我再多给你几个宫人,让她们陪你玩耍好吗?”

    “好啊,人多了热闹,开心!”司马衷高兴地拍手。

    杨皇后点点头,心里盘算着拨给儿子多少个宫人,再怎么制服阿芙一顿,叫她收敛心思,小心服侍,却没注意司马衷的神色,像是陷入了左右摇摆的难题之中。

    “什么,”贾南风张大嘴巴:“左棻做了女史?”

    她分明记得左棻是做了武帝后宫的妃嫔啊,那许多华丽哀婉的辞赋,都是在抒发对宫闱生活的哀怨之情呀。

    皇帝只是喜欢左棻的才华,却并没有瞧上左棻的人,所以左棻才自嘲自居陋室,难道她一开始做了女史,之后才做了妃嫔?

    这有点偏离历史,贾南风不知道哪儿出了错误,忐忑不安地想来想去,只觉得是自己的穿越,改变了左氏兄妹应有的人生轨迹。

    这叫贾南风有点振奋,她能改变别人的轨迹,那也应该能改变自己的。

    “在想什么呢?”贾充饶有兴趣地盯着她道。

    “啊,”贾南风回过神来:“想卞氏兄弟,阿翁您说卞粹和卞舆,哪一个更有成就呢?”

    “你爹既然挑了卞舆,自然说明卞舆是他们兄弟里前途最好的一个,”郭氏用筷子敲了敲贾南风的头:“张华选婿啊,只看其才华,论才华卞粹无疑是最高的一个。”

    贾南风捂住头:“才华不抵饭吃。”

    “是吗?”贾充掏出一本书道:“那你怎么解释张华把你列作《神童传》才女故事篇第一,说你‘清鉴而敏慧,女子之智识,有男子不能及者’,又怎么解释张华把你对他说的话,写成了《博物志》的序言?”

    “吧唧——”筷子滑落了下去,贾南风瞪大了眼睛:“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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