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惊魂

小说:赌取凤凰钗 作者:繁弱
    安童牵着大黄狗在义庄外等到了傍晚,肚子已饿得咕噜叫,大黄也不满地朝门里吠了几声。

    安童把狗栓在柳树上,朝义庄里喊道:“仙长,咱们可以回去了吗?”

    没听到应答,他跑过去又喊了一遍,却见义庄内空无一人,只有光亮微弱的烛火和几具安放的棺木。

    “人呢?”安童惶惑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

    初学穿墙术之时,楚芜是觉这等三教九流的术法学了也绝无用武之地的,现下他却不得不靠此术重返吴府。

    吴府西苑幽静,吴小姐房门前只留了个看守的家丁,正抱着柱子打盹儿,鼾声如雷,睡得昏天暗地;楚芜过去把人叫醒,那家丁迷迷糊糊地与他对视了一眼,身体僵直,接着就歪歪扭扭地栽倒过去。

    门上确有一条数丈长的粗麻绳将屋子一圈围住,绳上间隔三尺系一绳结,坠着镜面八卦道牌。

    云栖岚托起一段粗绳,端详了片时道:“反了。”

    楚芜问:“什么反了?”

    “这条五圣绳的缔结系反了,绳头本该从左至右穿出,这里却是从右至左的反向,一个法力高强、精通阴阳术数,不进门就能推算出受害者是吴家小姐的人,怎会犯如此低劣的错误?”

    “这绳子不是辟邪划界的吗,绳结反了又如何?”

    “绳结系反了当然就无用了。”云栖岚手一松,绳子就从他方才碰过的地方断成两截,他半说笑地戏谑道,“你看,当初让你多学些术式,你嫌枯乏无趣,到要用之时一问三不知。”

    楚芜被批评得面红耳赤,可又无法反驳,不坚定道:“我也没有您说的这么不堪吧……”

    “当然没有。”云栖岚拍拍徒弟的脸,夸奖道,“小草最厉害了。”

    “能不能不要再叫我这个名字……”楚芜烦躁又羞恼,把他从门前推着往外赶,“我要进去看看吴小姐,您不要留在这里妨碍我。”

    “妨碍你?”

    “您去镇外的桥头等我吧。”楚芜说着,握住他的左手抬高,任由他的袖子下滑露出一截手臂,那处莹洁白皙的皮肤上密布的图纹令人眼花缭乱,“您看。”

    云栖岚左手背的图案已经蔓延至整条手臂,深紫的细柔藤蔓勾着卷,以他的肌肤为壤肆无忌惮地生长摇曳,缠绕侵占了他的前臂,犹如被绘了一幅诡艳的画。

    现在他的体内无灵脉净化魔息,寄生于他手背的雌豸一闻到魔物的气息就兴奋不已,此处他不宜久留。

    “那你要小心啊,小草。”他将就那只手刮了一下楚芜的鼻尖,“不可以杀人。”

    楚芜心想,自己虽然学艺不精,但武力并不弱,对付一只魔绝对绰绰有余,轻率道:“知道了。”

    ……

    楚芜看了眼地上的断掉的绳子,推门而入。

    既然绳结系反了无用,那素婵在府门外所遇的那名道人是真是假也无从得知;吴员外和吴管事的话皆不可信,这镇子也处处透着古怪,昨晚他们一进进客栈,店小二就主动提起吴家之事,似乎是有意把他们往吴府引。

    吴府里到底有什么?若那吴小姐真是被邪魔附体,又以生者饲之,必定不能留它为祸。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第一次进女子的闺房,并没有见到想象中的杂沓狼藉之景,屋内收拾得井然有序,晕红飘逸的帘幔、花梨木的铜镜梳妆台、精致的小漆妆匣,连一根丝线都带着脂粉香味。

    忽略那个被五花大绑捆在椅子里的女人,倒也一切如常。

    那女子有一头厚密浓秀的长发,未梳发髻,凌乱披散下来遮挡了脸颊,一身绮妍明艳的红衣,三股麻绳将她死死地和椅子捆为一体,紧缚的地方看得出她身姿窈窕曼妙,的确是个美人。

    楚芜很难把她和先前在长廊里听到的嘶哑怒吼声结合起来。

    地上有许多擦不掉的深色污迹,是渗透地板凝固的血,恐怕是死去的素婵和那些修士的。

    他还没走近,那魔物嗅到人气,立刻摇晃着头,从喉咙里发出喑哑难听的嘶叫,它一动全身骨头齐齐发出咔嚓地刺耳声响,待它缓慢而僵硬地仰起头,从黑发中显露一双被猩红填满的眼睛,扭曲的面容凶戾嗜血,让人忽略了那原本是张美艳绝伦的脸。

    连瞳仁都变色了,太晚了。

    楚芜拔剑走向她,慢待道:“对不住了,吴小姐。”

    你已经不算是人了。

    他的剑锋在对准那张狰狞面孔时忽然顿住。

    魔物附于人身,也被囚于人身,被捆成粽子的它暂时无法从椅子上脱身,只得不停地挣扎扭动,在他耳旁咆哮不止。

    楚芜充耳不闻地在它面前蹲下,不解地看着裙摆下那双玉足。

    那双属于女子的脚纤秀小巧,却套了一双足足大了一寸有余的红底绣花鞋,一蹬就掉了一只。

    这就怪了。

    以吴府的财力,吴小姐怎么也该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断然不会穿一双不合脚的鞋子。

    他归剑入鞘,不理会那狂躁吵闹的魔物,起身走到梳妆镜前,那里摆了一筐针线角料,还有做了一半的女红,他翻开面上的半成品刺绣,从中捡起一只小鞋子。

    小鞋子做得很是精巧漂亮,点缀了不少珊瑚珠和铜铃,一双还不如他的手掌大,这尺寸,分明是婴儿的,而上面绣了一半鲤鱼的红绸,也是一件小娃娃的肚兜。

    ……吴小姐为什么要做小孩子的衣裳和鞋子?难道她怀孕了?

    可这说不通,客栈的店小二说她并未和陆秀才成亲,那她又怎会怀孕?

    难不成——

    楚芜脑海中有个不妙的设想逐渐成形,难不成——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连店小二也在撒谎?

    什么退婚、中邪……都是假的,从一开始就是引诱他们来此的陷阱!

    那些命丧于此的修士,也是中了圈套被这样骗来的。

    他转而看向椅子上的人,这么说来,这个女人也不是吴小姐了。

    真正的吴小姐又在哪里?真的有这个人吗?

    没有时间细想,楚芜正要离去,房门却突然被一脚踹开!

    他愕然地朝门外望去,眼睛蓦地睁大——

    站在门外的是不是两个人或三个人,而是一群人,为首的是吴员外和举着火把的吴管事,身旁站着昨日那间客栈的矮胖子掌柜和高瘦如细竿的店小二,还有他们身后黑压压的、挤满了整座庭院的人。

    这些镇民们全都顶着一张苍白而僵硬的脸,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目光无神地锁定着屋内。

    楚芜退到椅子后面,那魔物的头随着他的方向转动,抻长脖子,瞪着猩红凶恶的眼睛,大张的嘴恨不得一口吞了他。

    吴管事正要对身后的人发号施令,却被楚芜抢先道:“——都别动。”

    他箍住那女子的下颚令她抬头,将破风的剑刃紧贴她的脖子,无视那双怨毒的红眸和不顾脱臼拼命前伸妄图咬他的牙齿,楚芜与吴员外四目相对,镇定地威胁道:“我会杀了它,它不是你的女儿吗?”

    吴员外一改白日里愁闷和善的面貌,对此视若无睹,愤恨地咬牙道:“我女儿早死了!她怀着五个月的身孕为那姓陆的畜生殉了情,我白养她十八年了!”

    “我知道,所以我说的是它。”他的剑锋一挑,故意割开了自己扼住那魔物下颌骨的手腕,接着往上移,将流淌的血液喂进那魔物的嘴里,霎时间惨烈的尖叫声充斥耳畔。

    他说:“我把她和它分开,它就会死。”

    吴管事死板冷硬的面皮上唯有眼睛露出一道凶光,他侧过头和吴员外耳语几句,得到准许,他倏忽举高手中的火把,“把他抓起来!”

    一张蟾丝罗网铺天掩地从上方盖下来!楚芜瞬移躲过,那网却如同知晓他的躲避方向似的,直立朝他扑过来——大约是捆仙索一类的东西,若被网罗住就甩不掉,越挣扎绑得越紧,花招真不少。

    他挥剑斩断,剑刃与罗网相触迸溅的火苗顺着纹路咬噬蟾丝,顷刻之间那张网就被燃烧殆尽,化为乌有。

    而椅子里的魔物吞了他的血,正被迫与肉身分离,只见那女子痛苦万分地仰头惨叫,双眸已恢复黑白清澈——看来还有救,她容色殊丽的脸庞被汗水淋透,一个青白发蓝的影子成形后从她的身体分离,它只有大致的轮廓,尚未分化出五官和眼球,全身布满龟裂的碎瓷纹。

    屋外聚集的人群也看得愣住,因畏惧崇敬之心而不敢往前半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楚芜看着它慢慢从椅子站起来,下肢仍和那名女子重合,她的叫声过于凄厉,好像被活生生地剥离了皮肉,指甲在木椅上抠出歪歪扭扭的划痕。

    “……站、站起来了!”屋外有镇民惊惧地叫道。

    它连眼睛也没有,却看得见楚芜,并向着他的位置迈出了第一步,它周身的裂缝溢出一股股血流,嘀嘀嗒嗒地淌到地上,像只坏掉没补好的瓶子,诡异无比。

    管它什么东西,弄死再说。

    楚芜简单粗暴地想,毫不犹豫地一剑砍中那魔物的肩颈,瓷瓦碎裂的咯吱声拖得很长,血浆喷涌四溅!他身法极快地闪到那怪物身后,割断椅子上的绳索,将气息尚存的女子拦腰抱起,施遁隐术变作一道轻烟散去。

    月黑风高,千缘镇上空一道冷白的清影掠过一片片屋顶,身法迅疾,翩跹的衣袂只在檐角留下稀疏残影。

    楚芜回望着从吴府倾巢而出的人群,他们举着火把,每一个人都面无表情、麻木不仁,三三两两分散至各条街巷追逐搜查。

    虽然照这种境况这些人绝对抓不到自己,但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们是不是都疯了?不然为何要做这些匪夷所思之事?

    他不做停留,怀揽着那名陷入昏迷的女子飞快地抵达了与师尊约定的镇外桥头,可落地时那里却荒凉空寂,并无人烟。

    师尊还没到吗?难道被那些镇民——

    不行,我得回去。

    楚芜把怀中的女子轻放到河岸边一棵树下,周边茂盛的杂草把她纤弱的身躯遮挡得严实,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他返回镇上,正要直奔吴府,却在来时落脚的那间客栈门前见到了安童。

    安童依旧牵着那条大黄狗,背着光向他挥手,呼唤道:“公子!公子!”

    楚芜稍作思考,足尖点地落到一片瓦上,居高临下地问道:“你见过我师尊吗?”

    安童拼命地点头,指着通往义庄的那条路说:“那位仙尊在义庄呢,好像受了重伤,公子你快去找他吧。”

    一听到受伤二字,他悬着的心揪起,若是遇上妖魔鬼怪,他决不担心云栖岚能否自保,可现在面对的是一群人,以他师尊的性子,肯定不会对凡人出手。

    然而安童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楚芜踟蹰不前,正当他犹疑时,安童却惊叫起来,指着他身后道:“公子!你后面是什么!”

    他猛一回头,身后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一丝凉意从后颈浸入体内,他伸手一摸,从脚底至胸口泛起一阵空乏的虚弱感,并迅速侵袭了四肢百骸。

    安童见那道身影从高处坠下,便收好口吹针的竹筒,牵着大黄谨慎地靠近,大黄奔着项圈去嗅地上的人,被他往后拖住,提醒道:“你这条蠢狗当心点,这些修仙之人很狡猾的。”

    涣神针,同捆仙索和蟾丝网一样,专门对付修仙道者的器物。

    这个镇子上的人,真是不容小觑。

    楚芜气恼地闭上眼静心提气,想将那针逼出体外或由灵力化解,可尚且需要片刻时间,他感到有人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安童细细察看他的脸,说道:“公子,你怎么晕过去了?”

    密集杂乱的脚步声从四周接踵而至,楚芜睁眼的一刹那,一张蟾丝网骤不及防地捕住他!透过网中的空隙,他看见一圈密密麻麻地人将他团团包围,燃亮的火把映照着他们不知痛痒、僵化呆滞的脸,使人骨寒毛竖。

    可恶……这些人都疯了!

    吴员外阴恻恻地笑道:“来人啊,把他给我带回去!”

    忽地,有几缕淡淡的银丹草香随风飘至,一片花瓣落地的细微触响牵动了每一个人的视线。

    所有人同时举目瞻望那个从天而降的人,他的肤光胜雪,手中捻着两片翠绿的银丹草叶,置于唇边,便奏出明亮清震的乐声,悠长深远。

    那些镇民宛如被集体石化,竟全都目光痴騃、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了。

    楚芜缓过一口气,费力地掀开身上的蟾丝网,推开蹲在身旁的安童——那条大黄狗倒是没受影响,好奇地绕着那些“石像”打转。

    云栖岚丢掉银丹草叶子,快步过来扶起他,蹙然道:“对不起小草,师尊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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