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麦克白 (四)

小说:默读 作者:priest
    “为什么是江湖谣言?”

    “因为我是不?大相信的。”费渡伸长了腿, 在地方宽敞的副驾驶上伸了个?懒腰,这作让他那“好学生”的伪装微微露出了些破绽,一点很“费渡”的漫不?经心冒出头来, “要是真有那么个?人, 周家早就认回来了,反正……”

    骆闻舟直觉他后?面要说的准不?是好话?,已经做好了打断他的准备。却见费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自行把话?音打住了。

    郎乔不?明所以地追问:“反正什么?”

    “反正……周老这个?人,持身?一向比较正, 就算早年私德有亏, 应该也就那么一次,这几十年他做过不?少公益,也算是浪子回头,他夫人已经亡故多年, 应该也不?会有人再说什么, 人无完人,犯过错再回头, 不?是显得更难能可?贵吗?”费渡真事儿似的一本正经, 对郎乔说, “我相信以周老的个?人修养, 没必要对自己的过去藏着掖着。”

    郎乔听得连连点头,认为费渡和小黄书上那些无法无天的“霸道总裁”真的很不?一样, 完全?堪称当代青年的文明道德表率。

    骆闻舟略带警告地瞪了费渡一眼,听出了他藏在义?正言辞之?外的潜台词——他们这帮孙子普遍认为个?把私生子不?算事, 尤其是混到周峻茂这种?程度的,别说他夫人早让位了,就算还活着, 在她完全?依附于这男人的情况下?,也根本管不?了他在外面生了几个?孩子。

    “不?过空穴来风,也未必完全?没影,”费渡话?音一转,又说,“周怀信关于‘车是明目张胆的凶器’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我看要不?还是查一查那个?肇事司机吧?”

    他话?音刚落,肖海洋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肖海洋被骆闻舟打发去和肇事司机董乾的同事了解董乾的个?人情况。

    肖海洋不?知道有没有驾照,这小眼镜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刹车,骆闻舟觉得手机信号都被他旋风似的语速撞得“突突”作响:“骆队我已经跟董乾的同事聊过了,情况基本和老邱说的差不?多,没什么参考价值,所以我又自作主张地查了他的账户、财

    产、病例和家庭情况,现在报告吗?”

    “……眼镜儿,人已经死了,咱不?着急了,来,深吸一口气,慢点说。”骆闻舟感觉自己的耳朵都有了幻听,“这么一会工夫你查了这么多?连董乾的体检报告都翻了?”

    肖海洋:“董乾现居本市,结过婚,老婆死了,家里没老人,他自己鳏居养个?女儿,那女孩叫董晓晴,二?十四岁,未婚,已经毕业,在一家百货公司当会计。父女俩的账户和财产情况都没有异常,所有开支基本符合其收入与生活水平。董乾平时没有不?良嗜好,生活比较朴素,收入也还可?以,家里有六位数的存款,名下?还有一套房产,最?近一年的体检报告显示他有点‘三高?’,除此以外指标都正常——哦,对了,骆队,我还找到了他女儿工作单位的人,董晓晴的同事证实,她近期没有大笔开销,没交男朋友,没有大病,情绪也很平稳。”

    骆闻舟开了免提,车里三个?人全?被肖海洋这一番“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灌口功夫震住了。

    郎乔喃喃地说:“我的妈,这也太……”

    肖海洋茫然地“啊”了一声:“不?是要先排除买/凶/杀人的情况吗,我思路没错吧?”

    骆闻舟伸手虚虚地一点郎乔,示意她少废话?,跟人家学着点,随后?又问肖海洋:“照你这么说,他上没有老、下?没有小,家里没有负担,手头也还算宽裕——那他接这种?时间紧任务重的活,是偶然一次还是经常?”

    肖海洋愣了一下?:“这……”

    “海洋,大货司机疲劳驾驶在业内其实很常见,他们这种?老司机都会睁着眼迷糊一会,脚不?会踩在油门上,”骆闻舟十分有耐心地说,“董乾开了这么多年车都没出过事,既然他最?近身?体、心情都没有什么波,为什么偏偏今天出了这种?事故?要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买/凶/杀人,你用‘穷举法’挨个?排除自己想象得到的情况,这种?调查方法是不?太严谨的,毕竟世?界上还有你想象不?到的。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还是能找到一个?有证据支撑的出事缘由。”

    肖海洋急急忙忙地说:“好的骆队,我马上

    去查!”

    “等等,我只是那么一说,现在这个?事还没有定性为‘谋杀’,你先回……”骆闻舟话?没说完,肖海洋那边已经风风火火地挂了电话?。

    骆闻舟:“……”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肖海洋原来在花市区分局不?受待见了,除了这小眼镜特别不?会聊天之?外,光是这种?随时准备篡位夺/权一般的工作热情,在王洪亮等人眼里就得是个?极大的安全?隐患,怪不?得他们压根没想过把此人纳入自己人范畴。

    报案人话?也说不?清楚,其他相关人士还在往燕城赶,法医也暂时没有结论,除了一身?鸡血、狂奔着跑出去寻找真相的肖海洋同志,其他人也没什么事干,骆闻舟顺路把郎乔送放下?,又载着费渡回市局换自己的车各回各家。

    此时再一刷手机,周峻茂的消息已经铺天盖地,费渡随便翻了两条:“周家果?然没有一个?省油的灯——趁美?股还没收盘,我现在叫人做空周氏,是不?是不?太厚道?”

    路口掉头的地方略微有点堵车,骆闻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说那个?周怀信?”

    “最?头条的新闻说的是‘周氏集团董事长周峻茂先生遭遇车祸身?亡,事件蹊跷、疑似另有内情,次子已报警’,”费渡带着一点嘲弄念出了新闻标题,“怎么样,唯恐天下?不?乱吧?周峻茂这种?人,就算是正常死亡,大家都要自己想象一出豪门恩怨,何况是真事故。周怀信是周老的遗产继承人之?一,现在恰好只有他一个?人在国内,如果?他不?第一时间哭着喊着报警要求彻查,别人会给他安一个?什么角色?毕竟,人人都认为马尔康和道纳本杀死了他们仁慈的父亲。(注)”

    前?方的车流尾灯像一条长龙,首尾无边,骆闻舟假装没听出费渡这句话?在影射他自己,若无其事地问:“周怀信和周老的父子关系怎么样?”

    “不?肖子,边缘人,跟整个?周氏格格不?入,上面有十项全?能的大哥做对比,”费渡一耸肩,“还能怎么样?想想也知道相当紧张。”

    “那你呢?”骆闻舟静静地问,“据我所知,你青少年时期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又是

    独生子一个?,为什么也和你父亲关系紧张?”

    费渡先是一愣,随后?他转向骆闻舟,狡猾地绕了个?圈子:“嗯?骆队对我兴趣这么大?不?过听说按照我国社交潜规则,人们只有在考虑把对方当做潜在配偶时,才会刨根问底地查户口。”

    他说着,半侧过身?,略微朝骆闻舟靠近了一点:“你确定你想知道?那我可?就领会精神了啊。”

    正好前?面的车往前?蹭了一点,骆闻舟一脚油门把车踩得蹿了出去,随后?又一脚急刹车,“咣当”一下?把费渡震回到副驾的椅背上。

    “不?想谈就说不?想谈,”骆闻舟淡淡地说,“少跟我来这套。”

    费渡笑了起来,却不?说话?。

    两个?人彼此沉默了一会,路口的红绿灯转了个?轮回,掉头车道里的车流再次停下?来,恐怕还要等下?一次机会,不?耐烦的司机在四周此起彼伏地按着喇叭,偶尔有人拉下?车窗张望,透露出车里品味各异的音乐。

    费渡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也许是因为夜色浓郁,也许是因为拥挤的人群中那种?特有的孤独感,他忽然脱口说:“有时候我发现,一个?人有时候是很难挣脱自己的血统和成?长环境的。”

    骆闻舟看了他一眼。

    “观念、习惯、性格、气质、道德水平、文化修养……这些可?以后?天改变的东西,就像是植物的枝叶,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把你自己往任何方向修剪,”费渡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望向燕城的夜空,“但是更深层次、更本质的东西却很难改变,就是在你对这个?世?界还没有什么概念时,最?早从成?长环境里接触过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会沉淀在你的潜意识里,你心里每一个?通过母语获得的抽象概念里,都藏着那些东西的蛛丝马迹,你自己都意识不?到,但它会笼罩你的一生。”

    费渡说到这里,好像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心里有一扇门,门板厚重逾千钧,门轴已经锈迹斑斑,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推开这么一条小缝。

    骆闻舟耐心地等了好一会,他却再也没有往下?说。

    费渡:“骆队,手能借我一下?吗?”

    随着他这

    句预告,骆闻舟全?身?的神经元下?意识地集体跑到了自己垂在一侧的右手上,而后?,费渡十分轻缓地覆上他的手背,那手指修长而冰冷,手心却是热的,并没有用多大力气,随时给他撤退的机会。

    难以形容的感觉顺着骆闻舟的右手蜿蜒而上,车里陡然上升了至少两度,骆闻舟小臂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了,可?他莫名地没有抽回手——费渡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扣住他的手,让骆闻舟想起半夜不?知被什么噩梦惊醒、跑来蹭他枕头的骆一锅。

    突然,后?面的车不?耐烦地鸣起笛,骆闻舟激灵一下?,这才发现已经变灯了,前?面空了好大一块,活像正在欢迎别人来插队。

    费渡一瞬间脆弱的表情像蒸汽一样悄然消失在空中,桃花眼尾轻轻一翘,他飞快地低头在骆闻舟手背上亲了一下?,指尖若有若无地从他手心最?敏感的地方蹭过,在骆闻舟猛地抽回手之?后?,费渡一脸无辜地眨眨眼:“哎呀,实在不?好意思,骆队魅力太强,一不?小心就得寸进尺了。”

    骆闻舟:“……”

    这小子真是十八班武艺,七十二?番套路。

    骆闻舟被他气乐了,一边加速开过好不?容易才穿过的路口,一边说:“费渡,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费渡察言观色,感觉自己撩过头了,因此有张有弛地闭了嘴,没有火上浇油,在骆闻舟暴躁地从车流里东钻西钻里,拉紧了车门上的门扶,一路腾云驾雾似的贴地飞回了市局。

    “我们‘常态人’不?管正经不?正经,都没有朝熟人下?手的习惯,”骆闻舟脸色微沉地示意费渡滚下?车,“欠/干找你那些爱画小骷髅的酒肉朋友去。”

    说完,他甩上车门,转身?走了。

    费渡一个?人在公务车里就着难闻的车载香薰,独自品尝了一会骆闻舟遗留的气急败坏,认为这个?“口感”意外地够劲,十分意犹未尽。

    肖海洋扶了扶眼镜,一路小跑地赶到医院,一边跑一边摸出证件,冲着仿佛失魂落魄的女孩亮出来:“董晓晴吗?你好,我是……”

    董晓晴冷冰冰的目光打断了他的话?。

    “警察?”她眼圈通红,声音里带着浓重

    的鼻音,“我知道,你不?是还跑到我们单位去调查了吗?怎么,查不?出什么又来审问我?”

    肖海洋为人有些木讷,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这句话?,有些慌张地清了清嗓子,十分讨人嫌地说:“我只是稍微了解一些情况……”

    董晓晴倔强地瞪着他。

    肖海洋搜肠刮肚半晌,还是十分没有技巧地开口直接问:“董乾平时接的都是这种?任务重的活吗?据我所知,你们家……”

    “我们家没有欠高?利贷,家里没有人得绝症,我爸爸也不?是还不?起钱的烂赌鬼,我们穷归穷,过得挺好的,不?需要为了一点臭钱去杀人!”董晓晴一把抓起旁边的手机,热闹的话?题在网络上发酵,流言蜚语朝着孤身?一人的女孩张开了血盆大口,她猛地把手机砸在肖海洋身?上。

    “我爸爸出事故,是他的错,他的责任,需要赔多少钱,我来承担,不?够我可?以去借,这辈子就算当牛做马我也能还上,但是你们不?能凭空这么污蔑他!他已经死了,没有嘴替自己辩解,你们非得蘸着人血吃馒头吗?”

    肖海洋默默捡起了董晓晴的手机,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那个?……”

    “我妈就是车祸没的,当年他为了这个?,整整一年都不?敢碰车,好不?容易才重新握住方向盘,”董晓晴的眼泪汹涌地滚了下?来,仇恨地瞪着肖海洋,“现在你们居然说他为了钱开车撞人?你们怎么能这样,你们这些人怎么能这么坏?”

    作者有话要说:注:马尔康和道纳本是《麦克白》中被谋杀的老国王的儿子,凶手麦克白污蔑两个王子杀了他们爸比~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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