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你乘月而来。
我一眼望去,便是那轮巨大的血月,和静立在血月下,清冷而寥落的你。
By 雷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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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的白日,忘川河中的冤魂涌动不休,是以天幕莹绿色的幻光此起彼伏。
而魔界的夜晚,灰蓝色的天幕上悬挂着一轮巨大的血月,那是魔气最为活跃之时,天兵们都要在悬挂玄灵灯的军帐中调息修炼。
是以,润玉在僻静之处发现一名鬼鬼祟祟的天兵蹲在河岸一角扎天灯时,掌心的冰棱已经凝结待发。
“你是哪府天兵?不好好在天账中待着在这里做什么?”
冷漠威严的声音自背后响起,那天兵胆子小,吓得一屁股歪坐在地上,天灯也歪歪得倒在地上。
润玉一眼扫过,便见那是一只普通的纸灯笼,并未有什么术法遮掩的痕迹,亦传递不了什么消息,这才歇了手中灵力。
目光从灯上挪到人上,便见着一张泪眼模糊涕泪横流的脸。
润玉:……
那天兵见着润玉那一身玄色软铠,当即慌张跪下道:“参见主帅!”
男子汉大丈夫上个战场还要哭哭啼啼的,润玉皱了皱眉。
“你这是在做什么?”
见润玉的眼神锐利,那天兵越发紧张了,慌忙解释道:“小人在放天灯……这天灯是凡界的东西、只是一盏普通的纸灯笼!”
润玉冷漠道:“你既知晓这天灯是凡界的东西,又可知它本是用于战场上的传信之物?”
那天兵一愣,随即猛地在地上叩首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小人只是听闻这天灯是祈福之用,所以才想着放一盏……兴许、也不打紧。”
润玉斥责道:“你是仙、又是兵。仙者修行证心得道,兵者修行战场杀敌。你呢?大敌当前,怠于修炼、触犯宵禁,尽信这些凡人的无稽之谈,成何体统,还不回去自行领罚!”
别看润玉严厉异常,但他仅以触犯宵禁之罪了结此事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在如此敏感紧张的时期,又是在忘川河边放天灯,若是真的要判通敌之罪也是无人敢非议的。
谁知这名小兵跪趴在地上,身子一直抖啊抖的,却仍旧是战战兢兢的哆嗦着开口,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道:“启禀主帅,小人……既然已经犯了宵禁,能不能、能不能放完这一盏天灯之后,再去领罚?”
润玉简直是要被气笑了,浑厚的气势如山岳一般压的那小兵透不过气来:“你这是在和本帅讨价还价?”
余光一瞥之后,他脸色一变,掌心一收便将那盏纸灯笼捏在了手间。
只见天灯上所糊的纸即便是在天界亦是属于上等的白玉鉴纸,而更为吸引润玉注意的是,灯笼里灯芯之处竟然紧紧缠绕着一块衣料,不细细看根本无法发觉。
眉心一跳,润玉直接将那个纸灯笼给撕开,取出里面的那块衣料。
质料上乘、白底银纹,这是天将级别的内袍衣制。上面虽然没有任何字迹,却有一大半都染上了血迹。
魔修诡谲,很多禁术可以血为媒介。
阴寒的灵力顿时从四面八方将那个小兵围的密不透风,化作尖锐的冰棱抵住他周身所有致命之处。
润玉的眉眼中透着一股冷峭的杀意:“谁派你来的,这衣料上又是谁的血?”
重压之下,那小兵嘴角吐出鲜血,一双红肿的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个被丢弃在一边破碎了的天灯。
神情破碎哀伤,像悲鸣而恐惧的小兽。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中滚落下来,止都止不住。
“这衣料、是……是我哥的……这上面的血迹、也是他的!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也不会死,他比我厉害那么多……该死的是我才对!”
润玉皱了皱眉,那紧紧抵住小兵的冰棱却收了收。
“你哥是谁?”
“我哥是雷由,就是那个好厉害的雷由……但是,他死在一线峡里了……”
润玉一怔,手微微颤了颤,那些阴寒致命的冰棱就像是被烈日照见的霜花,瞬间化作晶莹的碎末消散在空气中了。
雷由,这些……竟然是雷由的血吗?
润玉的胸口突然涌起一阵悲伤,从来冰雪冷漠、寒凉疏离的眉宇间亦是闪过了一丝极深的哀戚。
没错,雷由……是很厉害的。
潜伏杀敌、伺机出动、明刀暗箭、浑水摸鱼……他都是手到擒来。三十六位天将中,虽说天玄最为稳重沉稳,有大将之风,领袖之才;但是雷由才是那个让他最不省心亦是最省心的那个人。
他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肯做,亦是什么都会做。
他还记得刚入军营的时候,因为旭凤的关系几乎所有天将都对他抱有成见,再加上他为了引出内奸所言所行,众将目光中那种怀疑和厌恶简直是明晃晃的毫不掩饰。
唯有雷由,是个例外。
润玉在某天巡夜遇见他的时候,这人嘴里正叼着根草,双手撑在头后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晒着月光。看见他也不行礼,只是坐起了身子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他半晌后,莫名其妙的吐出一句:
“哎呀哎呀,真是委屈夜神大殿了,好好的布星台不能去,反而要来为那只臭鸟收拾烂摊子,想必也是烦的很吧。”
润玉这才看了他一眼,微眯着眼道:“放肆。火神曾是五军统帅,亦是天界二殿,你竟如此无礼,不怕本神降罪于你?”
那小子摆了摆手,又懒懒的躺回石头上了,一身正正经经的军袍愣是被他别在了腰带里,晃着腿,整个一副散修野仙的吊儿郎当的做派。
“不怕不怕,小神即便是当着火神的面也是这样叫他的,他都不怪罪于我,那便算不得无礼了。是以夜神殿下定然也是不会介意的吧!”
润玉没说话,转身走了。
第二天却找了个‘军容不整’的由头将他罚了一通。
其他天将义愤填膺,他却笑嘻嘻的接受了处罚,毫无怨言,罚完之后,有事没事就到润玉面前晃悠。
一开始还是偶尔打趣,后来润玉越罚他反而越放肆了。
“诶诶,夜神殿下,你看见没,他虽然嘴上在笑,但是在对你翻白眼诶,哇……他刚刚又对你翻白眼了!哇,区区一个小将而已,真是太嚣张了,需不需要我好好替你教训他一下,套个麻袋揍他一顿!”
润玉:……
明明是在对你翻白眼,真是眼越瘸越自信吗?
“夜神殿下,你看你仙体如此纤弱,一点气势都没有,需不需要好好补补?我这有珍藏许久的风兽鞭、虎兽鞭、鸟兽鞭……总有一款适合你!”
润玉气的脸都青了,当即拍着桌子寒着脸把他打发到军营伙房去了。
“没有本神的军令,雷由不得踏出伙房一步!”
长期听闻雷由因为各种挑事于是各种被罚后的众将:……
私下里纷纷感慨,夜神殿下虽然废物了些,但是脾气还是太软,如果换做是他们被这样挑衅……
呵呵。
呵完之后,才悲哀的发现……他们打不过。
雷由虽然挑衅,但是润玉所罚他必然全然接受毫不推诿。就这样在伙房待了七日,就在伙房所有天兵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听闻主帅带了六百新兵要往迷雾森林里去探路。
雷由当即把锅一扔踩着云就慌慌忙忙的飞了出去。
当传闻中的雷由天将穿着厨兵服,袍角掖在腰带里,顶着一脸锅灰出现在众位新兵面前时,他们的表情是梦幻的。
而雷由的双眼,却像剑一样锋利,闪着明亮的锋芒。
他看着润玉,直直道:“我随你去!”
润玉眉头一皱。
雷由当即跪下抱拳慷锵道:“卑职愿为先锋,随主帅前去迷雾森林探路。”
润玉只道:“我允许你出来了吗?给我回去待着!”
雷由不动。
看着嬉皮笑脸,实则倔起来没谁拉的住。
润玉眉心一跳,上前一步,站在他身侧冷冷道:“本神去收拾烂摊子,你跟着做什么。”
顿了顿,手一挥。
伙夫雷由顿时变成了那个干净整洁、俊朗赫赫的天将雷由。
亲身感觉到了那股至阴致寒的灵力,雷由的瞳孔不禁一缩,却渐渐放下心来。
润玉去了迷雾森林,雷由也没去伙房了,而是去自行领了二十道‘戒鞭’之后便站在迷雾森林的边防处不显眼的角落里等着。
两个时辰后,迷雾森林里的八千具无头兽面军的尸体,让天、魔两界兵将再不敢小看这个夜神大殿。
而自那日后,润玉威信一立,雷由再也没有放肆过了。三年间看似天军步步为营,实则也有数不清的很难令人察觉的暗流汹涌,而其中很多一部分艰险困难的战役都是雷由将胜利带了回来。
他出战,他胜归。他成了润玉手中的一把刀,君所指,吾所向。
润玉还记得雷谷之战前夕。
雷由一个人悄摸摸凑到军帐里,俊朗的脸上仍是挂着一抹怎么看怎么不正经的笑容。他请缨道:“让我去雷谷吧,一线峡让琼瑛带着兵去就好了。”
润玉埋首书案,头也没抬道:“怎么,日日兵戈铁马的,让你轻松一回倒还不乐意了。”
“你还真说对了,我就是天生的劳碌命,闲不得。所以这次还是让我去吧,大殿、统帅、夜神……换我去吧!”
润玉手上的事情多得很,百忙之中仍是抽出空来瞪了他一眼,又气又是无奈:“你把军令当成什么了?现在各方已经部署下去了,临阵换将成何体统?”
雷由鼓着一张脸。
润玉失笑,语气不自觉的柔了几分,声音像冰泉缓缓淌过草地。
“再说了,你弟弟不是一个月前才入的军营吗?这可是他的初战,这段时间我倒是见你愁的很,此刻你倒是放心得下不亲自领着?”
雷由讪讪道:“哪有愁,只不过那小子又爱哭又怂,我怕他一边杀敌一边掉泪滴子。若真是那样,即便是别人不知道他是我弟弟,我脸上也臊得慌啊……真不知道父君怎么会把他也送到军营里来,莫非,是要和母妃造三弟或者是三妹了?”
好好的话题只要一从雷由嘴里说出来,不过三句准能跑偏。
原本就忙得很了还来搅局,重新埋首书案对着各兵府军机奏报进行批复的润玉下了军令,让雷由‘有事闭嘴无事就滚’。
雷由很听话的滚了,滚到账门口,忽然顿了顿道:“夜神殿下……”
“还有何事?”
雷由支支吾吾了半晌道,此战过后,能否拨冗分他两个时辰,他想带他去个地方。
润玉以为与战事有关,可能是何紧要地形。只是现在他实在事无暇分身,便应道:“别说两个时辰,一整天都可以。”
如果那一刻润玉不是专心军务,或者他抬头了,便会发现脸皮向来比城墙还厚的雷由天将竟然红了一张脸。
而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竟比星河还要闪亮。
……
往事铺天盖地般袭来,润玉的手有些颤抖。
他现在还记得,当他在回营的途中听闻一线峡六万天兵几近全军覆没,雷由天将更是被魔尊吞吃仙元神魂之时,那一瞬间心中的憎恨与愤怒就像是一阵灭顶之潮从头顶直灌脚下。
这一世,他哀过、忍过,却从未失去过理智。于是,荼姚在他的精心算计之下已经一步一步落得今日众叛亲离幽静紫方云宫的地步,下一个就是太微。
但是唯有在那一瞬间,他的杀意盖过了他的理智,经久不散。
没了令人窒息的压力和死亡的恐惧,亦没有察觉到主帅那片刻的失神和哀伤,那小兵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流着泪,一边哀戚道。
“我、我是不奸细……我做这天灯不是为了祈福、只是想把这一片衣角送上天去……呜呜呜呜呜,我我不想我哥哥他死在魔界、魂魄还散在那魔尊的肚子里……我想把他送回天去,我只想让他回家!呜呜呜呜……”
被蛊雕吞噬了,哪还有什么魂魄……
傻孩子……果真像雷由说的那般爱哭。
润玉想从这孩子哭的凄惨的眉眼间看出一丝雷由的影子,却发现怎么看,都没有一处相像。
这孩子,像是误闯禁地的温润小兽,惊惶、无依,有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
而雷由……
他就像一把剑。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
白光纳日月,紫气排斗牛。
只是,这么厉害的雷由……却因他之过,葬身魔尊口腹了。
润玉定了定神,随即伸出手,在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的头上抚了抚,轻轻道:“别哭了,把天灯补一补,放到天上去……你哥——会回家的。”
那小兵带着泪花的大眼惊讶的看着他,随即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跑回军帐,不知他从哪弄来了凡界的浆糊来黏仙界的纸。小心翼翼的,将那一小块带血的衣物碎料紧紧的缠在灯笼上,最后点上了烛火。
一轮巨大的血月之下,一盏天灯孤独而勇敢的离开这片被血洗刷了无数遍的忘川河岸,摇摇晃晃的向着天上飞去。
“你叫什么名字?”
“雷石……我叫雷石,我哥喜欢叫我小石头。”
“小石头,你想回家吗?”
“不,我不回去!我要杀了魔尊为我哥哥报仇!”
“好。”
“主、主帅……主帅你答应了?”
“是,我答应了。从今天起,你就跟在我身边。”
“我、我不……”
“你跟着我,魔尊给你杀。”
“好!”
……
哥哥,说出来你肯定不信,我今天遇见夜神殿下了。
他果然像你说的那样,是个很温柔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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