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瀑如云泻,水声隆隆。

    戢武撕下一片弄脏的裙角,放到水里狠狠搓洗,敷到鼻子上止血。鼻子酸酸涨涨,鼻头好像还有点肿,不过戢武摸了一下,鼻梁骨没断。

    这一架打得委实凶残了点,戢武低着头压着鼻根,默默检讨,就算是为了克服剑魔,女人的脸很重要的,破了相她可亏大了。

    习剑,初习者人役剑,人是人,剑是剑,不能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便未曾在剑道上登堂入室。但是一旦到了人剑合一之时,再要精进,就会发现,人再难控制剑,是剑役人。

    剑者,凶器。越是杀人无算的利器,剑魔越重,人被剑所役,杀心不可自控,便是入魔。不能渡过此关,再度达到人役剑的境界,就只能成为一发不可收拾的杀人狂。

    剑气不能择人而发,择时而发,谈何大成。

    不止是高僧才会有魔考。戢武有这样的感觉,想必殢无伤也同样有,憎恨怨愤悲伤等等负面情绪,只是剑魔入心的突破点。

    相似的剑法,相似的魔心,试炼浑然天成。以人为镜,可正己心,情仇纠葛,能泄杀意。

    戢武选择如此做,殢无伤一样选择如此做。双剑相斗,弃剑互殴,再度握剑时,便已有不同的体验。

    可是戢武觉得自己应该大哭一场。

    剑客涅盘重生,少女的心事却灰飞烟灭了。

    或许是雏鸟情结吧,当戢武还不是戢武的时候,初来乍到,鹤发童颜的水嫩青年,对于满目迷茫的穿越人士来说,不啻是一盏指路的明灯。后来受他一剑相助,发现外表冷漠的剑客,出乎意料长着一颗敏锐易感的心脏。

    有个形容词叫闷骚,还有个形容词叫中二,不过没关系,在穿越后心理年龄过于成熟的大妈级少女看来,闷骚也好中二也好,这都是森森的爱啊!

    于是姑娘掉进了文艺青年淡紫色的眸子里,深深觉得其他的男人跟他一比,全都是土豆冬瓜。

    后来戢武学剑,固然不全是为了接近他,也不能违心说完全不是为了化个暗恋变明恋神马的。在以结果论为优先考虑的相亲式爱情观看来,殢无伤,不差。

    可是后来怎样了呢?文青的硬伤和优点同样明显。为了抛弃他嫁给高帅富的前女友,提刀把她老爹给砍了,然后还住在前女友生前和情敌约会的地方,天天睹物思人。他也不怕把白花花的落雪,生生给飘成了绿云罩顶。

    就这样,还能时时刻刻惦记着前任不放,见天即鹿即鹿即鹿的,没事就要拿出来念三念,他这是追马仔呢还是拜观音呢!这也叫喜欢吗?

    这真的是爱情?真的不是宅男一厢情愿的无责任脑补吗?

    本姑娘不是任盈盈,没那么大度,甘愿一辈子跟个假想敌争男人,尤其是这个假想敌还是自个儿实际上的后妈!

    这都什么一团乱!

    我居然喜欢上了这样一个混蛋,最可恶的是居然还TM是单恋!

    更凄惨的是还没告白就TMD失恋了!

    戢武把那块已经变温吞的麻布拿下来,在水里用力搓了搓,这次蒙住了整张脸。

    嚎啕大哭的声音掩盖在轰隆隆的水声里,谁也听不见。

    …………

    剑之初这个人是有多倒霉呢?

    人生三大哀:少年丧父,中年丧偶,晚年丧子。剑之初至少占去三分之一。

    什么?你说他丧父的时候不算少年?丧母的时候也不算?

    拜托!雅狄王那样的爹,丧不丧有啥区别?

    你看,当他怀着天真的好奇心踏入人世的时候,因为无父受尽污名白眼。总算以剑成名正准备大展宏图的时候,突然他有父了,还正好是他的对手,他既不能打也打不过。等他放弃成名,静心证剑追求剑道极致,却只能见到母亲的骨灰,抑郁成疾终成不治,子欲养而亲不在,全是他的错。批麻戴孝还在自责,认识母亲的亲朋故旧陆续被杀,凶手遍寻不得,报仇无望,惊叹成了笑话。紧接着,舅父婉转告知他,慈光之塔已无他容身之地,他必须孤身一人,包袱款款,远走他乡,最好走出四魌界,走到其他境域去,这辈子都不要回来了。

    人生跌宕起伏,不过如此。

    半生习剑,惊叹慈光,又得到了什么?剑是杀人凶器,名是囚人负累,强则招损,满则必亏。

    人的一生本不需要这些浮华,抛开一切,才能回归本心。

    非淡薄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剑心最初的本真,无干外力,乃是发于自身。心中有剑,天地可往,形而于外的剑器,不需。

    手中无剑,心中有禅。

    极心禅剑。

    人生在挫折中滑落低谷,剑道却在了悟中更上层楼。祸福相依,是走运还是倒霉,谁又说得清?

    流水滔滔,飞瀑生烟,水成帘幕,石为屏风,天地造化之巧,才真正当得起“惊叹”两字。

    运指成剑,初试禅心之威,剑开水幕,湖石崩摧,迷离的影,乍见的人,相对惊愕。

    剑客初逢颓废,少女泪眼未干,彼此皆处在人生中最狼狈的时刻,措不及防,惊鸿一瞥,是命运的捉弄,还是宿命的必然?

    砰然一掌,水花四溅,金发少女瞬间化光而去,徒留阵阵涟漪动荡不歇,扰乱了一池春水。

    ~~~~~~~~~~~~我是不知道说啥好的分割线~~~~~~~~~~~~

    若说倒霉,什岛广诛也算是够倒霉的。

    广诛这个人的悲剧显而易见,和广大社会底层劳动人民的怨念一致,那就是,咱缺少一个好爸爸。

    借鉴碎岛的国情,或许该说生他的那棵树品种差了点。

    当然,真正让这个普通的出身变成悲剧的,是他那份天生的武骨,和不甘平凡的志向。有志气是好事,有才能也是好事,但是在君权神授,贵族们占据绝对话语权的碎岛,虚妄的凌云壮志,不过是折磨人心的业火罢了。

    时不利兮骓不至,怀才不遇有志难申,困苦了多少英雄豪杰,古来如此,现在如此,将来恐怕还是会如此,他什岛广诛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然而,他又是幸运的,因为他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他遇到了他的伯乐。殿下欣赏他的武艺,力排众议给了他出人头地的机会。

    知遇之恩,大丈夫当涌泉以报,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没错,当广诛同志站在四魌武评会的擂台上时,确实是这么想的。

    戢武的命令:“吾另有他事要办,你去打,混一个四魌武冠回来,噎噎那帮瞧不起你的老头子。”

    显然戢武没有观战的兴趣,碎岛观众席的那张主位,一直是空的。

    这一次的武评会,最终成了一个笑话。

    除了组织者的慈光之塔,界主没出现其他人全员到齐之外;火宅佛狱三公一个没来,只有一群者收尾的撑场面;上天界倒是来了个悦神少主尚风悦,不过人家明白表示他不下场,光看热闹。于是其实真正下场比的,只有慈光一群背景墙一样的学子,奇形怪状的佛狱各种者,还有一个什岛广诛。

    胜负当真没悬念,难怪殿下早早溜号,看都懒得看一眼。也因此,广诛同志拿到这个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四魌武冠的时候,还真没什么兴奋感。

    这是最后一届的四魌武评会,之后再没举办过,毕竟就连身为发起者的慈光之塔,都再没有了粉饰太平的兴致。

    和平,只是一种微妙恐怖的平衡表象,脆弱无比。

    ~~~~~~~~~~~~我是粉饰太平的分割线~~~~~~~~~~~~

    戢武是抱着提前藏好的衣服偷偷溜回杀戮碎岛的,她实在想不出要怎么跟人解释她那塞上布条的鼻孔和哭得浮肿的眼泡,只好先躲起来,装闭关。

    碎岛王宫里能闭关的地方除了王的演武殿,就要属王子殿那个密闭性一流的地窖了,虽然那里自从摆上家具以后,比起密室,更像是藏娇的金屋。

    也确实藏着娇呢。戢武啊,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小元别吗?(←_←)

    地窖里,萤和双姬正在吵架。说吵架那是客气的,其实她们都快上演全武行了,衡岛元别很无辜的给绑在椅子上作陪,掌风拳影吐沫横飞中,低头缩脑尽量减低自身的存在感。

    这个时候华丽丽出场的戢武王子,绝对夺人眼球。

    “殿下!”

    “殿下!你的脸……”

    你们能不这么注意我的脸吗!戢武颇想泪奔。

    衡岛元别第一次看见仇人之子,感觉绝对不是分外眼红,而是,呃,姑且算是惊愕吧……

    大概被那说不上是惊讶还是惊吓还是纯粹憋笑憋出的小眼神刺激到了,戢武二话没说,撩起袖子先把元别少年一顿臭揍。

    一炷香过后,看着鼻青脸肿挂着两个熊猫眼还少了一颗牙的衡岛元别,戢武觉得顺眼多了。

    果然比起泪奔,还是欺负人比较舒坦。

    大马金刀往正中一坐:“说吧。”

    众人面面相觑。

    “何时回来的?战绩如何?有无伤亡?有否抚恤?有没有遇到问题?学到什么经验教训?”戢武掰着指头数,“你们跟我这么久,汇报都不会吗?”

    “前日撤回,击退小股敌军试探十数次,围歼数百,伤三人,无亡。后续防务已有驻军接手。”

    “好。萤,伤者的治疗和论功行赏交你去办。全员放假三日休整。”

    “现在,”戢武即使肿了眼睑,眼神依旧犀利如刀,“告诉我,你们为何私斗?”

    没有人说话,女人们都低下了头。

    “不敢讲?”戢武敲着桌子,“你们要我猜谜么?”

    “你何苦为难她们,”衡岛元别肿着腮帮子插话,“她们只是在争执是否该为我求情罢了。”

    戢武的回答是抬手给了他一个大嘴巴:“我又没问你,插什么嘴。”

    “你……擅自囚禁无罪之人……还滥用私刑……”

    “私刑?吾喜欢。”戢武再次撩起袖子。

    又过了一柱香,戢武坐回去,拿手绢擦手。

    “他说的是真的?”

    戢武问的当然不是已经说不出话的元别。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问话的是当生。

    “你们的意见?”

    萤:“让他死!”

    双姬:“放他走!”

    “嗯?”戢武皱眉,“理由?”

    双姬/萤:“他是衡岛之人!”随即互相怒瞪。

    戢武看着这三个斗鸡一样炸毛的手下,突然想笑。

    戢武问双姬:“你们想放他走,因为他算是你们的同胞?”

    发议:“我们也出自玉珠树!殿下难道真要衡岛死绝?”

    戢武问萤:“你要他死又是为什么?”

    萤偏过头去不说话。

    “呵…”戢武当真笑出声了,“你们先下去休息吧。”

    “殿下!”

    “下去吧,我自有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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