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被打翻了,而靠在一边的笔蘸了墨,也跟着一起弹了过来。
    霎时,一片狼藉。
    已经为自己做了定位,要在老师持续装作无知懵懂小可爱的元奕,这一次也有些惊了。
    记忆里,老师是多淡定沉稳的一人,想当初他把让人羞羞脸的画摆在他面前,都没叫他有一点儿慌乱了,跟个木头人似的。
    可现在……
    元奕丝毫没发觉自己脸上喷了墨渍,偏着头,以相当奇异的眼光望着温寂忱。
    莫不是因为老师这辈子早来了两年,比起二十岁的时候年少单纯了?
    那要是这样就更好玩儿了!
    元奕禁不住挑了一下嘴角,坏心思一个挨一个涌上大脑。
    温寂忱看砚台都被书砸翻了,随手抽来案边一块抹布盖了上去。刚巧在太皇太后进来的一瞬间,用书挡去了这一团黑。
    “请老祖宗安……”
    “昌平公主安……”
    昌平公主元淳,元奕的六皇姐,二人非一母所生。
    “嗯?温先生也在?”太皇太后略有迟疑,却还是慈和的笑了笑,“不知……可还顺利?”
    她话中指的自然是小皇帝有没有胡闹,叫他发愁。
    温寂忱起身,不动声色掩去袖口的墨迹,“回老祖宗话,陛下很好。”
    太皇太后似不太相信,探头看了一下后方的元奕。
    不光她不信,作为皇姐的元淳也是不信的。
    就在没多久之前,这熊皇帝还是一副欠收拾的样子,能把人活活气死,是想尽了办法要把帝师们羞辱一遍再赶走。
    说什么太常府来的那个老儒生个儿太矮,跳起来够不着他脚底板。还说那位怀王举荐上来的嘴巴太小,说个话哼哼唧唧,听不见。有的呢,说是眼睛大太吓人了,朕胆子小。
    这些吧,混账是混账了,起码还愿意给个理由。后头元淳又在老祖宗的示意下请了几位过来,皇帝却是连敷衍都不愿敷衍的。
    其中有一位,小皇帝才见着人,仰头便往龙椅上靠,“太丑了,滚!”
    人是来教书的,又不是选美给你做皇后的,你还嫌人长得不好?恼得老祖宗一棍子敲在了他身上。
    元淳原是旁观的,也忍不住啐一句:活该啊你!
    所以说,经过了那么几场,温寂忱现在不说夸人了,就算把小皇帝唾弃的没渣,她都不感觉奇怪的。
    可是……没有。
    一个时辰的功夫,小皇帝就能被收服了?
    鬼才信!
    元淳怀疑地看过去,见元奕在温寂忱的示意下慢慢吞吞起了身,微一滞,斜睨他一眼,“温先生好看了,陛下满意了吧?”
    元奕:……
    他抬头偷瞄了温帝师,心道:还用你说。
    “脸是怎么了?”太皇太后发现了元奕脸上的几点墨。
    元奕这才感觉出那处紧绷绷的,上手一抹,果然,一道黑印子。
    “哦,这个啊?”元奕睁着眼胡诌道:“学习用功的孩子都这样,吃墨水才能腹中有墨,朕要刻苦学习,自是免不了的。所以皇祖母不必大惊小怪。”
    太皇太后、元淳、温寂忱:……
    “哼,”太皇太后嗤了一声,“瞧你能的!”
    她问:“书看完了吗?”
    元奕瞧着她来都没好事,当即回答:“没有,多着呢!”
    太皇太后再不了解他了,“没看完等会儿再看,皇帝先过来一下。”
    “不去!”元奕坚决不从,瞥过内侍手中的方匣,一屁股坐在垫子上,“朕知道皇祖母想干什么,朕劝您还是省省吧!”
    太皇太后被他如此一顶,当即蹿出了火气,“你能别疯张下去,哀家才是最大的省心!”
    “知道朕疯您还来挑战极限啊?”元奕丝毫不惧,“就那几个歪瓜裂枣,您还真拿得出手?”
    太皇太后提起手杖就想捶他,“谁歪瓜裂枣?这几个世家女你看过了你这么说人家?”
    “就是没看过朕才愿意说说。”元奕冷哼,“要是不小心看了,朕指不定拟个弑君罪给全部赐死!”
    “你……”真是不打不解气。
    “老祖宗息怒,”温寂忱忙上前半步,挡在了元奕面前,“陛下年龄尚小,不过十二岁,也就是个孩子,现在说婚事委实过早了。总归,他并不是有意要顶撞老祖宗的意思,还请老祖宗切莫因此生了气。”
    说着,他上手握住了那半截古沉木。
    元淳扭头去呵斥元奕,“你好好说话会死吗?”
    “那可说不定真会了!”元奕浑不在意。
    太皇太后简直不能忍了,一副打不了他誓不罢休的态度,却被温寂忱阻着。
    倒是元奕,跟个没事儿的似的,在后头有恃无恐,“怎么动不动就爱挥棒子?敲折了朕还得叫人给您做,做不好手感不对,您还用的也不方便,多划不来!”
    “你……简直混账!”太皇太后腾地一下松了手,被他气得胸口不住起伏。
    “朕说的是事实啊?”
    “你住口!”元淳也是真见识了他的一张毒嘴,赶紧给太皇太后顺气,“皇祖母,咱不跟他一混蛋见识,咱不管他,回宫去吧。”
    “那哪儿成啊,朕还没把话说清楚呢!”元奕倒像上瘾了,嗖一下起了身。
    “陛下……”温寂忱蹙了眉。
    元奕一怵,心慌地抿抿唇。
    但他还是定了定神,面朝着太皇太后,“皇祖母,话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朕自己的意思怎么也得说在前头了。”
    “皇后到底有谁做,您不用操心,朕现在也并不想立,谁逼也没用。至于那些妃子呢……”他微顿了一下,道:“朕也从来就没想要过。”
    他全然不管眼前人如何看待了,只管自己说尽,“如果您要真觉得这宫里死的人不够多,那就随便您弄来凑数。不过,朕还是劝您行行好。”
    元奕一摊手:“您也知道,朕要疯起来自己都控制不住,要是您选的人不是朕想要的,不定朕一不高兴将人毁了脸,就赏给下人们玩儿了。”
    一口气憋在心头的太皇太后,还没纾得出来,被他一说,心头一凉。
    “你、你你你……”
    元奕说够了,才更不管那许多,一招手,“还不赶紧地,把皇祖母请回去啊!”
    内侍们被这局面弄的一愣一愣的,将盛放画像的匣子往地上一搁,都围过来了。
    “你果然混蛋!”元淳狠狠地瞪了元奕一眼,“看你把皇祖母气得!”
    元奕一耸肩,很无辜的样子。
    朕也不想,但是朕控制不住自己啊!
    “福禄,传太医去。”他送了人出去,就再没下一句了。
    ……
    “你看看,他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静慧师太说,成了家皇帝就会长大了。他家都不愿成,还长什么?我又不是要他现在娶妻,不过是想定下来一个好安了他的心,他疯疯癫癫闹什么?”太皇太后被玉书扶着上了步辇,气还没消,“个儿没见长多少,心也是个没底的。”
    许是要被气坏了,太皇太后一掌拍在扶手上,“他根本就没心!”
    “混账东西!哀家要早知道他会这么混,应该早早浸死他安生!”
    “皇祖母,气归气,可不能这么说。”元淳尽量安抚着,“皇帝就是嘴坏了些,人混了些,心其实……”
    好吧,元淳也感觉无力了。
    因为她邹不出皇帝的好来。
    “他其实……也挺可爱……过的。”元淳最后勉强道。
    是可爱过,却不是一直可爱。
    太皇太后指尖一颤,胸口还在起伏,却是没在气头上再说什么毒咒的话了。
    皇帝他……
    “罢了!”太皇太后似是想起了什么,渐渐地闭上眼睛,“哀家也管不了他几年了。”
    过了一会儿,突然将话题扯在元淳身上,“皇帝还小,这事就先算了。倒是你,十八岁的大姑娘,婚事推了再推,如今病好了,也该早些嫁了。”
    元淳没有说话。
    太皇太后眼睑微动,道:“太尉大人前些日子来清宁宫问安,还提过你。他家儿郎也出息,就等你的病彻底好了之后……”
    元淳:……
    她揉了揉太阳穴,心道:我觉得我的病仿佛又严重了呢!
    但是,她没有皇帝那么疯,并不敢也不能在这时候发声。
    ……
    太极殿,太皇太后等人一走,温寂忱便将地上的匣子一一捡了起来,足足有二十多副画像。
    “老师动那个作什么?”元奕烦躁的很,头抵在窗边,唤了小宇子来,“去,拿外头烧了!”
    “是。”小宇子提心吊胆地从温帝师手里接过几幅,随即将地上的一并拢走。
    “烧干净了!”元奕又交代了一句。
    这时候,宫人已经将水端了进来,铜盆边沿耷着一块巾帕。
    “我来吧,”温寂忱拿起帕子,不紧不慢地蘸了水。
    元奕愁得不行。
    方才又忍不住发疯了,装乖卖巧计划再次失败。
    他闭了眼,在思考如何能不留痕迹地糊弄过去,好在老师心里再换个位置竖立一个好形象。
    突然,他感觉脸上清凉凉的,倏地一睁眼,老师的脸便在自己眼前放大了。
    棱角分明,却不乏轻和温润,可真是好看极了。就连捏巾帕的纤长手指,都雅致美观的想叫他去嘬一口。
    突突突……
    旖念太多,细柔的触感划过脸颊,温帝师微微垂着眼睑,擦得格外细致,痒痒的,麻麻的。元奕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呼吸都紊乱了。
    老师居然给朕擦脸脸了?
    天上砸彩虹糖果果了?
    朕又做梦了?
    元奕猛地扑棱了一下脑袋,“醒醒!”
    等他稍微恢复了点神志,还是感觉做梦的可能最大了。
    然而出乎意外的,温帝师按住了他的肩膀,道:“别乱动!”
    别乱动?
    轻声呵斥着,温寂忱又蘸了水。元奕茫然地忽闪了两下眼睛,看老师拧干巾帕,转过来捏住他脸上的一块软肉揪了一下,便笑了。
    老师也被雷劈着了!
    温寂忱拭净他脸上的墨渍,突然注视着元奕完成月牙般的眼睛,“为何不要?”
    带着诱惑的口吻。
    元奕心里甜滋滋,根本就没发现什么不对,“什么?”
    温寂忱默了片刻才道:“那些画像。”
    “哈?”元奕懵了一会儿功夫,知道老师的意思了。
    “呵,”他嘴角一抽,“豆包儿似的小屁娃娃,朕见了还得给她们糖果,指不定哪天哭鼻子还蹭朕一身,朕有毛病吧?”
    温帝师不由地动了一下唇角,想笑。
    也不知道是谁,大半夜揪住他的袖子蹭鼻涕。
    他搁下巾帕,语气淡淡地,“所以陛下不喜欢年龄小的?”
    “对啊!”天真的孩子就是不会跟人玩套路,浑然察觉不了其中的诱拐之意。
    元奕窥一下温帝师的脸,答得颇为流畅,“朕还是觉得年长些的,会更有味道的。”
    亲不够咬不够,每天摸都摸不够的,看也看不够,反正怎么都不够!
    他在心里补充了几句。
    温寂忱又隔了片刻,问他,“裴家是老祖宗本家,也不行?”
    元奕便记起小肉包多嘴时被老师听到的话了,他赶紧不着痕迹地解释,“当然不行!又白又细的跟粉儿一样,朕见着就想折她!”
    温寂忱:……
    他噗嗤,笑了出来。
    “继续看书。”温帝师似乎很满意地,把方才的《四国志》重新拿出来。
    元奕自觉地爬了过去。
    他心里还装着一事,很重要,且非问不可的。
    于是,待小心翼翼地挨着温寂忱,元奕便开了口,“老师呢?”
    他侧过脸,专注而期待地望着温帝师,“您喜欢大的,还是小的?”
    温寂忱压书页的手一顿,突兀地看了过来。
    不过很快,他就又移开了视线,直到把书册翻开,摊在元奕面前。
    元奕得不到回答,心里自是失望,可他也想得开,便自己给自己弄了个台阶下:老师在潼麓山,清心寡欲过着和尚一样的日子,说这个太早了,也太仓促直白,他受不了很正常。
    他端端正正坐好,便把注意放回了书上。
    “小的。”温寂忱道。
    “嗯?”元奕一愣,却见温帝师提了笔,动作上明显是不同以往,却一时也瞧不出到底是哪里的不对。“这里的标注有问题,陛下可忽略过去,直接看下一选段……”
    元奕歪着头,两只小眉毛一飞,身后隐形的尾巴都要摇塌房梁了。
    小的欸?
    朕有一半的希望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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