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正好是殢无伤踏出渎生暗地的日子,整片竹林都飘着纷纷扬扬的竹花,混着破开结界的剑气凝出的雪,别有一种迷蒙的意味。

    听说竹子开花后就会枯萎,实际上并不一定,至少记忆中这片竹林开过好几次花,现在还是青青翠翠。当然殢无伤站着不动不是为了思考这个,他只是单纯的陶醉在迷离的花雪纷撒的美景中,体会着从来不曾有过的悸动罢了。

    飞花如雪,飞花入雪,如此凄美。

    “这大千世界,天高海阔,难道你不愿出来开开眼界吗?”

    无衣这人说话一如既往,从不会直说目的,必要牵上一堆理由,粉饰真实的意图。他们兄妹真正不像。受他教导,领他恩情,明知是别有用心,还是一次又一次盯着他的眼睛,越想看清,越看不清。

    浅谈春风化雨,深交狂风暴雨,哪一个才是他的本质?他有算计,有目的,心性坚定,巧舌如簧,所行之路,所谋之事,深深埋藏,层层遮掩,非但不容阻碍,甚至不容他人略做窥视,更惘论结伴同行。

    即鹿只说过一句他是别扭的人,却从不曾解释过这个词语的意思,如同其它曾经短暂吸引即鹿注意力的事物一般,这个话题很快就被她毫不留恋的抛弃了。

    就像她突然说有了爱人的时候一样,干干脆脆,没有半分迟疑。

    他们其实还是相像的,当舍弃时便痛快舍弃,决定的事就再也不会回头,徒留他人在原地徘徊痴迷。

    真是多情又无情的人。

    无论愿意与否,人总会随着时间改变,曾经翩然若白蝶的人,眼底是如当年一般清澈,还是沾染得如他一样浑浊呢?她选择的路,可会有后悔?不,她不会。倔强如即鹿,纵然伤心难过,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后悔。那我呢?

    沉沦在那双让我不由自主想要看清,又不能自已厌恶万分的眼眸中,我又是否会后悔?

    人世是如此的复杂难解。暗地之外的世界,一切风景,未知。

    “雅狄王至少还会去看她,胜过你只会在这儿怀念。”

    “若你不甘心,就从这里出来。想要的东西,用自己的双手抓住。”

    既已踏出一步,便当前行。

    脱出渎生暗地的牢笼,或许会有所改变,或许不会。站在相同的地方,看着相同的风景,也许就能碰触到那混沌层层遮掩下的本质。

    那时,说不定就会有答案。

    然后,应该就能脱出此刻的囚困,找到我当行之路。

    可惜,那只白蝶,终究未能再见。

    枯柴浇上松油,绽放的红莲劫火散发出焦苦的肉香,纷飞的火星,飘扬入雪,飘扬如血,这般凄艳。

    即鹿的身体淹没在火舌中,苍白的衣,枯黄的颜,灼烧着变形,蜷曲,焦黑,剥落,化成浓浓的烟雾。

    一把火,一捧灰,尘归尘,土归土。

    “你来晚了。”

    无衣师尹这样说。

    殢无伤看见一滴水,从盯着那璀璨红莲的眼中落下,淬在那人脚边被火烘烤的石头上,嗤的一声蒸干了。

    再无痕迹。

    即鹿的葬礼非常简单。

    慈光规矩,坏了事的女子,不能停灵治丧,不能埋入祖坟,只能乱葬岗上点个穴草草入土,或是烧了化灰散了去。

    剑之初到底没来得及赶回。海峰气候恶劣,地形复杂,寻人本就不易,武评会时寻他不到,武评会后也未必寻得到。耽误时日,预料之中。

    无衣师尹无心等待,人死灯灭,一捆柴禾烧了,干干净净。

    偶感风寒,积劳成疾,心气郁结,终成不治。

    名节早损,受人诟病,人言猛于虎,这样的死因,已足够。

    无论对谁,都已足够。

    “这是你曾言相交的女子。她遇人不淑,你不劝,她受人欺辱,你不护,如今她郁郁而终,你此刻方出,又有何用?”

    “陪我送她一程吧。”

    烟会散,火会熄,骨灰坛只装得了一部分。对某些人来说曾经十分美好的女人,最后只能随风飘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也好,这个浮华的尘世存在太多的污浊,本就不适合无暇的白蝶,留下一个满身混沌一点也不美好的师尹,够了。

    再抬眼,直视的眸心,如水中磐石,坚不可移。

    那滴水,仿佛只是错觉。

    “若无雅狄王始乱终弃,她岂会受尽谩骂欺辱,以致生无可恋!她之悲惨,雅狄王乃是罪魁祸首!”

    “即鹿对你有恩。她生前,你不曾还情,如今她不在了,你可愿为她报仇?”

    “我已有安排,只需你助我一臂……”

    交织的眸,对视的人,困人的是谁?受困的是谁?

    迷失在那一场洋洋洒洒的雪中,花雪飘落,尘霾飞舞,如雪,如血,迷离,迷乱。

    雪中迷,似真,似幻。

    ~~~~~~~~~~~~~~~~~我是雅狄王副本开启的分割线~~~~~~~~~~~~~~~~~

    回廊如井,坐困一方天地,衰草残红,幽泉凝噎,庭院空寂。飞雪点点,静静飘落,掩去满目凄凉之景。苍白之中,一口墨黑的剑,呕着点点殷红,染出一抹凄艳。

    寂井浮廊。殢无伤暂歇之地。

    地方是无衣师尹寻的,本欲派人先行打扫,殢无伤只一句不喜生人,便做了罢。庭院久无人居,残垣颓壁尚不至于,枯枝败叶却是不少的,厢房落满灰尘蛛网,殢无伤也不在意。横竖他甚少待在室内,庭院和屋顶更适合他。

    自从出了渎生暗地,他便不喜欢呆在见不着天光的地方。

    靠着石灯笼,听着墨剑吐铁涎,抚摸着手里那块普通的石头,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石头是即鹿丧礼时捡到的,被火烧过,似乎融化了又凝结一样,灰白白的泛着石灰的颜色,表面颇圆滑,石质却是冰冷,雪球一样。

    沸雪石。也只有无衣师尹才能想出这种听上去就很贵重的名字。比起内容,这人有时候更加注重表象,就像后来他几乎每次有事相求之时,必说的那句开场白,虚伪到了极致。

    “你可知道,慈光之塔从来无雪。”

    殢无伤想,我要是现在跳上屋顶装作不认识他,这人会不会气到发狂?

    想归想,殢无伤还是起来把墨剑挎在腰上。围杀雅狄王的机会,不是每个剑客都能碰到,四魌界武功第一人的分量,证剑再合适不过。

    墨剑在哀吟,兴奋的哀吟。

    “吾已布好阵势,应可压制其至少两成功力。火宅佛狱倾巢而出,王公侯三强与吾联手,第一关能成事最好,若不能,料想雅狄王必受重创,奔逃之际,必经之路上,设下第二关。”

    “竹影死士固然难以对他造成威胁,然吾请得上天界悦神圣主相助,辅以奇术,必有相当效果。纵然四魌武冠神勇无匹,再脱此劫,届时应是强弩之末。你之墨剑,把守最后第三关,万无一失。”

    一场围杀,四魌界顶尖的人物都聚齐了,说得动三方联手诛杀碎岛之王,不愧是慈光之塔第一智。树敌若此,雅狄王死亦不冤。

    “你算计得如此清楚,又怎知他一定会上当?”

    “吾自有安排,不怕他不来受死。”

    没有什么计划是天衣无缝的,万无一失,永远只是想象。

    苦境有句流传颇广的名人名言:“世事如棋,乾坤莫测,笑尽英雄。”

    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无衣师尹已经吐着血趴下了。作为阵眼压制雅狄王,无衣的根基还是太浅了,坚持不了多久。也幸好他没坚持很久,雅狄王一击得手立刻破阵遁走,才没要了其他几人的小命。

    咒世主拿句芒撑地,摇摇晃晃过来扶他。佛狱的三公之中,只有咒世主一个人还站得住。凯旋侯哇的吐出一大口血,脸色比他身上的衣服更绿;太息公忙着擦嘴角的血渍,短时间内看样子还爬不起来。

    废之卷剋制裂之卷的功体,雅狄王看着像是鲁莽武夫,心机未必输给楼上楼下,这个暗亏佛狱吃的结结实实。经年练就的武功,不废去,对敌之际吃亏;废去了,对敌之际更吃亏。

    师尹爬起来坐着调息,半天集中不了精神。雅狄王功力无损,上天界合作诚意有限,术法未必有效。殢无伤独自迎战,胜负难料。打虎不死反受其害,此刻罢手已不可能,几人仓促疗伤赶往下一关,力求将雅狄王截杀在慈光境内。沿途竹影死士尸横遍野,更是令人心焦。

    只是再心急,也是有心无力。

    林中空地,土崩石毁。雅狄王困坐法阵之中,言咒锁链层层紧缚,低眉闭目,不知生死。不远处,殢无伤半跪在地,双手握紧墨剑,拄地挣扎欲起而不能,口角唇边点点血迹,顺着剑身流下,汇成一滩鲜红。

    空中,悦神圣主法驾降临,光芒万丈,不能逼视。

    “此人,吾要带走。”

    与其说是征求意见,不如说是下达通知,命令出口,不容异议。

    “请便。”

    咒世主见到这个光球后,本就暗沉的脸色更加暗沉了几分,变得恭恭敬敬,凯旋侯和太息公连头都没抬,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不存在。

    “慢着,吾与他,尚未,分出,胜负。”

    一字一顿,年轻的剑客一寸寸抬起膝盖,纵然负伤,亦要再战。

    “嗯~”轻哼声中,威压骤起,殢无伤再次受创,血染衣襟。

    “圣主还请手下留情。”无衣师尹上前一揖到地,“此番圣主亲身援手,师尹感激在心。不知圣主欲将此人如何处置,还请不吝告知,以解众人之忧虑。”

    “无衣师尹,你逾越了。”悦神圣主声音清冷, “雅狄王一方雄主,今日之举,实乃不得已之下策,后续事宜,天城全权负责,必不至祸患尔等。”

    “哈哈哈哈哈哈哈……”雅狄王突然狂笑出声,“天舞神司,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我落入你手,邪天御武尚在囹圄,慈光之主隐居不出,还有何人能与天城为敌?可惜,血魉之羽不在我身上,你想要借我之手牺牲碎岛,去补天城耗竭的天源,却是不能如愿!哈哈哈……”

    悦神圣主冷哼一声,不发一语,催动术法,咒阵光华大盛,锁链层层缠绕,几乎将阵中之人淹没。刺耳的铿锵声中,仍旧听得到雅狄王的狂笑。

    “碎岛是第一个,谁是第二个?你无衣师尹好算计!弭界主更是好算计!咒世主,千万看好你的谛命之钥!哈哈哈哈……谁能逃得掉!哈哈哈哈……大树将倾,谁能逃得掉……哈哈哈……”

    华光盛极而衰,金芒散去,悦神圣主和雅狄王皆不知所踪。咒世主眸染杀气,脸色铁青,带着佛狱一行人匆匆告辞,化光而去,须臾间走得干干净净。

    无衣师尹只觉得汗透重衣,不由得长出一口气,仿佛要吐尽胸中郁结。忽的听到一声闷响,竟是殢无伤终于支持不住,脱力晕厥。

    这一场围杀,败者固然惨败,胜者何尝不是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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