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就承认吧》

    井南/文

    *

    闹钟连续响了一分钟之后，床上的人终于醒来。

    许余慢吞吞扯开捂在眼睛上的眼罩，入眼即是白茫茫一片的天花板。

    恍惚了几秒之后，她才想起来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

    文理分班后，报到的日子。

    许余起身拉开窗帘，眯眼越过阳台往外看。

    窗外雨已经停了，天还阴着，地上水迹半干。

    走到化妆镜前，镜子里的人一副迷糊睡不醒的模样，脸上两道红印，一头短发也胡乱翘着。

    她打了个哈欠，伸手关了梳妆台上响个不停的闹钟，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随后拎起书包，慢吞吞往楼下走。

    走了没几步，底下传来电视声响。

    许余余光乍一扫向沙发，上面坐了个人。

    许昭明正在看类似于新闻快讯之类的节目，一如往常地把看电视看出了开人大代表大会的气质。

    腰板挺得笔直笔直的，抱着臂，神情肃穆得让人觉得他此时缺身西装。

    许余无意识抬腿，右脚上的拖鞋一个没勾住，沿着楼梯啪塔啪塔滚了下去。

    哐当哐当啪——

    富有节奏的几声闷响过后，拖鞋底儿朝上，晃了晃，停在了洗手间门口。

    啧。

    许昭明听见动静，慢慢转过头来。

    当他视线扫过底下那只底朝上的拖鞋，又顺着楼梯回到许余的身上时，那一脸严肃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许叔叔。”许余打过招呼，抿了抿唇，光着的右脚脚跟着地，下楼快速穿上了鞋。

    许昭明将面上的疏离压下去，慈祥一笑，“今天开学？”

    “报道。”许余说完，将书包放到客厅最边上的小沙发上，进洗手间收拾自己。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楼上隐约传来婴儿啼哭声和她妈妈陈璇哄孩子的声音，许余抬头往上看了眼，随即拎起自己白色的书包。

    里面只装了她的粉格子笔袋，轻得像拎了个破麻袋。

    没有重量，心里不太踏实。

    她拉开书包拉链，低头走过去，从茶几上拿了自己的水杯扔进去，又往抽屉里拿了个纸套本扔进去，好像还是太轻，可她实在找不到能往里放的东西了。

    许昭明全程报以微笑，视线跟随着她，这让许余有种耽搁了他了解国家大事的罪恶感。

    她动作极快地拉上拉链，开口：“叔叔我快迟到了，先走了。”

    司机不在，弟弟又在哭，许昭明怎么可能纡尊降贵送她？

    许余抑制住再从茶几上拿一个苹果塞进书包的冲动，冲向了公交站台。

    虽然外面下过雨，但气温不升反降，等车的当口，校服外套很轻易就将许余的后脖子捂出了一层薄汗。

    车没一会儿就来了。

    58路公交车驶过全市最繁华的地带，却又是最老最破的一趟公交。

    空调永远不开，车子一走，窗户就晃晃荡荡哐哐响得让人怀疑是不是下一秒这玻璃就能整面儿落下来。

    这里离始发站只有一站，里面空得就像被许余包了车，她随便挑了个窗户旁边长得顺眼的座椅坐下。

    在家夹胸缩背做人，出来才稍微舒坦了点儿。

    许余舒展身子往后靠，吊儿郎当翘起二郎腿对窗外轻轻吹了声几乎没音儿的口哨，然后边听着玻璃响边吹着从旁边的破窗户涌进来的热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翻朋友圈。

    她的微信好友基本全是同学，大多都在嚷嚷着为什么一睁眼假期就没了，生死时速补作业的各种姿势什么的。

    都挺痛苦。

    但对比他们，她其实是有点儿期待的。

    说不上到底在期待什么的那种期待。

    看完，她点开消息列表顶头的对话框，给发小杨歌发微信：【告诉你个秘密，你大哥今天开学。】

    那头回得很快：【你家大小姐我，也是今天开学。】

    许余：【哇真巧啊。】

    杨歌：【是啊戏精，校门口见。】

    许余笑了声，偏头看向窗外。

    公交就快要到站，紧跟在另一辆公交后面，正以龟速磨蹭前进。

    许余远远看见站台上站着几个人。

    在这种阴沉沉的天气下，整个城市都显得灰败而无精打采。

    满世界灰里忽然窜出一抹暗红，仿佛透着生机，格外显眼。

    许余的视线一下便顿在那个篮球上，然后一偏，居然看见了一件跟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校服外套。

    哟，校友啊。

    那校友左手抱着篮球，不时掂几下，他表情夸张，空着的右手边比划边不停地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许余这才注意到。

    原来校友旁边那人，也是校友。

    她看着那个背影，眉一挑。

    那人左手拎着件校服外套，整个身子偏朝前，闲闲散散站着，头微低，像是正有一搭没一搭听着篮球小哥说话。

    从许余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个后脑勺。

    这背影好看得莫名其妙。

    许余视线顺着他颀长的身形从后脑拉到脚踝。

    个儿高腿长身姿挺拔。

    最简单的白T加黑色束脚运动裤，松松垮垮，却很神奇的被他穿出了点很特别的气质。

    对比旁边热情洋溢的篮球小哥，就像个不太爱搭理人的、漠然的小少爷。

    只不过，背影是背影。

    在许余碰到的人里，类似这种气质的，大概率都会中二地故作一脸不屑，就差在脑门儿上贴着“我很拽哦”四个大字了。

    说好听点儿是酷酷boy，说难听点儿，就是装逼犯。

    她仰脖，饶有兴味地盯着那后脑勺看，更期待他快点转身了。

    这时，篮球小哥突然眼睛一亮，下巴往58路这边点了点。

    后脑勺侧头，朝这边看过来，露出小半边侧脸。

    和想象中不同，那张脸上没什么情绪。

    不屑、不耐、轻蔑……全都没有。

    开阔舒朗的眉目显得他少年感十足，眼睛半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点儿懒。

    许余往后缩了缩脖子。

    不是吧……

    说起来，那张脸对许余来说非但不陌生，还挺熟悉。

    高一一整年里，数不清有多少怀春少女曾在她耳边念叨过，高一六班的周程逸怎么那么帅又会这个又会那个吧啦吧啦……

    甚至，她真正看清他长相之后，心里也挺认同。

    但现在显然不是研究这个的时候。

    龟速行驶的车打了一个小小的趔趄之后，终于停下。

    车门伴随着类似于放气的声音打开，那两人动了。

    反应一秒，许余脑子里的小人在“下车”和“苟在车上”这两个选项之间反复横跳，可跳半天也没跳出个结果来。

    篮球小哥打头上了车，刷卡的声音响过之后，一道抑扬顿挫的嗓音情绪饱满，混着到站播报音，隐隐约约飘过来：“……这场球不吹不黑，还是我偶像牛逼，开场才一分钟就一个弧顶三分，piu——不愧是本赛季……”

    许余终于回神，一个激灵，起身，转头就往后门溜了下去。

    马骏话刚说到一半儿，倏地顿住，“诶，怎么……”

    余光里是刚从车后门消失的校服衣角，他确定他没看错。

    今天是开学报道的大日子，坐这趟车的一中子弟肯定是要去学校的，可那人怎么在这儿就下了？

    马骏边往后走边纳闷儿着往外看，一转头，发现周程逸也同样盯着后门。

    马骏有些稀奇地笑了笑，开口：“你也看见了吧，一中校服！”

    他扯了扯自己衣服，接着说，“怎么回事儿啊？咱刚上来就跑下去一个。”

    车子已经动了，周程逸随手拉住旁边的把杆偏头看向窗外。

    那人绕过公交站台，躲到广告牌后面去了，从这儿能看见她露在外面的半个脑袋，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

    几乎能确定，是在躲他。

    收回视线，周程逸在马骏旁边坐下，低头看着手机淡道：“被你给吵下去了呗。”

    “关我什么事儿？”

    “看看窗外的麻雀。”

    周程逸看了他一眼，“一见你，全闭嘴了。”

    马骏推了他一下，笑骂：“去你的！”

    随即又开始新一轮的叽哩哇啦。

    ……

    在广告牌后晃悠着等了十来秒，许余扒拉着边缘张望，58路车晃晃悠悠走远，留下一屁股尾气。

    许余松了口气，捏着手机和公交卡等下一辆车。

    杨歌又给她发了数十条碎碎念的消息，许余在看见她说到校先去超市买零食的时候，点开输入框，打字：【行，超市门口见。】

    到了新的领域要主动跟人交好，这是许余她爸从她很小的时候就挂在嘴边的话，她以前不甚在意，等到老爸去世，却开始执拗地遵循。

    分班之后杨歌学文，而她学理，班级打乱重分，朋友都得新交，而她交朋友的方式自小学起就没变过——

    分零食。

    到了超市，许余跑到零食区，快速拿一板旺仔牛奶和几包旺仔小馒头，还想拿泡芙，被杨歌拉住。

    “第一次见面你分我吃的就是泡芙，别人不能有这待遇。”

    许余撕下一包巧克力味儿的，开口：“我就买一包，自己吃。”

    许余被分到三班，到教室的时候，大部分同学都来了，里头挺吵。

    班里有几个原来和她同一个班级的，都早早找好空位坐好了，许余看着本来就不是很熟的人，也没过去打招呼，而是顺着教室走到第四组倒数第二排靠里的空位上坐下。

    又过三两分钟，时间差不多到了，她听见吵嚷声从后门响起，偏头看去，四个高大的男生接连走了进来，满头满脸都是汗。

    四个人围着她，挨个儿拉凳子把前后两排坐满，像四尊门神。

    热气往中间烘散，许余伸手掏小馒头的动作一顿。

    后排，两人边喘粗气边说话：“去，前边儿去！”

    “你怎么不去！”

    “就坐一会儿的，啰嗦！快去！”

    “少骗我，一坐就是一学期，我不去，一会让程程坐那儿去！”

    “他让我给他占座儿了的，一会儿让他坐那儿他得把我杀了，别废话，快快快……”

    后面传来凳腿和瓷砖地板挂蹭的声音，两人已经开始上手抢凳子了。

    那动静，听起来像是场星球大战。

    许余反应过来，这是都不想跟她同桌？

    开玩笑，想她人见人爱零食大户许万三，谁不当个宝贝同桌？

    这些个不长眼的！

    她默默翻完一个白眼，身边一个男生忽然扭扭捏捏地坐下来，带着些微汗味。

    察觉许余的视线，他挠了挠下巴，有些不自在地开口：“同学，不、不用怕，老师估计正式开学的时候就会换座位。”

    有点大舌头。

    许余微笑看着斗争失败的临时同桌，掏出一包小馒头，配套一瓶旺仔牛奶，“没怕，交个朋友。”

    前后三人都看了过来，神色有些怪异。

    许余淡定回视，“你们的也都有……”

    分发完零食，几个人自我介绍之后，又跟她聊了好几句。

    原来他们是打完篮球才过来的，还挺爱运动，后面那位迟迟不来却引发了抢凳子大战的朋友不知道干嘛去了。

    许余猜想，这时间差，约莫是大号去了。

    就在这时，老师闪亮登场，许余坐直看向讲台。

    后面忽然传来拉动凳子的声音，很轻。

    抢座成功的那位压着嗓吐槽：“靠，你怎么那么慢，我都快以为你是去撸了一发……”

    一道压低了的声音响起，带点儿漫不经心，“你们村儿的都五分钟就完事儿？”

    顿了顿。

    “操……”

    后面传来一声轻笑，许余旁边的小哥也噗噗噗闷笑起来，她眉一挑，压住上翘的嘴角，随后伸手在书包里摸一圈，居然只剩下一个包装袋了。

    看来小馒头买少了。

    既然这样，就给这位新来的五分钟朋友泡芙吧。

    她把泡芙掏出来，笑着，转头往后面递，“同学，交个朋……友。”

    声音拐了个弯，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的，她的手顿在空中，笑也僵在了脸上。

    讲台上的新班主任终于开始说话，比起刚才，教室里安静不少。

    左侧窗户没关，窗帘被风撩得一下一下往里扬着，许余余光看着张牙舞爪的蓝色窗帘，有点想故作淡定地回身将窗帘扎起来。

    周程逸这会儿才刚坐好，身体微微前倾，听见前头动静，他眼角微抬，看了过来。

    视线在许余脸上停顿一秒之后，他直起身，眉一挑，手捏住那包泡芙一角，慢慢扯过来，薄唇微启——

    “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