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符三年二月二十三日未时二刻。
宋皇城福宁宫内。
“......不......不要!”
赵煦从梦中惊醒,却是睁不开眼,且周身虚汗不断。
之后不知赵煦在床上兀自挣扎了多久,却听有人推门进来。
来人缓步行至赵煦的塌前看顾了一回,随后又行至一旁,将架子上挂着的帕子放入热水中,又拿起来拧干,之后行至赵煦塌前,与赵煦拭汗。
赵煦早听得响动,只是苦于睁不开眼,面上一热,才知来人在与他擦汗。
只是这般伺候的手法,着实不似他宫中的侍女。
赵煦疑心愈重,于是猛地用尽力来将眼睁开。
随后只听赵煦哑声道:“姐姐?”
不错,来人正是赵煦的生母——朱太妃。
宋代皇族的子女称呼嫡母为“娘娘”,而对自己的生母则是唤作“姐姐”。
朱太妃见赵煦醒了,保养的甚好的面容上浮出笑来,而后坐到赵煦龙榻边上道:“诶,六哥,你可算醒了。可有什么想吃的?姐姐唤人去拿。”
朱太妃在赵煦登基后多唤赵煦为“官家”,“六哥”这般称呼,赵煦已不知多久未曾听朱太妃唤过了。
一时,竟让赵煦的眼眶有些发酸。
之后赵煦撑将的要起身,朱太妃见了忙俯身帮赵煦垫好枕头,让他靠躺一回。
赵煦躺靠好后方才悠悠的吁出一口气来道:“不必再唤人去弄那些个汤汤水水......我不饿。”
赵煦说罢又自闭目养神,朱太妃趁机细视赵煦一番,只觉赵煦比起前几日来愈发的形容枯槁,且印堂发黑,已是灯尽膏肓之状。
于是心中暗忖道:不能再拖。
朱太妃今日来至福宁宫中,自有所求。
只见她端了端身子,似话家常一般道:“今日我听说太后让人去枢密院,宣知枢密院事曾布入隆祐宫觐见。”
赵煦眼皮微动,却并不答话。
朱太妃见赵煦如此,只得直言道:“他们是想密谋立储之事。”
赵煦闻得此话,缓缓地睁开眼来。
可眸中哪里还见得先前锐利,只有一片死灰夹着怆然。
朱太妃想着趁热打铁,于是俯身至赵煦耳畔道:“六哥,你无子,诸亲王中只十三哥是姐姐肚皮里出来,你立取十三哥即稳便。”
朱太妃说罢便殷切的看着赵煦,唯恐他不答应。
赵煦仍是无言,只是直直的看着朱太妃,眼中情绪似悲似喜。
朱太妃见赵煦如此,只当作计议已定,便开始絮絮叨叨道:“六哥,你要知你这一走,十三哥与我,孤儿寡母,难堪处境可想而知。我如此,亦是不得已而为之。”说着从身侧拿出一物,一边又道:“那向太后素来与我不合,她既是个有主意的,我又岂能坐以待毙。她有枢密院曾布,可你是我的儿,我又何曾会输与她去。”
赵煦看着朱太妃手中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朱太妃笑道:“这是章相公与几位学士替你草拟的诏书,说明立十三哥为储君,你且看看,若辞句无须修改,姐姐这便通知章相公,带学士们入宫,恭请官家手书立储。”
赵煦此时却是垂眸了一回,随后挪动身子,躺下来道:“我乏了,明日再议罢。”
朱太妃怎还待得明日,可现下若是过于强硬惹怒了赵煦,定是没有好果子吃。
于是朱太妃将那诏书收起,又起身为赵煦拽了一回被子道:“你且先好好歇着,姐姐明日再来。”
待朱太妃开门出去,宫门重新关闭后,又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侍女进来添补木炭时,才听得床上的官家气若游丝道:“传睦王来见我。”
赵偲此时本于睦王府正堂中端坐。
今日她自起身后便心神不宁,隐隐觉得有事要来。
之后便不似平时一般往药圃、药房中去,而是来到正堂里坐。
久坐聊赖,赵偲于是顺手将她随身带着的那个手把件又拿出来把玩,若是将这手把件放到桌上细视一番,便可看清是个玉质雕花玉环。是赵偲九岁诞辰那日赵煦从腰间解下来与她的。
因着这个玉环造型别致小巧,后面倒也算的赵偲的心头好,出门居家总是贴身带着。
平时赵偲捏一捏这个手把件总会感到心中通透平息,可今日却是愈捏愈感不好,没缘由的坐立不安。
等到三五急匆匆的来寻赵偲时,赵偲正按几而起,只听得“啪噔”一声脆响。
那玉环竟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赵偲拿着断成两截的玉环,正要叹息一回,又听三五说官家来请,忙将断掉的玉环往怀中一塞,跟着赵煦的贴身宦者坐马车入宫。
当赵偲见到赵煦时,赵煦已又起身靠躺在床榻上,苍面愁容,似个老叟一般。
赵偲见赵煦如此,直红了眼眶。
赵煦却是扯出个笑来,招呼赵偲过去。
赵偲似先前那般,坐到赵煦床榻边上,她先是吸了吸鼻子,而后道:“六哥,可否让十四与你诊一回脉?”
赵煦先是看了赵偲一回,而后视线向上,看着自己的绣龙纹祥床帐围子。
那是满目的黄、满目的金缕。
从自己住进这福宁宫至今又过去了多少岁月呢?
赵煦不禁想。
该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了罢。
无论是这雕龙漆金、朱阁银室;还是那江山社稷、红颜美人。
自己终是带不走这一分一毫。
赵煦想着自己的一生,到头来荒唐一场,为了自己的意难平,误了江山、荒了社稷。
如此,到九泉之下他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他又有何面目去见他的父亲?
人有过,必自责,勿惮改。
既是自己犯下这么多的错,至少也该在自己快离开之前,做一件善事。
于是赵煦将将回过神来,见赵偲仍看着自己,便笑着说道:“不必了,我命中有此劫数,任是越人再生亦无逆天改命之法。我今日让你来,是有话要嘱你。”
赵偲心知赵煦病已入骨,且赵煦如今这般,有一部分原因也是自己见而不医所致。
这时再来说什么把脉,赵偲自己都不禁唾弃自己伪善的嘴脸。
于是赵偲心中愈是难过煎熬,强忍着满心的歉意与愧疚道:“六哥说,十四无不从。”
赵煦又自闭目歇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要你......做大宋天子。”
赵偲本是俯身聆听赵煦的嘱咐,生怕漏听了一点儿。
谁知她一番闭气侧耳,听到的竟是这般令她惊讶窒息的话语,情急下忙俯身抱拳,欲要推脱。
赵煦却伸手直按捏住赵偲的拳头道:“十一哥太过轻佻,十二哥平庸无奇,十三哥孤傲耿介,若让他们监国,我如何放心去得?”赵煦说着按了按赵偲的手,“而你,虽是小了些,但心中有仁心、有百姓,只有将这皇位传与你,我方......有脸去见父亲......”
赵煦说到此处又仰头靠枕,但见得两行清泪顺着他干枯的面庞滑落不止。
赵偲不忍。
但她这般身份,如何能做得皇帝?
况若是擅自改变历史,不知又会生出多少事端,又或许下一秒她自己就会灰飞烟灭。
于是赵偲颔首低眉、俯身抱拳道:“六哥你也知,主幼必被欺。如今十四尚小,在朝廷之中又毫无根基,那章惇是个狠辣手硬角色,又怎可能让十四顺利登基?况十四并无监国之心,若是登了大宝,恐是天下黎民之大不幸。反倒是十一哥品性纯合温良,若是十四加以辅佐,他或可成为名垂青史的明君,六哥不若......”
赵偲欲向赵煦举荐赵佶为帝,岂料她一抬首,赵煦原是按住她拳头的手径直滑落倒了一旁。
赵煦闭目阖眼,似睡得安详。
赵偲却是大惊,忙伸手探赵煦的鼻息。
才知赵煦已是去了。
赵偲顿时如巨锤抡心一般痛哭出声,她按住赵煦的手良久、良久,随后从怀中掏出那已断成两截的玉环来摔向赵煦榻边立着的莲花座狻猊出香。
那玉环本就断裂,被赵偲奋力一摔,直砸了个粉身碎骨。
只听赵偲哀恸道:“人环俱亡,如此好,如此好!”
赵偲这番动作声响,终是惊动得在门外侍候的宦者推门而入。
宦者入门后见赵偲站得离官家龙榻有三步之遥,蒲柳消身、红目裂眦。
不待宦者上前问询,只听赵偲道:“大行皇帝有命:传位于端王赵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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