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小说:约重来 作者:尔瞻
    这日七月十三,正逢赵偲诞辰。

    宫中送来许多赏赐,皆是奇珍异宝或美食珍馐一类,不可胜数。

    赵偲在民间虽是美名远播,但在朝堂上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透明。

    既没什么实权,社稷亦是上无功无过,故朝中大臣无甚表示。

    但赵佶与赵偲一向私交甚好。

    这日,日头刚落。赵佶便携着十来号人来到了赵偲的府邸中,勾着赵偲的肩膀道:“咱哥两许久未见,今日趁着你的诞辰,自是要好好玩乐一番。”

    赵偲见赵佶虽是与自己勾肩搭背的,眼睛却在官家赏赐的东西上打转,而且赵佶视线游移不定,好似在寻着什么一般。

    赵偲心中了然,拍了拍赵佶的肩膀道:“今日官家赏了不少东西并酒宴与我。东西具都在那,你也知我不善赏玩这些个金石,你且去瞧瞧,哪些个你看着欢喜便拿去。挑好了,我们在吃酒不迟。”

    赵偲说着便命人将赵煦赏赐的酒食都用上好的器具装好了,并将设宴所用的堂屋打扫一番,一会儿好与赵佶宴饮。

    赵佶倒没有急着去倒腾赵煦赏赐的东西,而是忙说了一句:“我还带了好些歌妓过来,你都让人带去安置了,一会儿让她们给你跳舞唱曲儿!我专门为你谱了曲儿,填了词,你待会儿可得好好听听。”

    赵偲嘴上应是,嘱咐三五好生安顿赵佶带来的人,转身见赵佶已经在细阅赵煦送来的一副米芾的字画。

    赵偲于是至门口,悄声唤来了个小丫头子,与她耳语了一番。

    只见小丫头点点头,领命而走。

    赵佶其实平日里也见多了奇珍异宝,且这毕竟是官家给赵偲的赏赐,他多拿是不妥的,故最后仅要了一副米芾的字画。

    赵偲见他将字画小心卷好递与随从,便知他已挑选好了。

    于是随后便领着赵佶至一堂屋中。

    赵佶这边才坐下来,便迫不及待的对赵偲道:“十四郎,你这府里陈设铺陈还是太素了!你身为亲王,怎可如此自贬身价?”

    赵偲笑道:“你也知我这府里平日里无甚人来的,我弄得金碧辉煌又给谁看去?”

    赵佶不同意道:“此言差矣,你我是亲王,这是天与安排的富贵命。天赐的福泽你不尽享,可是要造至灾祸的。”

    赵偲与赵佶此时所坐的乃是一张三围屏式黑漆罗汉塌,这种塌主要是用于宴饮之用。

    主客可分坐在罗汉塌的左右。而后在塌前置桌,用于盛放珍馐佳酿。塌中间亦可再置放一小食案,用于置放碗筷杯碟。塌的两边多设有软枕囊或懒架儿,入塌之人可靠着饮酒和观赏歌舞,十分惬意。

    赵佶此时随意脱去他的金丝云纹鞋,靠躺在罗汉塌左侧,纨绔之状尽显。

    赵偲见赵佶此状,暗暗摇头,只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赵佶后来的命运,其实早在他还是个皇子之时,便早早定下了。

    赵佶眼神示意赵偲赶紧入塌,赵偲方也去了鞋履坐于右侧,心中暗忖一回,与赵佶说道:“你可知吕文穆公?”

    赵佶靠躺在软枕上,心想酒菜怎的还不上来,嘴上懒懒答道:“此人乃太宗年间大儒,我怎会不知?怎得,平日里具我揪着你习文不成,如今你倒要来与我讲学?”

    赵偲正襟危坐,一身清明之气,俯视着赵佶不语。

    赵佶这边正兀自闭目养神,久久未听到赵偲搭话,心中正奇怪。

    一睁眼,便见赵偲,坐得端端正正,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赵佶忽的心中一虚,忙起身来,亦正襟危坐。

    两人对坐一会,赵偲才道:“吕文穆公有《破窑赋》一文,其中云曰‘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生;水不得时,风浪不平;人不得时,利运不通。注福注禄,命里已安排定,富贵谁不欲?人若不依根基八字,岂能为卿为相? ’又曰:‘有挞百僚之杖,有斩鄙吝之剑,思衣而有罗锦千箱,思食而有珍馐百味,出则壮士执鞭,入则佳人捧觞,上人宠,下人拥。人道我贵,非我之能也,此乃时也、运也、命也。’”

    赵佶此时如同犯了错的稚子一般,垂首聆听赵偲训话,尚不敢出一言以斥驳。

    赵偲见赵佶乖巧听训,复又道:“你我生于富贵温柔之乡,贫贱之人生于荆棘糟粕之地。此非是你我上世有不朽济世之功,而乃时也、运也、命也。但你也须知,天道轮回,阴阳互转,时运如今眷顾你我,来日又当提携何人还未可知。你本是有承天启运之人,如今这般肆意挥洒天赐的福泽,若不稍加约束,怕是离灾祸便不远了。”

    赵偲这一番‘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言论,对赵佶这个信道之人来说,可谓是杀伤力极强。他兀自垂首思量片刻,忽地心中一惊,方才赵偲所说,最后竟用了“承天启运”一词,此词乃是天子专属,亲王亦不可僭越。而赵偲行事言语向来小心谨慎,绝不可能是错口说出这等词来。

    于是赵佶抬头问赵偲道:“十四郎......这‘承天启运’何解?”

    赵偲本就是看不下去赵佶这幅声色犬马之相,有意点拨一二。

    如今见赵佶还不至膏肓,于是对赵佶道:“我先前与你说过,我乃是师从一云游仙道,那仙道除了授我以医理,点拨我以黄老之术。临行前,还与我面命:‘京中自有贵吉人,承天启运化龙身’一语。我本是百思不得其解,但近日来,又好似参透了些许。”赵偲说着复又挑眉望了赵佶一眼。

    赵佶听赵偲如此说,竟忽的一脸呆滞,口中低低念道:“吉人......吉人......”须臾后,赵佶瞪大眼睛道:“十四郎......难道?!”

    赵佶正欲说出心中所想,赵偲即伸手掩住赵佶之口道:“天机不可泄露。你仅需知‘时也、运也、命也。’而来日之运,还需是今日修的道理便可。”

    赵佶被掩住口,不得言语。

    又听赵偲这几句话,于是渐渐平静下来。他垂眸思忖了半晌道:“我回去后,画一幅图纸与你。这王府修是不修,你自度便可。”

    赵偲见赵佶已不提天机之事,方点了点头,不再拒绝赵佶的好意。

    恰好此时美酒佳肴均已备好,一干侍者进堂屋来,将八珍玉食、金樽甘露一一摆好。

    歌妓、舞妓则是随后鱼贯而入,赵佶起身对她们使了个眼色,歌妓、舞妓们即刻会意,呈上表演。

    舞转回红袖,歌愁敛翠钿。满堂开照曜,分座俨婵娟。

    这赵佶府中的歌舞妓,不愧乃京中一流伶人。吹拉弹唱、妙舞神扬,皆不在话下。

    一曲舞罢,赵佶得意问赵偲道:“如何?可是让你饱了眼福?”

    赵偲此时用手杵着脸,靠在右边的懒架儿上,只觉美人袅娜之舞当真让人眼饧骨软,心中暗道:真不亏是赵佶府中的伶人,与外面那些庸脂俗粉当真不同。

    赵偲于是用手撑起身子,从榻上起来,鼓掌道:“好,好。真乃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让我大饱眼福。待宴罢了,都重重有赏。”

    众歌舞妓听罢皆欠身作万福礼,赵佶一挥手让她们先到一旁去。

    而后神神秘秘地低声对赵偲道:“听说那凤栖楼的朝云、暮雨现下皆在你府中?不若把她二人叫来,共消永夜,岂不快哉?”

    赵偲赔笑道:“她二人今日不在府中,因着“回春堂”里有些事务,我要陪你便抽不开身来。于是就让她二人去了代为处理。”

    原来赵偲早就猜到赵佶那点小心思,方才赵佶在正堂看米芾的字画时,赵偲便派人将李洵及刘维莠支去了“回春堂”,并嘱咐道今晚不必回府。

    赵佶一听朝云、暮雨现不在府中,心下自是有些闷闷不乐。

    但今天毕竟是赵偲的诞辰,客随主便之礼他还省得。

    于是赵佶自我安慰道:反正左右是在十四郎府内,下回再见罢。

    思罢赵佶起身来至堂屋正中间,对坐于鼓瑟器具后的伶人使了一个眼色,二位伶人马上会意,击鼓弹瑟起来。

    赵佶则是一甩衣袖,缓声低唱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神皎皎兮忽降世,烂昭昭兮吾心悦。得修几世兮,与子执盏同觞。得修几世兮,与子簪花共赏。愿与子同袍兮,执璧。愿与子同袍兮,怀圭。吁,得幸为兄弟,永以为好情谊深。吁,得幸为兄弟,永以为好情谊深。”

    赵佶一曲歌罢,在座之人无不垂泪,连赵偲也红了眼眶。

    赵佶笑嘻嘻的坐回罗汉床来,拍着赵偲的肩膀道:“此曲乃是我所作,取名《永为好》,词亦是我亲手所填。十四郎,你我现虽不比小时那般,日日腻在一处。但你对我的好,我心里自是省得的。往后即便是山高水长、物换星移,愿你我兄弟之情用存。”

    赵偲见赵佶如此情真意切,只觉愧疚难当。

    赵偲心里清楚,自己对赵佶好,不过是一种政治投资。

    但毕竟这么多年的相处,说是没有一点“兄弟之情”亦是不可能的。

    赵偲强压下心中的感动与愧疚,想着日后若是能稍微改变一点赵佶的命运......她也是愿意做些尝试的。可是她先前才决定,待清照觅得良人之后,便要抽身的。如今,又是全乱了。

    赵佶没察觉到赵偲的心思,只是搭着赵偲的肩膀,又觉方才歌了一曲,口有些渴了。遂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而后看向赵偲,见赵偲仍一脸痴傻。于是嘲笑赵偲道:“怎得?听我歌一曲竟有如此感动?”

    赵偲忙回过神来,用衣袖拭了拭眼眶道:“确是许久没有这么感动过一回了。十一哥之情,十四定当涌泉相报。”

    赵佶又拍了拍赵偲的肩膀道:“什么报不报的,你我亲兄弟,说的什么见外话。”说着赵佶将赵偲与自己的酒杯都斟满道:“该罚!”

    赵偲举杯将酒饮尽,而后笑道:“是我失言,当罚。”

    赵佶见赵偲喝得豪爽,心中快慰,亦举杯又饮,而后道:“今日是你的诞辰,你我定要不醉不归! ”

    于是这场两人的酒宴,直至三更才罢。

    赵佶饮得尽兴,临行前还将赵偲拉至一边,神神秘秘地递过一个小包裹道:“这是我送你的诞辰礼物,好生研读,受用无穷也。”

    赵偲此时七分酒意,糊里糊涂的收下包裹,待被三五扶着回房时,已是醉意醺醺,找不着南北。三五欲将赵偲扶上床去,谁知赵偲转了个方向,坐到了椅上。

    三五见赵偲竟还不欲睡下,因问道:“郎君,您醉了,还是早些安歇了好。

    赵偲此时只觉脑中朦胧微涨,但还未有睡意,便说:“你先端碗醒酒的茶汤来与我用。若如此睡下,明日恐是起不来身,又要误事。”

    三五得令后,便起身去煮茶汤。

    赵偲则是靠在椅背上,用手揉弄着额头,因着此时酒意尚浓,赵偲只觉又燥又热,心中似有万千烦闷奔涌而出。她本是个极自律克己的性子,不想酒后竟也脆弱了起来,想找个人倾诉一番。

    可现实是头疼只能自己揉,想找个体己人说说话,抬头发现只有空荡荡的屋子。

    赵偲原只是头有些涨热,现下只感浑身都疼了起来。下意识的抬起右手捂在心上,感到心突突的,跳得快。

    赵偲不由得嘴角一翘,苦笑道:“我竟只有此刻,才觉着,自己活着。”说罢眼泪竟顺着颊儿落下来。

    方才攥紧的拳头,又松开。

    赵偲索性瘫靠在椅背上,凝着桌上那一盘青釉五芯灯盏,看着微微跳动的火光,任泪水肆意滑落,渐渐地,竟睡着了。

    后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赵偲在三五的轻唤中醒来。

    三五是个实诚人,他将解酒的茶汤端来时,见赵偲睡着了。

    但三五只想着方才赵偲说明日还有事情要办,若是这解茶汤不饮下,明日定是要头疼误事的。也没想过将赵偲扶到床上去休息,就想着怎么将赵偲叫醒。

    赵偲本是迷迷糊糊睡过去的,现下被三五叫起,意识尚未清明。

    只是稍起身糊里糊涂的将嘴边的茶汤饮下,而后又是瘫靠在椅上,闭眼小憩。

    三五将空碗收拾好正欲离去,忽想起一事来,复又转身对赵偲说:“郎君,李小娘子托人送了礼物过来,你现下可要瞧瞧?”

    赵偲久久没有回话,三五便以为赵偲又睡着了,忖着拿个披风过来与他盖,正将手中汤碗放回桌上时,却听赵偲道:“拿过来与我。”

    赵偲本喝下茶汤后,便觉得身体畅快多了,只是意懒不想言语。

    听三五说清照送礼物过来了,瞬间脑子清醒了许多。

    三五拿到清照托人送来的东西后,便一直带在身上,想着第一时间拿给赵偲。

    如今赵偲要看,他便从怀中套了出来,递与赵偲。

    赵偲接过来,见是一个精致的小袋,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又打开绳结来看,竟是一套银针。

    赵偲正欲拈根针来瞧瞧,又摸到小袋中好似有一硬物,便伸食指进去探了一回,摸出了张纸条儿来。

    展开一看,纸条上用小楷端端正正的写着几个字: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赵偲对着这几个字露出笑来,方才心烦意乱,好似被这几个方方正正的小字轻轻抚去。

    想见清照,很想。

    此时赵偲脑内满满的都是想见清照的念头。

    赵偲想若是在现代,她一定会不管不顾的拿起手机,给清照打一个电话过去,也不管她是不是已经睡下了,撒娇也要求她出来和自己喝一杯咖啡。

    这样的情节电视上常有,但赵偲从没有尝试过。

    她只尝试过半夜两三点,被失恋的闺蜜喊起,然后去KTV发泄了一个晚上。

    隔天闺蜜笑着拉着她的手说,有你这样一个朋友真好。

    赵偲从来没尝试过去依赖谁,似乎她稍微尝试着去依赖,那个人就会离她而去,比如爷爷、比如早逝的父母。

    而现在她居然想要去依赖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赵偲也不懂自己想依赖的是十六岁的李清照,还是那个已经九百多岁的李易安。

    可想归想,现在已经四更天,总不能翻墙进李宅去把清照偷出来罢。

    赵偲只得是将纸条收回了小袋里,放进了自己上衣的暗袋中。

    而后对三五道:“去拿刷牙子、皂角浓汁并热水来。”

    三五见赵偲终于准备安寝,自然是麻利的去将东西备好拿来。

    赵偲仔仔细细的刷牙洗脸后,便上床就寝。

    临睡着前,赵偲还想着,找个时间,约清照去划船罢。

    次日赵偲醒来,迷迷糊糊地想至桌前饮水,眯着眼摸着桌上诸物,恰好摸到了一个小包裹。

    赵偲这才想起昨日赵佶递给她一个包裹,她那时没来得及打开看,现下刚好,遂打开包裹来,见包裹中乃是一本小册,上书《调光经》三字。

    赵偲看带一经字,自以为是经书一类。

    谁知打开来一看,气得赵偲霎时清醒,恼得把书一摔。

    原来那《调光经》,乃是时下汴京里最畅销的一本风月读物。与后世《金瓶梅》一类书相似,书中内容皆是些男女风月云雨之事。

    赵偲气得脑仁一疼,心中又把赵佶从头至脚骂了一遍。

    亏她昨日还大为感动,就该猜到这个纨绔东西绝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来。

    赵偲拿起《调光经》,是扔也不是,留也不是。索性将书塞进书柜最深处去,不再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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