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静夜沉沉,碎岛之主独坐窗边,任由微凉的夜风,拂乱她散落的发丝。室内不曾点灯,霭霭浮光如水浸润,勾勒出妙龄女子的轮廓,深邃宛如刀笔剪影。

    女子看向窗外,神情也如剪影般凝固,那幽深的蓝眸中承载了太多太复杂的情绪,反而透不出什么。就像是极深极深的潭水,水底下再怎么暗潮汹涌,水面之上,也总是看不出的。

    花枝传讯,武部尚论得可疑之人暗助,由王树殿长老案入手,密查淇卫。

    碎岛这只娘子军,瞒不住了。而或许,就连这群姑娘们自己,也已经没有耐心再隐藏下去。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能为自己争一口气,她们跟着她干什么?她又教她们本事干什么?

    扬眉吐气,大杀四方,这原本就是她们的期望,也是她的期望,尽管这其中,总有些东西不太一样。

    她不是王树上缠着的怨鬼,仇恨和毁灭,从来就不是碎岛之王所乐见。

    漫长的畸零信仰,造成残酷的陋习,早早埋下了动乱的□□。有句话叫做,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放到杀戮碎岛上,就变成了哪里有歧视,哪里就有怨恨。碎岛男女之间的性别矛盾,几乎已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

    这矛盾若在苦境,滚一滚床单,养上几个娃儿,总能有些缓冲的余地,偏偏这法子在碎岛完全行不通。于是歧视的更加歧视,怨恨的默默怨恨,冲突的能量越积越大,一旦爆发,后果无法估计,因此,也就越发令掌权者不敢触碰。不见威势武功如雅狄王,亦不敢越雷池半步?

    改革,总是说来容易做来难。

    这层矛盾,已成了杀戮碎岛致命的软肋,一旦触及,内乱战火,甚至可能达到不死不休的程度。而今,这一点,终于被有心人利用。

    布局已开,对方先她落子,她却连对手是谁都还不能确定。最糟糕的是,对方这一步,所用的,皆是她手上的棋子。

    男人,女人,都是杀戮碎岛的子民。牺牲哪一个,折损的,都是碎岛的战力。

    好用心,好手段。

    或许知道是谁的,此刻最想她戢武王消失不见的,不就是慈光之塔吗?只不知是老狐狸还是小狐狸。弭界主……呵……大概比无衣师尹还想要她死吧……

    她必须想出方法,而且,要快。

    月落更残,寒露侵衣,碎岛之王,兀自心事重重,难以安枕。

    …………

    上天界,还有一个人难以安枕。碧眼银戎夜半惊醒,披衣而起。

    惊回千里梦,已三更。人悄悄,窗外月胧明。

    昧音天火的荧光闪闪烁烁,暗夜里看得清晰。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不知龙皇可有兴致陪吾?”

    戢武王的声音坦坦荡荡,说话却总像是登徒子。这大概亦可算是个人的一种风格?这样想着的碧眼银戎,不由得揉了揉额角。

    “碎岛之王不惜耗损功力,动用昧音天火,只因为失眠了,想找人聊天?”

    “不是。其实,是因为我妹妹……这个事……实在不好在公文里讲……”

    碧眼银戎正襟危坐:“请说。”

    “你那个事,我跟妹妹说了,”戢武王似乎颇难启齿,“不出所料,她拒绝了。唉,看她一副青灯古佛郁郁寡欢的样子,我十分担心。”

    “这样……虽然遗憾,亦可谅解。戢武王不用担心,她只是需要时间来淡忘忧伤,假以时日,定能恢复以往。”

    “我也知道,如今只能等时间来慢慢治愈她了。但是,碎岛确实不是她安抚身心的好环境。再说,我觉得吧,兄弟一场,总该给你制造个机会不是?”

    戢武王的语气,不知怎的,听起来有点像是一种古老职业的女性从业者。碧眼银戎几乎觉得,碎岛之主已经在嘴上点了一颗痣,挥着小手绢,改行当起了媒婆。

    “戢武王的意思是?”

    “你请她去天城住一阵子如何?各处一乡风,让她开开眼界也是好的。新的环境,对她调整身心也有益处。”

    “吾自然求之不得。只是让禳命女身入异境,戢武王你能放心?”

    “要是别人吾自然是不放心的,龙皇的人品,吾信得过。”

    “冲着戢武王这份信任,碧眼银戎一定保护镶命女安全。”

    “那就这么说定。吾在碎岛等着你的邀请信函。”

    “她会同意吗?”

    “游玩而已,吾从旁劝说,她没理由反对。”

    “那,戢武王此番美意,碧眼银戎先行谢过。”

    “不客气。兄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剩下的,自己努力。”

    “哈。”

    昧音天火骤息,夜阑人静,碧眼银戎却再也睡不着。

    推门而出,院中,月色正好。

    …………

    剑之初这几日来,睡眠总是不那么好。

    原因么,自然很简单,每日里都能听见远远传来的歌声,唱些什么“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能不“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才怪。

    尤其是,唱歌的还是他的心上人。就算再怎么自我安慰“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还是难免辗转反侧。

    更何况,碎岛王宫的丫头们,对他的态度十分奇怪。比如说早餐一个上午能送上三次,平均半个时辰有不同的人来添茶水,如果问她们什么她们绝对不会回答,但是随时随地都能发现她们的视线,远看聚在一起好像在笑,一靠近就全都跑开了等等等等……搞得剑之初几乎以为,自己突然变成了某种被观赏的珍稀动物。

    比如现在。

    戢武王进屋之后皱起了眉,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拉开了窗户。

    窗外,趴得层层叠叠的姑娘们,整齐划一低头转身:“奴婢告退。”

    “都给我站住!”戢武王嘿嘿一笑,“怕什么?八卦之心人皆有之。我还能拦着你们?”

    众姑娘低头看脚尖。

    “想看热闹是不?别说我欺负你们,派几个代表出来,自备板凳零食,我专门给你们个采访机会。”

    丫头们面面相觑:“当真?”

    “时间有限,我数到十……”

    丫头们迅速散开,不一会儿,剑之初房里就开起了茶话会,桌边一溜儿环肥燕瘦,桌上一溜儿瓜子花生。

    戢武王大马金刀往主位上一坐,食指尖敲敲桌子:“我的呢?”

    立时,姑娘们纷纷将自己面前的零嘴儿贡上,一人几粒,放在戢武王面前就是一小摊。更有丫头提了茶水过来,人手一杯,连剑之初也不例外。

    剑之初看得叹为观止。

    戢武王饮一口茶,拈起一粒花生米放到嘴里嚼:“可以开始了。”

    看起来最大的那个丫头掏出了纸笔:“剑之初,听说你是慈光之塔剑术最好的人?”

    “剑之初不敢妄称为最。”

    “不重要,”丫头提笔准备记录,“说说你是怎么碰到玉辞心的?”

    “……这是私事……”

    “讲讲嘛,我们都很好奇啊!”“就是啊就是啊,怎么认识的?发生了什么事?”“对啊对啊,玉……姐姐看上的男人,你到底怎么打动了她?”“求真相!求细节!”

    剑之初一时窘迫,看向戢武王,却见碎岛之王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

    “戢武王……”

    戢武王满脸笑眯眯:“说说看,我想听。”

    “……”

    “说啊说啊!”“快点快点!”

    剑客无奈开始叙述。

    …………

    一柱香后,戢武王面色不愉,剑之初脸现尴尬,丫头们一个个哭得稀里哗啦。

    “实在是……呜呜……太感人了……”“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小姑娘一边擦着眼睛,一边悄悄拉扯戢武王的袖子。

    “如此深情,可感动天!宁舍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啊!愿公子……愿天下有情人,能得偿所愿,终成眷属……”

    戢武王不动声色地把袖子拉回来,低声咕哝:“愿天下有情人,都是失散多年的亲生兄妹!”

    “嗄?”小姑娘没听见,“王你刚刚说了什么?”

    “没。”戢武王正了脸色,再次敲敲桌面,“大家,都问完了?”

    “问完了。”

    “满足了?”

    丫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过犹不及,还是见好就收吧。”戢武王笑眯眯地说,“满足完你们,该换你们满足我了。今晚特训。”

    “咦!”惊呼一片。

    “我亲自操练你们。”

    “嗷!”哀嚎一片。

    戢武王看看天色:“入夜开始,你们还有几个时辰可以准备。”

    桌椅板凳一通乱响,顷刻之间,丫头们走得一个不剩。

    剑之初看得除了惊叹之外,只能叹气。

    “你又何苦迁怒她们?”

    “吾不曾迁怒她们。”

    “那……所谓特训?”

    “你若想看,可以参观,不过,只能远观。不说这些,今日来此,吾有事要你做。”

    “若是之前所说的那些事,剑之初不能答应。”

    “剑之初,慈光之塔对你来说,是什么?”

    “故土。”

    “那碎岛呢?碎岛对你来说,又是什么?”

    “碎岛……唉……”

    “叹气解决不了问题。罢了,吾不会再强求于你,但是,吾救了你的命是事实。吾不要你赔命,只要你替我做三件事,不过分吧?”

    “若是取师尹弭界主的人头,请恕剑之初无能为力。”

    “不是。第一件事,吾保证你不用杀人。”

    “请说。”

    “你答应了?”

    “不违道义,不害生灵,剑之初无不允之理。”

    “好。吾要你……”

    无人私语,词中是否有誓?只怕连说话的人自己,也已分不清楚。比翼鸟难飞,连理枝易断,天长地久终有时尽,而两颗心,究竟,有多难相知?

    …………

    入夜。碎岛王宫后院。湖石树林之间,拉起了张张大网,围出了宽阔的一片区域。火把通明,女卫们执刀列阵,如水静谧。

    戢武王立于场地正中,高声说道:“今天,我们换一个玩法。”

    “往日总是你们抓我,今天,我来抓你们。”

    “你们可以自由分组,在这个圈内,用一切手段,阻挡抵抗躲藏都可以。谁坚持的最久,谁就是赢家。”

    “灯火一熄,便是开始。我数到十,你们好好把握。现在,熄灯。”

    火把渐次熄灭,夜色幽暗,风吹树影,园中,战意弥漫。

    戢武王的声音,带着冷冷寒意,开始计数:“一……”

    …………

    高楼屋顶,两个人静静凝视着这场超乎寻常的游戏。

    禳命女艰难站稳,向带她上房的人道谢:“多谢先生。”

    “不用客气。”剑之初轻叹,“想不到,戢武王竟会让你看这些。”

    “王兄的想法,我多少可猜到。”禳命女眺望暗沉沉的花园,“他背负的,终是太多。禳命若能分担……”

    “这不是你该担的责任。”

    面对决然回护的剑客,禳命女只有报以沉默的苦笑。

    这世上,又有什么是该担的责任?

    “王兄他……很不容易……先生若是可以,还请对他宽容些吧……”

    …………

    场中,戢武王来去如魅,顷刻之间,已将十数人封穴丢在中央空地上。剩下的女卫们分组结阵,配合掩护,倒是稳住了阵脚。

    一人双刀回旋,近身接下了碎岛之主的攻势。

    “萤。”

    “王。”

    戢武王只以拳掌应战,武经与武经的碰撞,扬起漫天烟尘。

    烟尘中,拳来刀往的两人,竟犹自细声交谈。

    “萤,你的功夫有进步。”

    “比王如何?”

    “你有想过吗?若是我不在了,你,你们,要怎样办?”

    “王如此问,不是要我知道感恩。”

    “你想过吗?”

    “没有。”

    “那现在想吧。想你以后要做什么。”

    指刃相交,竟迸出了火花,戢武王指间凝起冰霜,一抹一带,双刀碰在一起,再一掀,黑衣的刀者便倒飞了出去。

    幽暗的夜色中,戢武王宛如捕猎的鹰隼,转眼之间又擒数人。

    一声呼喝,黑影一闪,双刀势不容情,再度杀回。

    “我想要成为你!”

    暗卫之首竟似已杀红了眼,招招致命,再无保留。

    “我要做自己的主人。我要成为你。我,要做碎岛之王!”

    戢武王轻轻地笑了:“你成不了我。”

    空中降下点点雪花,夹杂在相斗的两人之间,格外晶莹。场中一时万籁俱寂,对峙的身影,招式竟是一般无二。

    “玄黄废世!”

    “玄黄废世。”

    一样的雪,一样的冰,差距,不过毫厘。双刀坠地。

    “我输了。”

    “不,你赢了。”戢武王指指周围被余劲刮得东倒西歪的诸位,“你是坚持最久的。”

    “我输给你了。”

    “总有一日,你会赢的。”

    “何时?”

    “你不是要当碎岛之王么?”戢武王伸手把人拉起来,“我不知道你能做到什么地步,但是,值得一试。”

    “嗯?”

    勾起了疑问,反复无常的碎岛之主,却似是突然没了解释的兴致:“今日到此为止,都去休息吧。很快会有任务。”

    “又打哑谜。”

    “乱世之中,行而不言。思考,用你的头脑好好思考。都由我说出来,那还有什么趣味?”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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