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镇是个半大不小的乡镇，镇上有一所半大不小的高中，全名荷塘中学。
这个小镇普普通通，“荷塘”象征的就仅仅是个名字，镇上既没有“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色，也没有“映日荷花别样红”的风光——这里甚至连个水塘子都不多一个。
荷塘镇并不繁华，但这里的人却称得上安居乐业；人不多，可乍一看也算是热热闹闹。长顾一路坐车看过来，心里对这个陌生的地方仍然有些抵触戒备。
其实也不算太糟糕——长顾无声地安慰自己，仿佛只有不断地对自己重复这句话，他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才能获得一丝勇气，好让他能够不动声色地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车子忽然减速，缓缓停了下来。长顾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茫然无措地抬起头，正巧对上了后视镜里父亲的双眼。
前头开车的父亲眼神漠然，跟他对视了一秒，平淡地陈述：“到了。”
到了——终于到了。
十五岁的少年猛地攥紧衣角，脸上强装的镇定终于出现一丝裂缝，露出内里的惊慌失措。
“下车吧，你姑姑就在里面。”父亲略带不耐烦地催促，“走，行李我帮你拿进去。”
长顾的行李不多，父亲下车打开后备箱，不由分说地拎起行李箱就走——甚至不给长顾一点缓冲的时间。
长顾只好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尽管恐惧得整颗心都在瑟瑟发抖、不安到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可他没有，他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做。
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已经不在了，他撒娇任性给谁看？如果此时此刻他不顾场合地哭了，父亲不仅不会心疼，只会觉得更加厌烦而已。
长顾自嘲地低下头，一声不吭地将眼里的泪光逼了回去。
长顾的姑姑三十出头，天生丽质，又嫁了个好老公，日子过得可滋润，女儿都十几岁了，她的眉眼却依然清丽动人，活像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说她还没出嫁都有人相信。
姑姑家里开了家杂货店，她男人平时外出忙工作，小孩白天要上学，她就自己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每天过得充实而快乐。
长顾一进门，姑姑就热情地迎了上来，拉着他左看右看，嘴里不住地说着：“哎呀，当年的小顾儿都长这么大啦，我都要认不出来了……啧啧啧，这孩子真是越长越俊哟。”
长顾最不擅长应付这种局面，手脚僵硬地任由她拉着，礼貌性地叫了声“姑姑”后，好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父亲径自对姑姑说：“细妹，先带咱们上去吧，我还有事，不能在这耽搁太久，一会儿该走了。”
姑姑干脆地答应一声，当即到外面找了个熟人帮忙看铺子。她带长顾父子到杂货铺后面的楼梯口——从这里走上去，二楼就是她家。
姑姑絮絮叨叨地在前头带路，父亲提着行李箱跟在她后面，长顾默不作声地走在最后头——他默默注视着父亲手里的行李箱，感觉自己和那个破箱子没什么两样，可怜又可笑，对周遭的一切无能为力，只能任人摆布。
“阿顾，你以后就住这个房间啊，我特地给你选过了，这里光线顶好，窗口对出去是一条河，又安静，方便你学习……”姑姑笑吟吟地打开房门，给长顾看她事先收拾好的房间。
一进房门，父亲就迫不及待地放下行李箱，像是急不可耐地想要卸下一身沉重的累赘——这个破行李箱的小轮早坏掉了，父亲提了一路，累得气喘吁吁。
长顾忍了又忍，所有强装的淡定和强忍的悲伤都在这一瞬间破了功，他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哑着嗓子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爸，那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来接我？”
他终究才十五岁，尽管对父亲深感失望，却还是会天真又愚蠢地心怀希冀。身为“孩子”的他太过弱小无能，因此他一方面憎恨父亲，一方面又惶惶不安地想要依靠。
父亲拧紧眉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耐烦。长顾即将掉下去的眼泪瞬间止住了，泪水在眼睛里直打转，却怎么也不肯溢出一点。
“你在这里好好学习，听你姑姑的话，等你考上了好大学我会来接你的。”父亲敷衍地回答。
长顾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在眼泪掉出来之前，他咬紧牙关用手背使劲擦掉了。
果然，他不该对父亲抱有期望的，这个男人已经不打算要他了，他何必这样自取其辱呢。寄人篱下就寄人篱下，也不过是没人疼没人爱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往后就算他能跟在这个男人身边，还不是要学会看人脸色？跟寄人篱下有什么区别？
都一样的。
长顾双眼通红，在心里恶狠狠地发誓——他再也不会问这种软弱的孩子话了！打死他也不会再向这个男人示弱！
父亲向姑姑简单交代了几句话就走了，由始至终没再看站在旁边的长顾一眼。
少年的内心世界无声地坍塌完，立即倔强地将心里那座碎了一地的玻璃城堡重新粘好——他别无选择，只能在一次次的困苦与伤痛中硬着头皮迎难而上，用那些最脆弱的玻璃打造出一片属于他自己的钢铁王国。
总有一天固若金汤，刀枪不入。
可现在显然还时候未到。
男人离开时带起的关门声响起，长顾猛地一个激灵，倏然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那扇严丝合缝的防盗门。
一个半大少年在眼前强忍着不哭，姑姑多少有些尴尬，又不能像哄小孩一样哄长顾。姑姑傻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还没想出个对策来，就看见长顾扭头，微红着眼眶跟她对视，朝她挤出一抹笑。
长顾这个年龄段，跟他差不多大的男生十个有八个满脸青春痘，可他不仅五官长得清秀端正，皮肤也白，干干净净的那种白，看着赏心悦目得很。姑姑被他这一笑弄懵了，随即听见少年小声地说：“姑姑，以后……就要麻烦您多照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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