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戢武原地满血复活,上工,做事。

    长老们说话固然不靠谱,有句话却没说错,国不可一日无主,需要优先处理的第一项就是继承问题。

    四魌界的继承,其实很有特点,要通过谛命的方式获得四魌界树的肯定,才能正式成为一方之主,反之,如果没有谛命,纵然手握大权,也不是真正的王,最多只能算是个代王。而谛命的媒介,就是血魉之羽。

    原本这东西该由王树殿保管,待到新王登基时再作法施祭,交托新王。不过戢武小时候是个调皮鬼,翻遍雅狄王的寝室书房,四处收集各种新奇玩意儿,雅狄王也就将就着把她当仓鼠养,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都扔给她七藏八塞,血魉之羽恰好是其中之一。

    所以看着王树殿借故封锁王之故居,几乎要挖地三尺,戢武只远远冷笑,甩甩袖子,直接去祭天台。

    祭天台空荡荡的一如既往,王树安静了,王树上的鬼魂也安静了,冰的树,雪的花,虚的鬼,实的人,像一幅凝固的画。冤魂们闭上了嘴,睁大了眼,它们在等待。

    戢武不想知道它们在等什么。她不知道祭祀的方法,但这并不妨碍她把鲜红的血魉之羽直接戳进树干,闭上嘴,睁大眼,和那些死鬼一同等待。

    就像开启了一扇大门,戢武没入了广阔的黑暗,虚空中一条发光的河流,氤氲着丝丝黑气,缓缓流淌。血魉之羽如同指引方向的钥匙,带着她逆流而上,前方巨大的奇树顶天立地,满目荧光。

    融入了所有颜色般亮白的光,刺目,冰冷,温暖,柔和,各种矛盾的感觉一起出现,又完美的统一在一起,荧光汇聚成细流,细流聚集成小河,小河凝聚成树干,戢武寄身在其中,随之缓缓流动。

    是的,它在流动,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树根树干树冠树叶,每一部分都不可缺少。天源是它的血液,四界是它的脉管,四魌界树和所有普通的树一样,发芽,生长,枯萎,然后在死去的灰烬里重生。

    如同生命的轮回。

    恍惚中,谁在轻轻揉乱我的头发?

    “一切……拜托……还有……对不起……”

    似乎有人在耳边低低叹息,转瞬间便消失,不留痕迹。

    再定神,已是回到了祭天台,清风吹过,脸上冰凉一片。

    伸手一摸,满手水渍。

    人真是一种很别扭的生物。当他在的时候,你们相看两厌,不看也厌,恨不得把他那把白胡子一根根揪下来,做个毛刷捅到他鼻子里。可真到有一天他不在了,再也见不着,你想到的不是他时刻板着苦瓜脸,不是他见天拿你当沙包,反倒是他为数不多的轻声细语,偶尔亲昵的脉脉温情。

    原来,我也会哭。

    ……

    一条手帕毫无预兆地落在戢武手上,转头就见到了默默立在一旁的棘岛玄觉。前太傅永远着装整齐一丝不苟,就算虚弱到唇无血色摇摇欲坠,也要站得笔直,简直就是人臣楷模。

    就是那种在你哭得稀里哗啦涕泪横流的时候,最最不想见到的楷模。

    “你在这做什么?”戢武擦脸,“为什么我每次丢脸的时候你都会出现?”

    “王女告诉我,殿下一早便往祭天台祈祷。”

    “讲吧,什么事?”

    “殿下日前扣留了一名孩童,不知……”

    戢武很响亮的擤了一把鼻涕:“原来你不是来安慰我。”

    “这……抱歉……”

    “不用道歉,道歉从来没价值。”

    “殿下……”

    “放心,”戢武把弄脏的手绢直接抛到虚弱的青年身上,“衡岛元别还没死,我只关了他而已,一个棋子,受外人操控,你养着是嫌自己不够麻烦吗?”

    “殿下知道了?看来殿下的耳目比我想象中还要灵便的多。”

    “好说,不如谈谈你是怎么知晓我身边事的吧,想必你的消息来源也不止湘灵一个。”

    “臣惶恐。”

    “你讲惶恐的时候,恰恰是最相信我不会怪罪你的时候。你看,我察言观色的本事多少有些长进了不是?表忠心的废话你不屑讲,我也不屑听,省起来吧。那个人我自有打算。”

    “殿下。”棘岛玄觉突然单膝跪地,双手卸下冠冕,“臣愿以一身功延,换得殿下留情一人。”

    “棘岛玄觉!”戢武这次是动了真火,“留情一人,便是以杀戮碎岛为赌!以我之性命为赌!我的好师父,你是要置我于何地!”

    “衡岛人丁凋零,是臣之过,臣愿以性命作保,还请殿下谅情。”

    棘岛玄觉一叩到底,再直起身时脸已泛青。

    “你!……”

    “还请殿下…呃…”欲再叩首,竟是目流黑血,毒发之兆。

    戢武迅速并指封穴,护住玄觉心脉。

    “请…殿下…饶过…”

    “闭嘴!”

    忍无可忍,戢武索性再补一指,直接将人点昏,抱起人就化光。

    几乎气昏头的戢武,无意间还是选择了标准的公主抱。

    ……

    因此符应女对碎岛王储的第一印象,比起惊艳,更偏向惊悚。

    试想一下,洁身自律几乎到了生人勿近地步的兄长,让一个高大男子,用抱女人的方式抱回来……实在由不得人不想歪。

    不过让符应女更惊悚的是,锦袍玉冠的王储,飒的是女声。

    戢武一时心急,忘记压嗓子了。

    戢武的声线本身比较中性化,如果是别人或许听不出来,不过自从受到某个打击之后,符应女着实发愤图强了一阵子,这点差别,瞒不过她。

    还用说什么吗?经过一番可以省略的唇枪舌剑和身份证明,碎岛两大奇女子,胜利会师!从此她们不再是一个人了,不再是一个人!腹黑配吐槽,短剑加迷药,变态傍医生,强强联手,天下无敌!凡人们,在我们的石榴裙下颤抖吧!撒花!哦耶!(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啊!快插广告!)

    当然对于棘岛玄觉同志来说,这不是个好消息,因为接下来的时间里,符应姑娘谨遵王命,把受伤中毒又没及时调养导致毒发难解的病患,严格限制在床铺这一亩三分地,稍有抵抗,麻药伺候。

    作为严格看护不合作伤患和无偿供应试用品迷烟的回礼,戢武捎给医痴符应姑娘一沓医书,产自慈光之塔,禁/书。被禁的原因据说是作者为了写书,杀掉了许许多多的人,专门切开来照着画插图,也因此,这系列的书插图详细清晰,极少错漏,质量极高,不可多得。

    符应女翻了几页,评价:“我原以为仵作的笔记就够……没想到还有更……我……呜……恶……呕……”

    戢武表示:“吐吧吐吧,吐啊吐啊的就习惯了。吐完接着学啊,学成了,我给你找几个开刀的试手。”

    (姑娘你想得太远了,人家至少也该先跟屠夫练练,再拿死人练练,再再拿动物练练,然后才能轮到上临床跟带教见活人吧……)

    不得不承认,书的确是好书。至于为了读这些书,符应女贡献了整整一个月的午饭,足足吃了大半年的清粥小菜,这就是后话了。

    世事如棋,乾坤莫测,何人不悲催呢?

    ~~~~~~~~~~~~我是各自悲催的分割线~~~~~~~~~~~~

    慈光之塔,寂井浮廊。

    雪落无声,满园素白,空荡荡的庭院里,立着式样奇古的剑架,剑架上一口墨如漆夜的剑,对着园中一个苍白如雪的人,人,失神,剑,呕红。

    肃杀之中,金发女子白布麻衣,披发仗剑,踏雪而来,身无坠饰,不施脂粉,哀戚如戴孝丧家。

    重入故地,再见故人,地已变,人已换,情仇爱恨,怎生算计?怎堪算计……

    “殢无伤。”

    依旧是如雪的发,仍旧是苍白的颜,如果说以前的殢无伤是一把出鞘的剑,那么现在的囚心剑客,便是一只歃饮了鲜血的魔。

    魔由剑生,魔由心生,剑入魔,人,亦入魔。

    “你,嗯,相杀么?”

    清淡话语,森寒杀意,雪暴风狂,入魔之剑,哀吟剑声,渴饮人命。

    “何妨呢?”

    麻衣无风自动,短剑尚未出鞘,剑气已凝冰晶。

    世浪翻浊,人心往鬼,心在魔在,谁人又能不入魔?

    飞雪飘舞,杀气翻腾,人影对立。静,静如山岳,静如深渊,静如刀锋。

    极静到极速的距离,只有一瞬。

    剑相击,人交错,墨剑血色,秋水清光,黑白流转,光影交换。快,快如疾风,快如闪电,快得目不暇接。

    近身肢接,剑尖相触,四目相对,再无容情。

    “谁给你找了这么个所在?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么?”

    “寂井浮廊,吾之居所,不容他人污秽。”

    “哈,污秽!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中,戢武剑势突变,大开大盍,如挟雷霆万钧。

    殢无伤墨剑回旋,化劲挡下,剑影纠缠,人影重叠,剑相交,人角力,难分难解。

    “这里原是即鹿故居,她取名坐井观天,”戢武几乎是贴着白发青年的耳边说话,“是她用来跟雅狄王幽会的所在,你明白吗?”

    剑锋凝固,执剑之人的表情似乎也已凝固,像个拙劣的面具。

    戢武并未趁机反击,反倒剑身加力,纠缠更紧。

    “每一年,雅狄王都会来此一住旬月,她为了这旬月相聚,宁肯自困井底,只观方寸之天。”

    戢武的语调带着报复的恶意亢奋。

    “你以为他们会在这个地方做什么?你住进来的时候,有换过床单吗?”

    面具破裂了。

    殢无伤突然挥拳击向戢武面门,戢武侧身避过,谁知殢无伤拳到中途,变掌下切,直取戢武握剑手腕。戢武变招不及,不肯退让,短剑顺着墨剑剑身下滑,一钩一带,另一掌拍上墨剑剑身。双双击实,锵哴一声,一黑一白一长一短,两把剑一齐飞远,空手两人拳风呼呼,再度斗在一处。

    剑客不谙拳脚,女子体力稍弱,各自折算,倒是势均力敌。殢无伤红了眼一味狠斗,戢武竟似乎也忘记了废之卷,伸胳膊踢腿拳拳到肉,初时还有章法,越打到后来,越不成招式。两个绝顶高手,浑然街头地痞。

    挖眼睛,揪头发,扯衣服;用额头撞,用指甲挖,用牙齿咬。纠缠的男女滚倒在地,不时上下换位,仿佛争食野狗。

    雪霾与沙尘齐飞,衣衫共灰土同色,殢无伤青着眼眶,戢武流着鼻血,这已不再是比试,甚至不再是相杀,彼此噬咬的野兽,伤痕累累,只为宣泄心头那不可名状之物。

    心魔,炼心成魔的,是什么样的感情?

    雪落风停,纠缠的人影再度静止。

    戢武占得上风,跨坐压在殢无伤的身上,秋水异色,短剑停在白发青年咽喉,不能再进分寸,因为金发女子后心口,顶着漆黑墨剑的剑尖。

    寒意蔓延,肃杀一片,野兽还原成武者,剑客握住了剑,就如同握住了尊严。

    “殢无伤,雅狄王在哪里?”

    “上天界,禁流之狱。”

    “有没有人跟你讲过,你是个混蛋?”

    “……”

    “殢无伤,你是个混蛋!”

    反手一掌荡开墨剑,戢武收拾衣裙。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这个自欺欺人的混蛋!”

    风又起,雪迷离,寂井浮廊,浮廊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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