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琳菲将手伸进口袋，确认东西还在，昂首起身，大步向那道门迈去。
推开门，一眼就看见墙壁那边的一排长桌。监制、导演、两个副导演依次而坐，顾墨坐在桌子旁边最右端的角落处，坐姿有些倾斜，单手按捏太阳穴的动作使人很难看清她脸上的神色。
长桌临窗而摆，五个黑压压的人头往那儿一占，光线自然被挡去了不少。头顶的照明灯投下几缕聊胜于无的光，整个房间里都透着一股子沉静肃穆。
这种氛围不免让人心生压抑，尤其当开门的那一刹那，五道目光齐齐向你射过来；五张面孔相貌各异，却无一例外地挂着同一种刻板正式。
肖琳菲最受不了这种严肃气氛，尤其当这份喘不过气来的压抑还是旁人强制施加过来时。只见她微低下头，再抬起，笑脸灿然。
眉毛弯弯，眼睛星亮；唇角微张，露出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
笑容很甜，很美，却不拘谨，洋溢着浓浓的青春朝气，像阳光下迎风摇曳的蓝色矢车菊。
“大家好，我叫夏天。夏天的夏，天空的天。”
“诶，这……”一位副导演刚要起身，却被身旁的魏迁拦住了。不按预先设定的台本出演，他很想看看，这个年轻的小姑娘究竟会带来怎样出乎意料的表现。
“都是些小礼物，大家就收下吧。以后我们就是同学了，彼此还请多多照顾呀。”肖琳菲说着，一蹦一跳地把口袋里的小零食分到每个人的桌上，也不管对方反应如何，脸上始终扬着那阳光干净的笑。这是剧中，纪秋与夏天的第一次见面，高一新生报到，在老师还没来教室之前，天性爽朗的夏天就在班上一众新同学中大方地介绍起了自己。
当肖琳菲开始分发小零食时，角落里的顾墨突然变了。整个人不再斜斜地倚着，脊背微微挺直，头则略微垂下，目光空洞的盯着一处地方。毫无波澜的侧脸线条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她与一众或惊喜异常或面露羞赧的同学们。只有腿上那只不断揪紧的手，指节隆起又放下，像是隐隐抗拒，又似乎在暗自期待。
一旁的魏迁无意间注意到了这一点，心里赞许的点了点头。然后小声吩咐周围的其他人，把桌上的矿泉水瓶收好。
肖琳菲偏头，视线扫到顾墨面前那唯一的矿泉水瓶，她的目光明显有些怔愣，伸手进口袋的动作也停顿了一瞬。走向顾墨时，她的脸上仍挂着那诚挚的微笑，正与顾墨稍稍抬眸的视线撞个正着，然而顾墨低头一看，面前却是空的。
“这个给你，收好了哦。”肖琳菲转身，冲着空气甜甜道，仿佛那里真的有位新同学一样。
类似的动作重复了三两次，肖琳菲已经从墙的这边转到了墙的那边，她的脚步也渐渐不那么跳跃，像是跟同学打完招呼后，准备回到座位安静等老师到来的乖学生。
“等一下。”顾墨豁然起身，直接把长方桌带的一偏，即便隔着距离，众人都可从塑料瓶中剧烈晃动的矿泉水面感受到主人公的愤怒。
“这位同学，你是在叫我吗？”肖琳菲回过身，面露诧异。话音未落，身子就略微一晃，不由向后退了半步。
因为顾墨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前，目光紧紧逼视着她。
少女睁大的眼睛里倒映着一双因暴突而遍布血丝的眼球。
“为什么，为什么就给他们，不给我？”顾墨一把扯住肖琳菲的袖子，将人拉了个踉跄。“是不是就因为我有病，你们都看不起我？”
“纪秋你可够了吧，又发什么疯？初中我就受不了你了，没想到高中我们又在同一个班，真晦气！”王副导演受人恩惠总得办事，自觉地充当起了剧本里的龙套：同学甲。
肖琳菲一个眼神飙过去，“大家都是同学，这位同学如此说话，恐怕不太好吧？”
王副导演被那利剑一样的眼神扎穿了小心脏：妈呀，谁能把这一段倒回去，看看自己到底是哪里错了？他只不过是扮个龙套好让金主大姐表演更顺畅些，怎么却差点有被对方眼刀砍杀的危险？尼玛，这年头赚钱不易啊。
顾墨刚才那一下抓得太狠，肖琳菲怀疑她是故意的，又不好当场发作出来，正好那胖子自己凑上来，又符合剧情需要。这么大个的人行出气筒不用白不用。更何况这胖子皮糙肉厚，多挨几下眼刀也没啥大问题。
“纪同学你听我说，刚才我看到你桌上有哮喘喷雾，怕你对那些零食过敏，所以才……哎，纪同学，你别这样！”
顾墨趁她不注意，另一只手早已插进了她的上一口袋，掏出一个球状的零食也没看是什么，打开包装纸，一口便塞了进去。她还特意把咀嚼的声音放大，喉头的滚动和眼神一齐向下，如此孩子气的赌气行为竟被她做出了几分睥睨的感觉。
那个时候的纪秋，是封闭在自己小小世界里的，独一无二的女王。
她高傲地松开了那个叫夏天的女生，身子一转便要回自己座位上去，也不知是吃的太快还是转身过急，喉咙间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咳嗽。
咳嗽声开始不大，夏天也没太在意，然而当她理了理被拉皱的袖子，准备回自己座位上时，却发现对方的咳嗽声越来越大，因为离的近，还能听到里面连带着一阵急过一阵的喘息。
顾墨的身体已经半屈了下去。
夏天察觉到不对劲，一个侧身，身体拐了半个弯，在纪秋将倒不倒的时候，把她扶在了怀里。她吃力地把对方扶正，焦急到：“你没事吧？”
却见纪秋两眼涣散，嘴唇半张，上下唇皮肉眼可见的干涸开来。伴随着声音尖锐但明显气劲不足的咳嗽，胸膛毫无规律的剧烈起伏着。
她的衣领不知何时被扯开，脖子下面两根白皙精致的锁骨一起一伏着，肌肤上甚至可见透亮的细小汗珠。
肖琳菲不会承认，她被对方这无法言喻的颈下景色怔的出了会神。
“都跟你说了，这人有病，别去招惹，看，麻烦了吧？”拿钱办事的王副导演坚守龙套岗位一万年不动摇。
“喷雾剂，谁帮我拿下她桌上的哮喘喷雾剂，快，快……”肖琳菲这次是真的有点方，她不知道刚才那不合时宜的死机是否给魏导造成了不好的印象。
贴心小跟班的副导演把矿泉水递了过去。
肖琳菲本想趁机泼顾墨一脸水的，当然这个念头没存在一秒就被她秒删了。眼下，她确实想给这位魏迁导演留下好印象。于是，只是装模作样地把矿泉水瓶当作喷雾剂在顾墨唇前晃了几下。
咳嗽声逐渐变小，可胸膛仍像个拉风箱似的剧烈吸动，显然是在经历生死劫难后的大幅喘息。待到她呼吸稍一平稳，顾墨一把推开身边的肖琳菲，头也不回地直奔评委席。脚步极快，连带着发丝的末端在空气中都分叉了起来。
夏天看着那人的背影，胸膛起伏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整了整身上凌乱的地方也走开了。
她在房间的一处角落里安静站立了片刻，不等多久，身子轻轻一颤，与那个时期的所有孩子一样，在听到下课铃的召唤后，整个人身上的每一颗细胞都跃动了起来。
夏天整理了一下桌上的课本，挑出几本后抱于胸前，她在开学前就做了预习，眼下正有几个问题要去请教老师。
肖琳菲走近门口，正思索这一段要怎么演，毕竟原先的场景中教室的大门是不可能锁着的。她的脚步适当放慢，以便余出更多的时间供自己思考，正当她挨近大门时，
“站住！”一个女声冰冷生硬的响起，仔细辨认，会发觉声调还有些怪。
肖琳菲这次是真诧异，按道理剧本演到这一段，顾墨已经没必要配合她了。
“对不起。”声音既低且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的一句随口咕哝。
“你是在对我说吗？”少女转头，看清来人的时候，纯澈的眼瞳有些许放大。“刚才的事我也有不好，是我没和你解释清楚，才……哎呀……”她身子一歪，怀里的一本书掉在了地上。
夏天侧头看了一眼，很想弯身把那本书捡起来，但礼貌教养又使她不能随意无视眼前的人，于是小小的鼓了鼓脸颊，再转过头，脸上已经看不到之前的尴尬。
“纪秋同学是吧，重新认识一下，我叫夏天，就是夏天的那个夏天。我们一个夏天，一个秋天，说不定以后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呢。”女孩伸手，爽朗一笑，唇边依然是那排整齐的小白牙。
“好，卡！”魏迁起身，自己喊了停，并率先鼓起掌来。“肖琳菲小姐，你的表演很精彩，现在你可以先出去休息一会，我们要讨论一下试镜结果。”
＊ ＊ ＊
“小顾，”待门口的那道身影消失，魏迁回头看向顾墨，语气亲善道：“这次试镜已经全部结束，想来你也累了吧，不如早点回去休息。”
顾墨点了点头，接下来便是要讨论试镜结果。自己毕竟也是这个角色的竞争者之一，魏迁虽然没有明说，要她回避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她收好微微交叠在一起的腿，也没再多客套，安安静静的从那个原本属于她的角落起身。窗外的自然光打在那件亚麻色披肩上，过于明亮的光线把细密的雪纺布纹折映成了略显梦幻的光晕。顾墨就在这一室午后的金色纤尘中，轻旋着把手出了门。
……
片场外。
“喂，姐，你怎么又打电话给我？敢情您是公司老板，就不用打卡上班哪？……好好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您是大私无公，假公济私，真不愧是我亲姐，比我亲妈还要亲……”
电话那边明显带着鄙夷的啐了一口，肖琳菲正要以她注意社会精英形象为由挂她电话，却听对方又冷不丁问了一句。
“试镜？”说到这儿，肖琳菲好歹收敛了她那副活二世的嘴脸，放低声音到：“我觉得没问题，魏导挺喜欢我的。”
“老江湖？”肖琳菲急道，“姐，你能不能不用你那被铜臭熏黑的心灵恶意揣测一个有艺术追求的导演老前辈？有钱怎么啦，有钱我就了不起呀？呸，这话怎么听得这么别扭？哎呀，跟你解释不清。总之人家坚持他的原则没有错。再说，你妹妹我可是有脸蛋，有实力，有金钱的三栖女星，这次试镜，就请好了您嘞。”肖琳菲一忘形，一口京片子顺势溜出。
“当然，小妹我只是有脸蛋有实力，老姐您作为我国优秀的青年企业家，新时代自强女性的杰出代表，那才是真有钱。”似乎也觉得之前自己的牛吹大了，肖琳菲赶紧也给自家老姐来一发商业互吹。
“实力？那可要看跟谁比。”电话那边的人心想。她的确听到了些风声，但也只是风声，便随口问道：“对了，跟顾墨搭戏，感觉怎样？”
“没……没有怎样，影后嘛，人家实力摆在那，还挺敬业的。”肖琳菲当即秒怂，自己当时可是真真切切地摆了这个顾影后一道，听她老姐的意思，该不会已经知道了什么吧？
还好，对方也没再继续，只是又交代了几件事后就挂了。肖琳菲将手机放回包里，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她对顾墨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一开始以为对方是个事精加戏精，但试镜的时候，那人非但没计较，还超出本分的配合她，这让她心里有点堵。
或许这人也不坏，只是有点奇怪而已。不是有句话这样说的吗，成功的人，多少都有些怪癖。
她向片场门口望了望，看看接她的车有没有到。这一看不要紧，只见香樟树下，一袭黑丝长裙的女子半掩在林荫下，树影间漏下的斑驳阳光为她镀上了一层类似时间长和洗礼过后的鎏金。
肖琳菲：吓，这个顾墨该不会是鬼吧，怎么哪都有她？看看身下，还好还好，有影子。
这时左成的车也到了，肖琳菲不再想其他，就这样旁若无人地从顾墨那双永远不知在看向何方的视线中穿过。
“那个……等一下。”讷讷的小小声，很快被冲散在了聒噪的蝉鸣中。
肖琳菲的步子没有停。
“对不起。”声音因过于急切而有些变调，想不注意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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