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臻没有收到卫珩的回信。
    整整三日。
    她坐在院子里逗着不怎么灵慧的鹦鹉, 觉得有些儿小惆怅。
    最后一封信,因为写的有些厚, 她怕风一大就把信纸给吹跑了, 所以没有绑在矛隼的脚脖子上,而是直接转交给了金掌柜, 托他帮忙递一递。
    金掌柜就说最近盯着的人有些多,可能不能加急给她送去东昌府了, 问她着急还是不急。
    宜臻说不急。
    慢一些也没关系,还是小心为上, 保全自身才是最要紧。
    是以,她其实也不晓得,自己那封信如今到了卫珩手里没有。
    若是已经到了卫珩手里, 卫珩读完了,心里头又会是个什么想法呢?
    小姑娘既懊悔又惧怕。
    懊悔的是,她明明只想问卫珩还要不要娶她,但写信的时候,也不知脑子里是如何琢磨的,七拐八绕, 竟写的十分晦涩。
    宜臻很担心卫珩读完了信,也读不懂她想问的问题。
    惧怕的是,卫珩真的读懂了她的问题。
    然后回她说自己并不想娶了。
    毕竟这桩婚事, 本来就是祝家报卫家的恩,而不是卫珩欠她的。
    倘若宜臻不肯嫁,那就是祝家忘恩负义, 没有良心,要被全天下人戳着脊梁骨骂。
    但若是卫珩不肯娶,那最多也就是招人议论一两句罢了,怎样也怪不到他头上。
    卫珩想不想娶呢?
    宜臻觉得说不准就不想了。
    虽然,蒲辰后头出了那桩子事,被全京城的人认为是好男风的断袖,也因此没什么人指责她不知廉耻。
    但她和一个男子“搂搂抱抱”过,这是不争的事实。对于女子来说,名声上一旦有了污点,就再难洗干净了。
    更何况卫珩好像打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对这桩婚事没什么兴趣。
    小姑娘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到最后都快揪着鹦鹉的毛愁哭了。
    卫珩要是真的不愿意娶她了怎么办啊?
    她上哪儿再去找一个这么家财万贯视金钱如粪土又放任她四处撒欢儿不管的好未婚夫呢?
    ......
    宜臻是看过许多话本的人。
    什么江湖豪情的,儿女情长的,深宅闺怨的,花妖狐媚的,她都看。
    不仅自己寻,还从卫珩那里搜刮来许多。
    所以她八九岁时,就知晓了和王生私奔的许六娘,知晓了飞上枝头嫁作皇子妃的平民女子杜白霜,知晓了这世间的士子读书人们,对情爱的幻想是个什么模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诗经也这样写道。
    可是思慕,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念头呢?
    怎么样才晓得自己是不是思慕一个君子呢?
    宜臻不太明白。
    她也不是没有手帕交,母亲尚还在京城时,也经常会带她出去赴宴,她也有几个交好的闺密姑娘。
    只可惜,这些手帕交们,不是年岁比她大些,如今已经出阁了,就是随父兄去了外地。
    没人能与她谈一谈这其中的感受。
    也因此,等了足足五日还未收到回信时,宜臻决心要专注自己的事业。
    ——这也是卫珩教她的。
    当年小宜臻还是个藏不住话的幼崽子,成日里担忧老是争执的父母,和二姐姐争锋相对的大姐姐,以及行事越发激进的祝府。
    卫珩就对她说,左右你说了人家也听不进耳朵里,你倒不如专注自己的事业了。
    小宜臻就好奇地问他,我的事业是什么。
    卫珩哥哥告诉她,多攒些银子罢。
    这样万一有一日,父母和离了,姊妹闹翻了,祝府被流放了。
    她还能靠自己养活自己,不至于像她三四岁时养的那只西洋狗一样,看似千娇万宠,其实生死都由着他人来定。
    宜臻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是以她这些年,一直在琢磨要攒些东西,而后千方百计地藏到府外头去,免得到时候整个祝府都被查封了,他们连周转的银钱都没有。
    这么几年,也攒了好些许呢。
    而这次卫珩不给她回信,她就干脆也堵了气不再继续写给他了。
    抱着一堆古籍画册在书房,细细地描着边疆领域。
    她祝宜臻可不是个忘恩负义的没良心之人,哪怕日后一拍两散了,答应过卫珩要画的疆域图,她还是会细细给他画好的。
    ......
    .
    正月过的极快,等到宜臻终于把那疆域图描好的时候,就已经是二月上旬了。
    她还是没有收到卫珩的回信。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初春时节,气候已经暖了起来,府里丫鬟们都已换上了春衫,青翠轻便,遥遥望去,鲜嫩的如同雨后刚冒头的新笋。
    这日,表小姐戚夏云来寄春居邀五姑娘一块儿出府逛逛。
    她道下月便是她大堂哥的生辰,而自己生辰礼还未备,便想着要上街瞧瞧,京城的好东西,向来一定比庆元府的新鲜。
    宜臻久居在院里,足不出户的,也想着趁天好出门放放风,对方这么一提,她也就欣然应允了。
    她们出府的时辰,正好在辰巳之间。
    许是今日的天确实是好,街面上除了本就开着的铺面,还有许多不大的小摊。
    琳琅满目,热热闹闹的,让人瞧了心情就忍不住松快起来。
    宜臻其实极少和手帕交们相约出府。
    她的喜好与同龄的姑娘都有些不太一样,是以逛街也逛不到一块儿去,还不如就写了帖子约在各自府中玩耍呢。
    好在今日与戚夏云一块儿上街,本就是为了打发时光的,她都做好了要在首饰楼里干耗一天的准备。
    但没想到,这位表小姐一出府,竟就直奔着书坊去了。
    也是噢。
    要送给大堂哥的生辰礼,去首饰楼好似也不太适合。
    她们在书坊里挑了一上午的文房四宝,宜臻还捡了好几本游记诗集。
    其实她更想拿话本的,但因戚夏云就在一旁,她不好大喇喇地直接出手,只记下了书名,好让思绿日后再出来买。
    但也不知戚夏云是为了与她展示亲近,还是心就真的如此大,居然当着宜臻的面,就捡了本《春海林》放进书匣里。
    宜臻虽然没看过这书,但瞧着封皮上的图画,就晓得绝不可能是什么正经的故事集。
    极不正经的那种。
    她心底里头几乎是震惊的。
    但是她什么也未说,面上平平淡淡,仿佛瞎了眼瞧不见。
    挑完生辰礼后,正好是用午膳的时辰。
    宜臻作为东道主,带着戚夏云去了京城有名的酒楼用了一顿午膳,她看得出戚夏云并不吃得太惯这些京味小吃,却一直极给面子地点头称赞。
    这让她真的有些好奇了,自己与这位表妹妹之间,究竟是有什么她不清楚的联系,才让对方这么讨好自己?
    .
    用完一顿各怀鬼胎的午膳,她们又在街面上随意逛了逛,直到日头渐渐沉了,才打道回府。
    只是马车行到一半,路过一间小铺面时,宜臻忽然让马夫停了下来。
    红黛一直候在车边儿上,一见她掀车帘子,便知晓她要说什么,笑道:“姑娘,可是要奴婢去买些芸豆糕?”
    “嗯,你去买,要多些,咱们拿回府里,也好分呢。”
    戚夏云见着她这模样,倒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这竟是间卖芸豆糕的铺子?”
    “其实是卖豆腐的,只是掌柜娘子是江南人士,做的芸豆糕与京城里其他的点心铺子都不太一样,我幼时无意间尝过一次,便一直记住了。旁人或许吃不太惯,我却觉得极合胃口。”
    “噢。”
    戚夏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连臻姐姐都说好,那我定要好好尝尝了。”
    结果半刻后,只等到红黛两手空空地回来,无奈道:“姑娘,掌柜娘子,说今日的芸豆糕已经被一个客人都订完了呢。”
    “让她现做些可好?左右咱们能等。”
    “奴婢也是这样问的,可掌柜娘子说那客人要的量大,芸豆已经用完了。若是重新买了豆子再泡,便要明日再来取了。”
    本来宜臻也并不如何想吃糕点的。
    但偏偏恰好经过了这铺面,已做好的芸豆糕还热着,摆在蒸笼外,香气腾腾,又得不到。
    她一下就产生了点钻牛角尖儿般的执念。
    “我下去亲自与她说。”
    “哎,姑娘?”
    ......
    “便与那客人说说,匀我一些不好么?”
    “我也不要多的,三两斤就好了,只过个嘴瘾呢,明日你做了新的,我再来订。”
    “我多出些银子,好不好?”
    ......
    掌柜娘子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
    论理,祝姑娘是老顾客了,又一贯好说话,匀她三两斤,自然是没问题的。
    只是今日早上来订的客人也是财大气粗,一瞧就不是普通人家出身,面色淡淡的,浑身气势让人莫名有些瑟缩。
    万一要是个脾性不好的,得罪了他,那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的。
    “祝姑娘,这事儿我确实做不了主。要不您先进屋等一等,他想必过会儿就来取糕子了,您可与他商量商量。或是等会儿我就做下一批,我家的已经去买豆子了,我连夜给您赶工做了出来,您明早就能派人来取。”
    “顾娘子,我就要三两斤呢。”
    小姑娘眨了下眼睛,可怜巴巴地瞅着她,“左右那客人这会子也不在这儿等着,到时你就跟他说豆子不够,就差这么三两斤,想来他不会放在心上的。”
    “可是祝姑娘......”
    “顾娘子,我多出给你一倍的价钱哩。”
    “祝姑娘......”
    “便给她罢。”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懒散的嗓音,“都这样求你了,她要多少,你给她切去就是了。”
    ......
    掌柜娘子已经笑着应了声好。
    因终于解决了事儿,面上还有几分喜意,手脚麻利地就去分糕点了。
    但宜臻却忽然僵住了。
    这嗓音。
    可真是熟悉噢。
    熟悉的有些吓人呢。
    她偷偷把手里那锭要“贿赂”掌柜娘子的银子给藏回到袖口里。
    摆出一副极镇定极淡然的模样。
    转回头。
    前方约莫四五步远的地方。
    站着几位年轻的男子。
    最中间的那位身量最高,玉带玄衣,手里还提着把扇子。
    他的相貌是俊朗的,神情却是淡的,抬起眸时,一双狐狸眼在日头底下流光溢彩。
    而后眉毛一挑,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
    宜臻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少年淡淡弯起唇来,语气仿佛平古无波,又仿佛带着笑:“原是祝五姑娘啊。”
    “好久不见了。”
    金灿灿的,仿若要烧起火来的日头和云彩。
    嘈杂的街面,人流不断,周身满是芸豆糕的香味和自柴火堆里升起的烟火气。
    清风明月一般的少年,就这么肃肃朗朗地站在面前。
    好似那些话本里,王生游湖归来,路过许府时,正好瞧见了下轿的许六娘。
    又好似小桥流水,杜白霜在桥下浣衣时,衣衫忽然缠住了十七皇子的船。
    四目相对间,她们忽地怔住了所有心神。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就是这样俗套的话本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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