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缱绻，歌声悠长。
长顾像往常一样踏着月色走上天台，这半个多月以来他养成了一个不可告人的习惯——每天晚上上天台听那个月光下的女孩唱歌弹吉他。
歌声依旧缥缈模糊，吉他声倒比较清晰。在流淌飞扬的弹奏声中，长顾逐渐放空思绪，感觉白天从沈盼那里受到的刺激都随着音乐声流走了。
实际上沈盼也没怎么刺激他，只是他自寻烦恼而已，长顾自己心知肚明，一个男生喜欢另一个男生什么的，实在是太可笑了。
虽然他以前也听说过同性恋，但那毕竟只是听说，长顾对这个陌生的领域一无所知，本能地感到惶恐不安。
其实他未必真的喜欢男生，比如这个弹吉他的女孩他不也挺有感觉的吗？这么一想，长顾顿时整个人好多了，立马如饥似渴地望向吉他声的源头，像是迫切地想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但很可惜，长顾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一开始那几晚女孩是亮着灯弹奏的，后来她坐上窗台后就顺手关灯了。长顾拼命凝神去看，也只能看见浓重的夜色中一个朦朦胧胧的纤细身影。
这样也足够了，长顾想象着女孩皎洁的侧脸和俏皮的秀发、修长的手臂和雪白的长腿，还有那像精灵一样灵巧漂亮的手指，美妙的乐声从那双神奇的手下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不等他从臆想中得到一丝安慰，对面楼房的灯光蓦地亮了。
女孩敏捷地跳下窗台，留给长顾一个引人遐想的背影。没过一会儿，女孩又回来了，半个多月以来，长顾第一次看见她的正脸。
女孩戴着一副大框眼镜，紧抿着嘴，披肩长发今晚居然梳起来了，扎成一束青春洋溢的高马尾。她身上有股特别的气质，雪白轻薄的小背心包裹住纤长柔韧的身姿，一件普普通通的睡衣硬是被穿出了高大上的感觉。
女孩的手搭在窗台上，漫不经心地抬起下巴，眉眼间似乎带着一丝傲慢。她目光随意一扫，随即精准地朝长顾这边看过来。
长顾一愣，猝不及防地跟女孩看了个对眼，不等他有所反应，女孩忽然笑起来，摘下那副碍事的眼镜，将额前的碎发随便往脑后一捋，露出一张完整的脸庞。
那远山般的俊秀长眉、那刀刻般的凌厉双眼……
长顾愣住了，睁大眼睛呆呆地跟对方对视片刻，只觉得整个世界在无声坍塌。
那是沈盼。
长顾已经停止运转的脑袋里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第二天沈盼照常掐着点回学校，长顾一看见这家伙，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如坐针毡地坐了一会儿，沈盼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笑嘻嘻地对他说：“哎，班长，没想到你家就在我家对面啊，咱俩真有缘分。”
长顾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莫名其妙。
“什么表情？你一觉醒来失忆啦？”
沈盼作势要去拍他的额头，长顾敏捷地向后一仰，躲过了那只乱动的手——沈盼这家伙有个毛病，喜欢跟人动手动脚，这毛病放在男生堆里其实没什么，可长顾不喜欢跟人肢体接触，硬是被他训练出了条件反射。
沈盼见占便宜没成功，丝毫不气馁，他收回手，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
“害羞什么？班长，真以为我认不出那人是你啊？”沈盼笑吟吟地说，“你这样我会以为你喜欢我的。”
长顾没搭理他，自顾自地拿出早读要用的书。沈盼又说：“好听吗？从实招来，你偷偷干这事多久了？”
长顾心跳如擂鼓，拿书的手指几乎要颤抖。他勉强维持住表面上的不动如山，冷飕飕地瞧着沈盼：“沈盼，你再说这种招人误会的话……”
沈盼：“你就生气了？”
长顾：“……”
跟这人没法讲理，长顾只好一声不吭地注视着他。就在这时，早读铃声响了，长顾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专心早读。
生气的样子真好看。
被狠瞪的沈盼心满意足地叹口气，也不早读，径自从书包里摸出一张废纸，撕下来一小块，开始胆大包天地在早读课上写小纸条。
一张纸条写完，他在全班同学的书声琅琅中，光明正大地将那张小纸条扔到了长顾的桌子上。
长顾看了沈盼一眼，有心想将纸条丢地上踩几脚，又舍不得。他冷着脸，硬是忍住了没搭理。
沈盼丝毫没沮丧，兴致勃勃地继续写，写完继续精准地扔给长顾。接二连三的小纸条出现在桌子上，长顾渐渐有些心软，心头再大的火气也逐渐烟消云散。他犹豫了一下，拿起其中一张纸条。
沈盼字迹潦草，却潦草得很有韵味，算是一手比较拿得出手的字。长顾一边读书，一边在书本的掩护下一目十行地扫视——
“班长，我错了，你别生气啊。”
“班长，我留意你快一个星期了，每天晚上你都在那里。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听啊？”
“班长，干什么不承认啊？听我唱歌有那么丢人吗？”
“班长，如果你喜欢，可以随时来我家听啊。只要是你，随时欢迎——随时哦。”
“班长……”
“班长，你笑什么呢？快回神，老师在盯你。”同桌的男生给了长顾一肘子。
长顾连忙压下微微上翘的嘴角，分散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书本上，忍不住偷偷看了沈盼一眼。
沈盼这会儿倒是没写纸条了，但视线也不在书上，一直百无聊赖地盯着长顾看。见长顾偷偷摸摸地回望，沈盼顿时眉开眼笑，悄悄对长顾做了个口型。
那口型长顾瞬间看懂了——“不生气了？”
长顾没搭理他，过了一会儿再看沈盼，发现沈盼还是在看他。长顾不禁皱起眉头。
“看书。”长顾指了指书本，无声地对沈盼说。
沈盼没看书，用同样的方法问长顾：“班长，你不生气啦？”
长顾拿他没辙，蹙着眉毛冲他摇了摇头。沈盼满意了，朝长顾一笑，开始跟着科代表早读。
长顾被他这一笑弄得莫名其妙，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他和沈盼刚才的举动怎么那么像是小情侣之间闹别扭，最后沈盼死缠烂打地哄他高兴呢？
这个念头让长顾的脸霎时红透了，他情不自禁地看向沈盼——幸好沈盼这回没看他，正在一心一意地读书。
这个人太奇怪了，长顾想起上次他当众让沈盼下不来台的事，心生愧疚——那次沈盼根本没和他一般见识，没过多久就主动找他说话了，虽然他们俩还不至于用上“和好”这词，但那事也算是就此揭过。
长顾忍不住想：“沈盼有毛病吧？他对谁都这么好脾气？他做错什么了？我一生气他就巴巴地凑上来认错？”
想着想着，长顾开始反省自己——他的脾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了？怎么每次跟沈盼说话都三言两语就上火？上火也就算了还冲沈盼乱发脾气……仔细想想，沈盼真没对他说过什么过分的话。
心神不宁的一上午转瞬即逝，午休铃声一响，长顾就看见沈盼秒拿出饭盒，看样子是准备和他那一大帮兄弟进军饭堂。
长顾默默地看着他，谁知道沈盼挥手让一众兄弟先走了，转身来到他面前，大大方方地说：“班长，咱们一块去打饭吧。”
长顾：“……”
害得他心烦意乱了一上午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偏偏长顾这会儿舍不得对他冷言冷语，只好委婉地问：“你那些兄弟怎么办？”
“你没看见吗？他们已经抛弃我了。”
长顾：“……”明明是你让人家先走了。
沈盼：“班长，不会连你也要拒绝我吧？”
长顾面无表情地说：“……走吧。”
沈盼兴高采烈地搭上他的肩膀，长顾下意识地想躲，连忙忍住了。
“班长，你有喜欢的女生吗？”走到教室门口，沈盼心血来潮地问。
长顾：“……”
他想起那个在月光下弹奏的美丽少女……哦现在少女已经变成了少年，还就在他面前。长顾犹豫片刻，点了点头：“……算有吧。”
沈盼皱眉：“‘算’是什么意思？喜欢过但已经不喜欢了？”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没什么，闲聊可以增进同学关系嘛。”沈盼信口胡诌，“没想到咱们班长大人也会暗恋女孩子。”
长顾注视着他在阳光下明净的脸庞，这一刻，眼前俊朗的少年和他臆想中那个美丽的少女居然重叠了，从此难舍难分。
长顾心跳微微加速，不由自主地问：“那你呢？沈盼，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沈盼偏头跟他对视，眼睛明亮，毫不含糊地说，“班长，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长顾：“……”
长顾避开他闪闪发光的双眼，心脏怦怦直跳，同时又涌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他没回答沈盼，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沈盼：“……”
这个反应真是没法继续下去了，沈盼无力地一拍自己的额头。他一向活得随心所欲，喜欢一样东西就会尽最大的努力追求，求而不得大不了就放弃——对长顾也一样。长顾有没有喜欢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长顾会不会接受他。
沈盼从没喜欢过谁，也没追求过谁，因此并不认为这逻辑有什么不对。他只是觉得这好学生真难搞——不过书上都这样写，好学生一般都很难搞，但追到手了也很好玩，像长顾这样的最适合逗着玩了。
沈盼默不作声地陪着长顾走了一段路，压根不知道身边这个人在短短的一段路里脑补到飞起。走到饭堂门口，沈盼忽然问：“班长，你是大城市来的吧？”
长顾被迫暂停胡思乱想，随口敷衍：“不是，就一个三线小城市。”
“那你对同性恋怎么看——你应该知道什么是‘同性恋’吧？”
长顾：“……”
沈盼说这话时，下巴尖几乎点在了他肩膀上，呼出的热气让长顾微微一个激灵，半边脸都麻了。
长顾被刺激得面红耳赤，默默地跟沈盼重新保持距离，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嗯，知道。”长顾心慌意乱地说。
“那你怎么看？”沈盼又凑过去。
长顾立马躲开了，低声说：“这个……我恐怕没有立场。”
沈盼若无其事地一把拽住长顾的胳膊，拉扯着他往饭堂里走，不许他躲：“怎么没有立场啦？我问你个人看法而已——你不觉得恶心吗？”
沈盼：“咦？班长，你脸红什么？难不成……你是不是偷偷喜欢我？”
“没有！”长顾猛地挣脱他的手，声气突然低了下去，闷声反驳，“……没有偷偷。”
沈盼乐了：“难不成你是光明正大地喜欢我——哎！”
沈盼一句话还没调侃完，长顾突然扭头狠瞪了他一眼，转身跑了。沈盼从他这一眼里瞧出了点恼羞成怒的意味，愣了一下，一时间竟然忘了追上去。
其实长顾也没跑几步，饭堂里面人挤着人，他快走了几步就没入了人山人海之中。等沈盼回过神来，长顾早已经不见了身影。
沈盼有点茫然，站在原地喃喃自语：“跑什么？真喜欢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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