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9

    “无神论者这词来自于希腊语Athos，不是指不信仰神者，而是指被神抛弃者。”

    ……

    斯特兰奇觉得最近露西有些不高兴。

    准确而言，更像是魂不守舍。常常他们会在一起吃饭和聊天的时候，斯特兰奇充当更健谈的那一个，而露西则更擅长倾听，他讲着讲着就会发现她有时会陷入一种思维游离的境界里，不过他也不是很确定，至少在他试探着提问的时候她会很快反应过来并精准地接上他上一句话，就像现在这样——

    “你知道吗，难以置信，伦敦圣殿，纽约圣殿和香港圣殿……三个圣殿居然都在北半球！”中午吃饭的时候，斯特兰奇用夸张的语气强调道：“这是什么意思，半球歧视？”

    露西垂着眼，看博士夹菜的手微微颤抖，她习惯性地帮他把喜欢吃的东西分别夹了一点放进他的碗里，而他讨厌的多香果与墨角兰她很小心地去掉了。她是个话少却总能在细节之处打动别人的姑娘，斯特兰奇并非没见过这种人，但他们多半都怀有其他目的，所以这种下意识的举动就显得更为珍贵。

    他见露西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顿了顿，放轻了声音，“你是怎么想的，露西？”

    安静的姑娘终于回过神来，她似乎是侧头想了想，漫不经心地开口，“大概是因为建立圣殿的时候，大陆还没有漂移吧。”

    斯特兰奇，“……”

    再度受挫的博士摸摸鼻子，咳嗽两声，选择了转移话题，“……你今年十六岁了是吧？不得不说，也许以后你会成为一个讨人喜欢的姑娘。”

    露西歪头望着他，表情很无辜，“可我现在就很讨人喜欢。”

    博士，“……”

    她像是没注意到博士僵住的表情，还特别在他受创的心脏上补上一把刀，“你不知道吗？在我来这里的第一天，约翰法师就邀请我一起去图书馆。我想他大概是想等到我成年，虽然那一天也不算太远。”

    博士：约翰法师？一听就是个色-欲熏-天的臭混蛋。他居然敢明目张胆地调戏这么稚嫩这么天真这么美丽又这么聪明的露西？他的露西！还好她识破了对方的意图……不！就算如此，他也决不能放任不管！他得看见这个家伙，对……一定得看紧他，不能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

    ——等等，圣殿里有几个叫约翰的来着？没记错的话，好像至少有……三个？

    斯特兰奇，“他的社会福利号是多——不，他的法器是什么？”

    露西忽然就笑了，歪头注视着他，有些打趣的意味，“嗯……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博士一本正经，“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懂得尊老爱幼先来后到的道理……哦我是说，他们总是欠缺一些经验，而这些经验往往需要更多实际操作和历练才能得到。”所以他一定会好好“操作”那个家伙的，最好让他长长教训才好。

    露西眼角微弯，她显然对博士的胡说八道心知肚明，可完全没有拆穿他的想法，只是在他一脸严肃地讲完后，笑眯眯地看着对方，没有接下他的话说出那个人的姓，而是话锋一转，提起了另一个他意料之外的问题——

    “我想学拉丁语，”露西说，“你可以教我吗？”

    为了更好地学习咒语，钻研古书里的魔法，博士日夜不休地自学了拉丁语，希伯来文，梵语和希腊语。不是浅显地泛读，而是精通与掌握。显而易见在他学会了这些语言后，他理解魔法的进度愈发快了。他并非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教导露西，而是很好奇她为什么想这么做：毕竟，她曾经告诉过自己，她没有学习魔法的天赋。

    对于博士眼里的疑惑，露西是这样回答的——

    “因为我想找些有意义的事去做，”她歪了歪头，“好渡过那些你不在我身边的慢时光。”

    博士心脏中了一箭。他悄摸摸地捂住胸口，不敢对视露西的眼睛，微微转开视线，低咳两声，面上试图保持镇定，“可我从没教过别人东西……”除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教训。

    露西喝了一口水，嘴唇变得湿润而有光泽，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盯了过去，又很快移开，就听见她非常柔和的声音说道，“在你的眼中，我是什么呢，博士？”

    斯特兰奇微微一怔。

    他想起古一法师曾经对他说过的话：“知道在我眼中你的未来有什么吗？——无限的潜能。”

    他的目光变得温柔深邃起来，抬眼凝视着露西，低沉的嗓音极其磁性迷人。

    “A  very  very  great  ……  friend。”

    一个非常非常优秀的……朋友。到目前为止，也只能说到这里。但对于斯特兰奇这样自大傲慢的人而言，他从未给过任何人超过“优秀”的评价。而“朋友”这个词，在他的前半生中更是不存在的，她是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那个，它甚至比所谓的同伴和情人更珍贵，更独具意义。

    他看露西微微一愣，挑了挑眉，忍不住心里的微痒，反问回去，“那我呢？在你的眼中，我是什么样子？”

    帅气？正直？认真？充满了潜力？

    他听见露西在这样回答他的——

    “MAGIC.”她低声说，“For  me , you  are  MAGIC.”

    斯特兰奇呼吸一顿。

    ……

    此后，斯特兰奇就开始了轻松愉快的拉丁语老师之旅。

    之所以轻松愉快，是因为他发现似乎在语言这方面——不，是所有方面，露西都具备“学得极快”这个天赋。虽然以往的科学调查结果证明女性的确比男性更具备语言天赋，但至少目前就他所见过的人而言，她是其中学习能力最优秀的那个，甚至胜过所谓“IQ150的天才”。她一眼就能记住拉丁语的单词和意义，很快就掌握了七种格的形式，不到三天就能说一口流利的通俗拉丁语，而一周内就开始无障碍地翻阅起古典拉丁语的传记古籍。这个速度仅次于睡觉时利用灵魂出窍魔法通宵学习的斯特兰奇。

    这令他感到既惊异又好奇，忍不住又开始教导她去学习梵语——这可再和英文字母没丝毫联系，过于相似和繁复的笔画就连他也花费了一段时间才完全弄懂。不过露西依旧没令他失望——半个月后偶然有一天他路过古一的居室，就听见里面传来露西与古一对话的声音，用的就是高雅纯正的古梵语，里面甚至夹杂了几个连他也无法完全理解的生僻词，而她显然知道它的含义。

    他在外面静静站立了一会儿才离开，走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某种微妙的复杂感——毫无疑问她应该是非常聪明的……不，“聪明”来形容她简直过于谦虚了。他相信如果她想，她一定能在某个领域拥有比他更高更宏远的建树，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充当如此籍籍无名的小角色，而且默然地来到了他身边？是真的出于巧合，还是有别的目的？

    她这么年轻，真的会有这样深沉可怕的心思吗？不——从前那个落魄且残疾的史蒂芬·斯特兰奇，对她来说真的还有剩余的利用价值吗？

    斯特兰奇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遥望着这座山城落日的余晖，他满腹疑问和不解，思考了大半个下午都无法得出答案，而最后他终于摇了摇头想通了——不管她有什么目的，迄今为止已然走到了这一步，什么都无法再改变露西根植于他心里的地位，她想要的，只要不违背规则和他的原则，他都会帮她做到，而如果她走错了路，他也会尽心尽力地把她带回正途——他在心里发过誓，他的后半段人生都将有她的陪伴，而史蒂芬·斯特兰奇虽然是个倔强，固执又傲慢的混蛋，但他的承诺，可以相信。

    但愿她内心里，仍然是那个温柔，细致，美好，忍耐而宽容的姑娘。

    博士望了望外面逐渐沉下去的天色。是的，露西学习语言的时间，再次降临了。

    ……

    由于斯特兰奇心思汹涌翻腾的缘故，他迟迟没有去露西的房间里，拖到了近十点的深夜，才皱紧了眉头，敲响露西的房门。

    “请进，博士。”低柔的声音。显而易见她听出了他的脚步声。

    斯特兰奇轻轻推开了门，一眼就望见她正背对着他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望着窗外。手边拿着一个有些年代感的随身听，戴着耳机。他的听觉一向灵敏，很轻易就听出了里面缓缓流淌的女声唱的那首歌，Sia的《I'm in here》。

    他甚至还记得这首歌曾作为插曲出现在电视剧《绯闻女孩》中，虽然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会喜欢这类青春偶像剧的类型。

    斯特兰奇能听见那质感慵懒又纯粹，极具辨识度的嗓音缓缓弥散在静默的空气里——

    “I'm  in  here ，can  anybody  see  me？”

    ——我在这里，有谁看见我了吗？

    “can  anybody  help？”

    ——有人能帮帮我吗？

    “露西。”博士低沉的声音。

    面对着窗外的女孩慢慢侧头，淡薄的月光隐约够了出她的侧脸，是一种玻璃般通透脆弱的美。

    “I'm  in  here ， a  prisoner  of  history .

    Can  anybody  help？”

    ——我在这里，就像一个历史的罪人，

    有谁来帮帮我？

    她垂下眼，能看清睫毛微微颤抖，她的声音似乎和歌声重合了。

    “我在这里。博士。”她轻声回答。

    史蒂芬·斯特兰奇用一种奇特的目光注视着她，他忽然间就觉得面前这个他自认为很了解的女孩儿在这一刹那间变得缥缈模糊起来，像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团，一本只写着只言片语晦涩难懂的书，既神秘又薄弱，仿佛随时会消失掉。

    歌声仍然在继续，或许是因为Sia的嗓音充满了压抑的爆发力，让这原本就昏暗的画面似乎和这首歌渐渐融为一体，带入了一种更奇异更虚幻的世界里去——

    她在绝望地唱着，像是泣血的荆棘鸟。

    “Can't  you  hear  my  call？

    Are  you  coming  to  get  me  now？”

    ——你能听见我的呼唤吗？

    你是来救我的吗？

    仿佛是为了确认她真实存在，斯特兰奇忍不住又呼唤了她一声。

    “……露西？”

    那个临窗的剪影微微一动，终于全然转过身来，抬头注视着自己。

    逆着微薄的月色，她的面目模糊不清。

    “I've  been  waiting  for ,  you  to  come  rescue  me.”

    ——我一直等待着，等待着你来拯救我。

    露西凝视着他，她似乎是说了一句什么，然而声音太轻了，完全被支离破碎的歌声所掩盖——

    “I'm  crying  out ，

    I'm  breaking  down，

    I  am  fearing  it  all  stuck  inside  these  walls……”

    ——我歇斯底里。我就要崩溃。我感到恐惧，我快要被这一切所吞噬……

    啪。

    不知为何，房间里唯一的一盏台灯忽然灭了。四周陷入昏然的漆黑之中。

    她的影子被身后的月色拉长，倒映在水泥地面上。

    接着斯特兰奇就看见，露西缓缓站起了身，她的脚步极轻，几乎是无声无息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咫尺的距离，站定不动。近得能够闻见她身上很淡的皂角香味。

    等到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他低下头，注视着露西那张在梦里也会出现的脸。他和她的目光对上，他一时间无法说清楚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幽深得像海，晶莹通透得像星光宝石。

    他看见她缓缓抬起了手，似乎是要去触摸他的脸颊。而这个念头一起，他就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全身绷紧，双手轻轻颤抖。

    女歌手沙哑的声音寂寞地飘散在黑暗的空间里——

    “I  need  you  to  hold  all  of  the  sadness  living  inside  of  me.”

    ——我需要你，去拥抱我内心所有的悲伤。

    最终，这声音慢慢沉寂，消散。

    “Can't  you  hear  my  call，

    Are  you  coming  to  get  me  now……”

    ——你能听见我的呼唤吗？

    你是来拯救我的吗？……

    他听见了她轻轻的呼吸。他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终于，那缓缓上升到半空中的手，最后还是触碰到了他的脸。

    斯特兰奇浑身一颤。他忍住所有想要战栗的欲-望，不敢呼吸，就这么望着她的脸，任由她冰凉的手指缓缓在他的面庞上轻触，移动，就像是在无声地描绘他的轮廓——

    从饱满的额头，深邃的眉眼，挺立的鼻梁骨，缓缓下移至他的唇线，嘴角，沿着耳垂，留下一道令人痒到发疯，内心挣扎到发疯的弧线，甚至她柔软的指腹一路蜿蜒，直至他不停滚动突起的喉结——

    啪。

    布满伤疤而颤抖的手忽然握住了她的，用力，握紧，不再让她动弹丝毫。

    斯特兰奇喉咙上下来回滚动，下颔陡然收紧，看上去就像是在咬牙切齿。他握住手掌里纤细到一用劲几乎就会断掉的手指，紧紧盯着露西的脸侧，避开她的直视。在这样万籁俱寂的漆黑里，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微微沉重的气息，他不仅双手在颤抖，他全身都发出挣扎抗拒般的战栗——

    “够了，露西！”

    她一顿，缓缓抬起眼，安静地注视着他的脸。

    斯特兰奇在脱口而出这句话以后才意识到他的语气有多么隐忍，充满了警告的呵斥。他愣了愣，手微微一松，忍不住后退了半步，深深吸口气，勉力扯出一个笑容，试图活跃突然沉寂下去的气氛，“嗯……那个……洛丽塔，了解一下。”

    露西缓缓放下手。她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一声，短促，始料未及。

    她侧了侧头，似乎是回想了一下，接着那柔和的声音就响起在昏暗的室内——

    “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

    斯特兰奇，“……”

    他觉得这里的气氛更加尴尬了，背后都渗出了汗，觉得内脏有火在烧灼，烤得他心慌意乱，用尽全力才压下声音里的异常，“……不是这个，我指的并非是这句……”

    露西似乎是在微笑，声音依然很平和。

    “人有三样东西无法隐瞒：咳嗽，穷困，爱。”

    博士忍不住低咳两声，如果她能看见，她一定不会错过自己满脸生无可恋的想死模样，“…你这么聪明，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露西，“人还有三样东西无法挽留：时间，生命，爱。”

    斯特兰奇陡然握紧双手。他咬牙牙齿，沉默了许久，轻轻吐出一口气，将心里翻腾的岩浆全部镇下去，面色和声音终于完全平复下去，他试图用很温和的声音开口告诉她一个道理，一个原本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道理。

    “你瞧，露西……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在白日里对一切保持冷静都是十分容易的，但如果在夜晚，特别是这种深夜，就是另一回事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说完，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露西的脸，试图从她细微的表情里揣测她的真实想法。而一如既往，他依然失败了。

    她只是抬起眼，看着他，反问，“我应该明白吗？”

    “你是法师，博士，你们通常都能活上比我们都要漫长的时间，不是吗？”

    斯特兰奇咬牙，“是！没错！——可是你仍然很年轻，露西，这意味着你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和机会，去选择更多……更美好的东西。你还有犯错的机会——但我没有。”

    她可以任性妄为地做许多她这个年龄段姑娘们都想要完成的事，爱上一个人，然后遗忘他，肆无忌惮，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只因为她年轻，她有许多可以去改正的机会，人们也会乐意去包容她。可他不一样，他已经犯过许多错了，这些错误让他的人生一度陷入最低谷，他险些爬不起来。即便是现在斯特兰奇依旧认为他还有犯错就改的机会，但绝不应该出现在魔法，以及对待她的问题上——这是他最后能够拥有的宝藏了，决不允许因为自己的任性和自大而毁了他毕生都会珍视与守护的东西。

    在露西完全长大——并非是成年——而是已经能够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的时候，他才会给予自己这样一种机会。可依旧，所有的选择权都在她手里：她掌握着那一瞬间的天翻地覆，重生与跌落。到了那个时候，天堂地狱，只不过是她的一句话而已。

    但不是现在。

    露西安静地听完，她垂下眼，像是在思索他这句话的用意。他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了她的回答。

    “你说的对，博士，我仍然有很多选择其他美好事物的机会，”她点了点头，认同他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抱歉，博士。”

    斯特兰奇的心瞬间就凉了。然后即使如此，他也得挤出一副笑脸来面对她，虽然那看上去更像哭。

    “你懂就好……今天太晚了不宜授课，不如我们改天再约，露西？”

    她点了点头，重新戴上了随身听的耳机，虽然里面没有任何声音。她的话听上去十分平静。

    “晚安，博士。”

    “晚安，露西。”

    斯特兰奇退出去，在关上门的前一刻，他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一下，只看见了窗边安静坐着的背影。他按在木门上的手微微一顿，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无声无息地合上了门，将她留在一方谁也闯入不进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