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断情

    龙族变化翻天,而人又何尝不是?经年累月事事更迭,新人旧人全数湮没于岁月。

    摄政王雍凌曾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清楚知道过往的人实在不多。

    有时候,就连雍凌自己,都觉得过去是很遥远的记忆。

    雍府曾经很热闹。父亲妻妾成群,儿子也众多,哪怕后来嫡子走失,惊才艳艳的兄弟随便挑出一个也能光大门楣。

    他一定想不到,根深树大的雍家也会有几乎连根拔起的一天。

    留下来撑起破败门庭的竟然是一个连奴仆之子都比不过的贱种。

    谁能想到?谁会想到?

    雍夫人也料不到这个当年从荒芜西厢接出的、留着一半贱人血脉、说一声庶子都是天大高抬的小子,竟然在之后的十多年里,让雍氏重焕新生一跃再成天子近臣。

    寡嫂们因为他的得势挺直腰杆,抬头挺胸地觅到婚事嫁出去,新的夫家丝毫不敢怠慢。

    他长成英俊挺拔的男子,相貌堂堂,高大伟岸。但他和骏德一点相似也无。

    她唯一的儿子,雍府的嫡子,字骏德。已经失踪十多年。这么多年,曾在阴暗角落里,像条爬虫生存的贱人之子却走到阳光底下,代替了他。身居高位,耀祖光宗。

    她连骏德是死是活都不知晓。

    她只剩下一个女儿,命根子一样的女儿。

    同龄的夫人们聚到一起,她总是比人家显得苍老阴郁,浑身萦绕不幸的阴影。恭维盛赞她教导有方德容堪为女子典范的,私下诋毁她命硬克夫克子虚伪阴险的……通通已不能使她动容。

    十多年前的那天晚上,当丈夫和庶子们陈尸宫堂的时候,雍夫人就已经死去。

    活着的不过是一具壳子。

    庶子雍凌的掌权之路,起于某个混乱的夜晚。

    那个夜晚,下人为归来的雍凌换下官服,雍老夫人的婢女收到眼色,低着头向他呈上一碗羹汤。

    宫宴还未结束,老夫人比他还要早回府中。雍凌看一眼那羹汤,冷淡地将视线移到嫡母身上。

    她仿佛一瞬间又老去二十岁,浑身散发着枯槁灰败的气息,远甚平时的死气沉沉。

    “女眷们还在皇后宫中投壶玩乐,我年老精力不济,特意早早告退回来。”老夫人说着,黯淡的眼透过他像是在找寻什么人的影子,“我儿宫宴上必定饮酒不少,喝碗羹汤醒一醒再睡会好受些。”

    我儿?

    他眼底忽起异样,沉沉的似有暗光。

    他自小低贱,谁人都可以践踏鄙视。她不曾疼爱过他。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他不是她身上的肉。

    她何曾认他作一个‘儿’?现在却唤出这么一个虚假的称呼,是自以为是地试图弥补一点,好叫自己好受,还是……以为这样就能迷惑他到感激涕零动不了脑子,然后乖乖踏进陷阱?

    人情虚渺,犹如风中飞絮,一直以来,他和雍府之间细若游丝的亲情垂死而未死。

    而眼下,她将帮他切断这弱得可怜的连系。

    骨肉尚且相残,何况乎他们所隔远不止山海?

    羹汤被主人接过,婢女低着头告退,冷冷的笑意在他脸上,宛如刀口雪光乍现。老夫人看着庶子唇边的笑纹,忍不住死死捶紧胸口。

    “蒙夫人青睐,郁林却不敢当。”他端着那碗,神情晦暗,“我母亲只是一名低贱妓子,有孕来投奔雍府,生下我便亡去,妓子的话有几分可信?迎来送往,或者连她都不知道我到底是谁的儿子……”

    “雍府高门,夫人的儿子,郁林当不起。”

    他抬起头,目光如霜,冻得人心发抖,“心心念念荣光百年千年、不堕先人威名的,是真贵族。而我,不管爬到多高的位置,永远成不了那样的人。您以为是什么让我留在这里?”

    老夫人猝然一惊。

    她一向疏远的庶子突然大笑,狠狠摔碗。

    砰!

    羹汤砸落在地,碎片、汤汁四溅,嗤嗤的腐蚀声伴着怪味,绝望开始蔓延。

    他冷笑着问她,“打算牺牲我换女儿的命?”

    老夫人战栗,惊惶无措,“雍凌!”她强端着长辈的威严呵斥。

    “恐怕不能如您的意。”雍凌回答,“哪怕按皇帝所说的毒死我,那些女人也活不成。”

    “我若活下来,这府上百多条命连同您还可能留下。若我死,整个雍府都活不成。您难道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锐利冷酷的目光像刀,挖得雍夫人心头血淋淋。她想起丈夫和庶子们当年惨死的情状,这些年也活得战战兢兢,忍不住浑身瑟瑟,唇抖得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会的……不会的……玲儿她还在宫里,只要你……”

    玲儿是雍夫人嫁出去的女儿。

    “真是愚蠢。”眉目冷厉的庶子讥诮地扯起唇角,“您凭什么认为我会去死呢?”

    “我雍凌可不是你养的狗。”

    他撑起门楣,不是因为她们或者雍府的血仇。渺小如野草低贱如尘泥,记挂在心的,唯存活而已。

    谁挡住他生路,谁就去死好了。仅此而已。

    雍夫人从来不怎么正眼瞧的庶子从下人手中接过弓箭,一拂袖,带着身边服侍的随从扬长而去。

    “我管她们是死是活。”冷酷无情的庶子像寒剑出鞘,锋芒冻结空气,“但谁想让我死,那他也不必活。”

    空荡荡的花厅里满地狼藉。腐朽的氏族发出的崩塌声宛如叹息,雍氏的荣光在回光返照之后灰飞烟灭。

    一切不过是幻影。

    她跌落在椅中,眼底绝望如死水。

    “翠儿……”

    良久,雍老夫人麻木地唤道。起初声如游丝,恍如自语,没有人听到她的召唤。苍老憔悴的女人哈哈大笑起来,满面泪水不能自已。

    婢女听得动静进来吓了一跳,“夫人你怎么了!”但无论她怎么询问着急,主人依旧只管笑着哭着,像疯癫了一样。

    “把这里收拾了吧。”完全不理会自己狼狈形容的老夫人摆手,她拒绝服侍,孤零零地朝后院走。

    “我该好好休息了。”

    雍府除婢女老仆,在府的所剩无几。

    老夫人对着房中的白绫呆愣良久。她好像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她不傻。以当今天子的狠毒,那些挟持进宫中作为人质的女眷,哪里有机会存活?

    恐怕早在她踏出宫门的那刻,就已经被邕王下令诛杀。

    她只是……她只是……不想让任何人活命罢了。

    不想让那个代替她儿子建功立业、富贵荣华的野种活着罢了。

    每日见到他威严俱盛风华正茂,对失去儿子的她来说,都是一种痛楚。宛如毒液噬心。

    泪光朦胧,终而滚滚滑落。夫人踢掉凳子,苦笑着闭眼。

    皇城之中,她嫉恨的那个庶子,带着谋事的武将,一呼百应,一骑杀入宫门。

    是皇帝想杀他,他又怎么能乖乖等死?从宫宴归来,雍凌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个事实。

    黄门石庙有个人身死入殓,停棺四日后里面出现声响,和尚打开棺材,死去多日的人却复活。

    西山的术士给邕王占卜,说‘阴阳倒转,下人将要篡上。’

    奉天殿瓦檐下一只燕子孵出雏鸟,雏鸟却大得不像话,鹰一样尖锐的钩嘴,根本不是燕子的模样。宫里径相传走,邕王觉得异象,又让宠信的通明殿方士周元捷卜卦,那厮极受邕王爱重,短短两月就已从白民之身升迁少傅少保,皇帝一问,当即卜出‘皇室有异,提防内廷鹰扬武力之臣’。

    数位强将不日冤死,武官技艺高强之辈,人人自危。

    天下怪象迭出,江山像块洞眼无数的破布。皇帝平日骄奢淫逸专横□□,却对屁股底下的位置和脖子上的脑袋重视异常。

    本朝三代,伐前朝乱世而立,开国稍稍勤勉,后来两位都沉湎酒肉作乐,社稷沉疴极久,大厦摇摇欲倾。天子无道,妖相四起,本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皇帝既然是昏庸之徒,自然不会想到静思己过。

    邕王首先想到的是追问宠臣方士,究竟何人心怀叵测欲夺天子之位?

    方士想要获取皇帝的信任和重用,自然要勾勒出无数危机,再借由自己的手化解,好叫皇帝对他们的本事深信不疑。勾勒虚妄当然不会傻到直点姓名,托言天机显示有限,以数个卦象大致圈定特征,等皇帝自己去搜寻锁定,至于是谁家倒霉的……

    那就是时也命也,怪不得人。

    雍凌善骑射,非武将,但本事超群。他出身低微且不清不楚,是一个妓子投上门来所生,生母连个姓名都没留下,比起府中庶子还要低贱不如。

    实实在在是个‘下人’。

    更何况雍府和皇帝之间还隔着血海深仇。

    雍府有嫡子。嫡子惊才艳艳,只是及冠之年于某天失踪,遍寻不见。

    雍父不差儿子,庶子中不乏聪颖多才之辈。只是皇帝是杀人取乐不知仁德的怪物,哪怕对当初有从龙之功的雍府也没有半分仁义。

    邕王还是个皇子时就喜欢在酒宴上胡搞乱搞,一旦磕点药再醉酒更是人性全无六亲不认。盛宴过后,当晚赴会的朝臣家眷死伤无数,皇帝第二天酒醒根本不记得宫宴上究竟玩乐过何种杀人游戏,赴宴的雍家掌家人和公子们只不过是宰掉的羔羊中微小一脉。

    天子有没有在他们血溅三尺哀嚎动天的当口拍手兴奋叫好呢?

    谁又知道。

    也不必知道。

    幸而他卑贱如泥禁面天颜。主母将他从寒冷简陋的小院里接出。雍凌已经是府上唯一的男丁。满府缟素,‘归府途中被贼人暗杀’而几乎面目全非的遗体陈列于堂中棺木。遗孀们还得按压下到底的绝望和凄惶战战兢兢对来吊唁的皇帝感恩戴德。

    谁不想复仇?但螳臂当车,夫人们也只能温顺地当着恭敬服从的健忘臣妇。

    皇帝不健忘,他只是懒得想。有的是人帮他想。虽然杀人如麻,冤孽无数,但他还是从身边的宠侍叙述中想起这遭往事。

    一旦想起,必定是要命的。

    而如今,他却要先要狗皇帝的命。

    当他一箭射出,邕王被洞穿肩膀定在龙椅上,面对大殿里乌压压的反贼,这位终日沉湎金丹妙药血池肉林的君王犹自不可置信。

    昏君当得过于顺遂,乃至于已忘记危险是何物。

    皇帝犹如困兽嘶嚎咒骂,但雍公子满脸带笑,一脚踩上他龙椅扶臂,像玩弄蚁虫似的嘲讽眼神。他伸手拔出自己的那支三棱箭,特意挑选的倒刺和血槽让皇帝痛不欲生。

    “皇上不是喜欢玩游戏吗?”

    “臣特意来陪。”

    雍公子回身对自己的亲信道,“除了周元捷,其他术士,就地格杀。清君侧,方能拱卫圣明还天下太平,杀掉他们,是众望所归。”

    话语轻柔,却寒骨惊心。

    亲信领命而去。

    皇帝无德,早失人心。宫内禁卫不仅初时消极抵抗反叛军,到后来甚至一不做二不休倒戈帮着逼宫的剿杀奸佞方士。

    邕王此时孤立无援,在大殿里滚爬逃命,雍公子不笑不言,执弓搭箭,箭尖瞄准他后心。论起玩杀人心跳游戏,他也是不差的。

    “周大人是个妙人。”心硬寡情的少詹事闲庭信步,“他算到陛下需提防朝内勇武之臣,这不……陛下果然应了这劫。”

    “乱臣贼子,朕乃天子,给你官爵富贵如此善待你,狼心狗肺的竟然敢……”

    咄。

    一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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