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一曲红绡(6)

小说:官伎 作者:三春景
    冬月初雪后, 天地银装素裹。此时,撷芳园中女?乐多有白日?被邀请外出,伴游名士、赏雪寻梅, 倒是晚间宴饮少了许多。晚间的应酬常见小型饭局、茶局, 一般在酒楼、茶坊、官伎馆中。

    初雪这一日?, 师小怜只白日?赴了一场宴会, 至于晚间,则有客人来找她, 要在她的院子里开酒席, 这是之前就已经说好的。因此师小怜这一日?颇为清闲,白日?的宴会之后她就回来了,只在自己院子里闲闲卧着。

    至于红妃,她则是白日?里赴了户部副使赵循的约,去城郊赏雪后山景去了——赵循原是陕西?转运使, 如今回京述职,转任了户部副使。此时国家财政由三司掌管,三司长?官就是三司使。而‘三司’, 就是盐铁、户部、度支三司,如今与师小怜恋情正热的丁明?义, 其父正是度支副使,也是‘三司’之中三位三司副使之一。

    等到稍迟些回来时, 师小怜还在围榻上歪着,手上拿了一本书在看呢!

    见红妃回来, 师小怜让周娘姨帮着她解了外面毛皮里子的大?衣裳,又给她找了一件家常些的冬季罩衣穿上,待红妃在薰笼前坐定了,捧着热茶暖身子, 这才?问她:“二姐怎么回的这样?早?”

    赵循派人来撷芳园下帖子的时候说了,今次会晚些送红妃回来,白日?城外赏雪之后,晚间还请她一起去逛夜市。

    “从城中回转的来,官家遣了内官传口谕,命赵副使进宫见驾...如此,便也散了。”红妃正说着这情况,忽见钱总管领着外账房过来。

    “钱总管不在外招呼,怎么此时过来了?”这个时候正是官伎馆一日?之中忙碌的开始,外间应对的总管应该在检点各处才?对。不过师小怜问这话也不是真的疑惑,只是找个话头罢了。毕竟看到钱总管带着外账房,又是这个时节,哪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女?乐的开销向来是各处挂账,等到年节时候再一发算钱。不过这些商人基本都是男的,又不是客人,是不好出入的。所以?年节时会把画了花押的欠账交给官伎馆的总管和外账房,他?们?确认无?误后,会在女?乐有空的时候

    算账,拿到钱之后再转给商人。

    眼下正是冬月,按理并不是什么年节下头。但哪有腊月、正月这样?喜庆时候去扰人的?特?别是对女?乐这样?的‘娇客’,更不好如此了!所以?年前的最?后一次要账惯例都是冬月里,第一场冬雪前后。

    钱总管一边将师小怜的账给她看,另一边见红妃也在,便让外账房将红妃的账也拿出来,一发算了——一般的女?弟子这个时候都会找官伎馆中借账,毕竟这个时候她们?手头并无?积蓄,开销却不见得小。但红妃并不在此列,拿了账单之后点了点头,就去了自己在师小怜这边的房间,启开放钱的樟木大?箱,将早从柜坊取出的崭新银币拿了出来。

    这是如今这位少年天子登基后铸的第一批银币...当?然,只是换了个年号罢了,钱币的重量、含银量都是一样?的。

    一两一枚的‘圣宁通宝’,用硬壳纸卷成一卷一卷的,一卷有五十枚,沉甸甸地压在手上。按着账单上的数字,红妃拿了三十多卷,还拆了一卷挂零头——快两千贯了!这可是京中中等户几乎所有的财产了。

    这账单在女?乐中也算夸张了,比如师小怜这次算账,也才?大?几百贯呢!

    不过这也不能?说出奇,之所以?数字会这么大?,是因为红妃刚刚成为女?弟子,成为女?弟子之后都会有一大?笔开销的。不单她是这样?,和她一起成为女?弟子的孙惜惜、花柔奴等人都是一样?的。

    或许节省些的会比她开销小一些,但都在一个量级。

    钱总管对红妃很客气——她对馆中女?乐一惯是客气的,但细品之下还是有不同。作为总管,她对着馆中女?弟子、年轻女?乐多少有些威严,很少有这样?处处细心招呼的时候。待到算清楚钱之后她就让人将钱抬进官伎馆的钱库,中间奉承了红妃好些话。

    这是过去红妃做学童的时候没有的待遇。

    红妃送她出院门?的时候,她还与一边的外账房道:“如今小娘子也出息了,当?初我就说了,如小娘子这样?的,将来的前程大?着呢!如今看着,可不是如此!”

    花柔奴打门?前过,要去旁边花小小的院子,好巧不巧正

    听着这话了,便站立住笑道:“钱总管的眼光一惯好呢!”

    明?面上是赞钱总管有眼光,转头就与养母花小小抱怨:“钱总管好歹是做总管的人了,怎得这样?捧高踩低?白日?里寻我们?这些女?弟子要账,我们?没钱,就让欠着馆中...这积欠的数额她倒是卡的死紧,我那些账还不够填的,她硬是不肯通融!到最?后,还得与裁缝铺说定,年后再一起算账!”

    不够的部分?,花柔奴也想过求助养母,然而花小小回绝的干脆,说死了是不会再资助她的...最?后还是裁缝铺的老板好说话一些,愿意把账单放到明?年结清,这才?没让花柔奴脸面上过不去。

    “对我们?一是一,二是二的,轮到红妃怎么就换了脸面?方才?瞧她的样?子,还当?红妃是亲生的,出息了能?孝敬她呢!”说到这里花柔奴是一肚子的气。

    花小小却不以?为意,在不触碰到她的雷区时,她也具有女?乐最?基本的世故。此时便慢悠悠道:“像红妃那样?出息的,不是亲生的,也比亲生的还亲呢——一座官伎馆里要是没有几个红得发紫的女?乐,就算是有‘官伎馆’的名头又如何呢?”

    “别看官伎馆挣钱多,开销更多呢!这样?金碧辉煌的排场,要淌水似的银子才?能?流出来!馆中若都是不上不下的女?乐,如何能?支撑的住?”花小小看着花柔奴不服气的表情,嘴角往下压了压:“你也别多想,为娘指着你养老孝敬,必然是为你好...对着红妃好说话些,说不得将来你还得谢人家关照呢!”

    正说着,外面忽然起了一阵喧哗,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花小小身边的娘姨好热闹,便开了院门?去张望。花柔奴左右也是无?事,也跟了过去看。

    原来是有人送‘缠头’来了,看着一箱箱、一担担的东西?进了师小怜的院子,花柔奴踮着脚张望:“这是给师娘子送的?是哪里来的?”

    站在墙根底下的一个馆中娘姨笑道:“并不是呢,是户部副使赵大?人府上送来,给师小娘子的‘缠头’,谢她今日?伴游赏雪、歌舞奏琴。”

    花柔奴一下怔住了,脱口而出:“红妃她还是女?弟子呢!”

    墙

    根下的娘姨没理解她的意思,也跟着说:“正是这话,师小娘子还是女?弟子就这般非凡了,也是难得...人都说‘三岁看大?’,可见有没有出息是一早能?看出来的。”

    女?弟子相比起正式官伎,无?论是名气,还是接人待物、才?艺等方面,那都是多有不如的。达官贵人在女?人身上花钱,为什么愿意在女?乐身上一掷千金,面对私妓就要吝啬的多?一方面确实是女?乐的‘品质’更高,但那不是全部,甚至不是最?主要的因素。

    女?乐的‘品质’有点儿像是一串数字中第一位的‘1’,而其他?因素是加在后面的‘0’。虽然前者最?重要,但其他?因素才?是女?乐价格膨胀的诀窍所在...这一点,在女?乐与女?乐一起竞争时会格外明?显。

    ‘名气’在其中非常重要...说到底,女?乐对于达官贵人来说更像是昭示身份的‘装饰品’,而并非是肉.体上的享受——若是追求这个,有的是‘更便宜的选择’。

    在女?乐身上一掷千金,传出去也是风雅,其他?达官贵人听说了也只能?酸溜溜地表示羡慕。大?家谁不想成为那样?的豪客?只不过是财力所限,不能?够罢了。但若是在普通私妓身上花大?价钱,就只会被当?作没见识,是乡下来的土财主了!

    乡下来东京的土财主也确实是私妓那里极受欢迎的客人...因为好糊弄,面对东京打扮时髦的妓.女?也舍得花钱。

    出于差不多的原因,大?家虽然喜欢女?弟子新鲜漂亮的面孔,却很少有在女?弟子身上花很多钱的。

    像红妃这样?,有一担担的缠头送来的,更是少见——大?家可不会觉得那些箱子里装的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送礼的人是如今的户部副使赵循,先不说人家在外面做了十多年的封疆大?吏有没有钱,只说赵循的出身就很不同寻常了!

    他?祖上是随着世宗打天下的大?将,如今到他?这辈已经是弃武从文不错,但祖上留下的家底不可以?说不丰厚。哪怕不做官,只单论财富,他?涿郡赵氏在当?今天下也是数得着的。

    这样?的人送礼,差了些也不好意思出手。

    另一边师红妃也接待了这些赵府送礼物

    的人,赵府的阉奴管事奉上礼单,后又道:“...小娘子,我家官人令小人传信,有事央求小娘子。”

    赵循能?有什么事需要求红妃?左右是客气的说法。实则是赵循觉得今日?在城郊赏雪,景色格外动人,想请红妃画一幅丹青,用作纪念罢了。而之所以?求到红妃身上,是因为赵循觉得红妃的画技出色。

    红妃与赵循有过几次书信往来,红妃用来传信的信纸都是她自己加工过的花笺——买来纯色的进上纸笺,然后在其中作花鸟等纹样?,这样?用起来的时候好看又富有情趣。

    平常红妃练习丹青的时候,不耐烦大?幅作品,就会画纸笺...这些漂亮的花鸟笺正是红妃的‘习作’。

    虽然只是纸笺上作的小画,但赵循也能?从中看出红妃笔法不凡。

    也不知道是不是触底反弹,反正红妃觉得自己在赵循这位户部副使那里有了什么了不得的定位——赵循认为时下女?乐被捧得过高了,随便一个就敢说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竟比士大?夫还要能?为了!其中名不副实者甚多!

    遇到红妃时,他?也觉得红妃是一般人物!

    但之后的事就都知道了,反正从红妃打破印象开始,赵循就真的相信她符合当?下给女?乐戴上的一切高帽。

    这也不能?说赵循是傻,实在是几次接触下来红妃还挺能?唬人的...跳舞、拉琴不用说,女?乐需要掌握的许多技能?,其中红妃在赵循面前显露出来的,都确实像那么回事。这一方面是红妃本来就在一干女?弟子中格外出色,当?初在学舍时打下的基础牢固。另一方面,也是红妃上辈子的‘遗产’。

    红妃和赵循、以?及赵循的朋友,这些士大?夫们?谈话,是不会露一点儿‘怯’的!她的接上话和一般女?乐在话题中游刃有余还不太一样?。有上辈子的见识打底,她总能?说出很多格局不一般的东西?来,这就厉害了。

    所以?眼下请红妃画一幅画,赵循也是没有多想的...这就像是请爱豆搞个‘to签’一样?,只当?是粉丝福利了。既不会觉得这会让红妃为难,也不会觉得自己会拿到画之后因为达不到期待而失望。

    怎么会达不

    到期待?

    红妃其实也没有多想,她自认为自己的画不敢说多好,却也是拿得出手的。在学舍时画画也算是一干杂课里比较重要的,她又上的认真(上辈子还上过速写的兴趣班,加上一点儿义务教育的美术基础,以?及大?学时选修的‘国画鉴赏’,她的画在此时还真有些‘独一无?二的气质’),至少不比其他?学画的学童来的差。

    此时只是作一幅雪景图,有什么打紧!

    送走了赵府的人,师小怜也好奇过来看红妃收到的缠头...她自己不知道收过多少次缠头了,但红妃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大?笔的缠头呢——或者说,哪怕是女?乐,能?一次收到这样?多的缠头,也是不多见的。

    普通的女?乐,一般也就是委身于一男客,一夜夫妻之后,才?能?有这样?丰厚的礼物。而对于女?乐来说,委身于男客本来就不是经常的事!整个女?乐生涯中,这个数字也是两只手数的过来的(如果是私下委身的,那就不算了,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不过私下委身的话也不会有那样?丰厚的礼物就是了)。

    “我瞧瞧,都有些什么...两浙素绢一百端,青州绸一百端,建阳小纱一百端,蜀中九璧大?绫二十匹,花平罗十匹,福建异色锦十匹。”看到这些纺织品师小怜就笑了:“花平罗与异色锦也就罢了,二姐今后用得上,这绢啊绸啊的,也只能?换出去了。”

    师小怜说这个话并非是对这些礼物不满,事实上,哪怕只是这些纺织品也价值不菲了——如今货币没那么缺乏,但布帛依旧可以?做等同于钱的‘一般等价物’。所以?送这些纺织品,其实就是送钱!

    像这两浙产的素绢,就长?期价格稳定,一匹大?概一千五百钱左右,一百匹就是一百五十贯钱!青州绸更贵一些,大?约两贯钱一匹,这又是两百贯。倒是建阳小纱,虽是纺织品,但因为品种不那么‘主流’,价格也没有太清楚的说法。不过常与这些东西?打交道的师小怜也能?估出价格来——这种纱在产地或许不那么值钱,可运抵到京之后,怎么也值一贯到一贯半!

    蜀中九璧大?绫两贯到两贯半一匹,因为尺幅比较大?,做

    衣裳的时候方便裁剪...但要说品质,在‘绫’这种织物中也不算最?好的。

    倒是花平罗和异色锦算得纺织物中的‘贵族’,花平罗原来是御用的织物,光是成本也要十一贯一匹,卖价更是轻松翻三倍(因为供不应求的关系,价格总在变化,但最?便宜时也得三十贯一匹)。

    异色锦没有花平罗那么贵,因为民间已经攻破了技术关,可以?仿制了。如果是官家作坊里出的,定价是三十五贯一匹,若是民间作坊出的,则只要十五贯——民间作坊出的,大?周的有钱人有些不喜欢,所以?用作出口的多。外贸的‘异色锦’,大?多是这种。

    所以?,光是这些纺织品就随随便便上千贯了,师小怜怎么可能?不满意!

    只是那些普通的纺织品,红妃这里确实用不太上。

    “这些又是什么?”除了那些纺织品,还有几个箱子,师小怜让周娘姨打开,而红妃在一旁对照礼单进行辨认。

    “这些陕西?土产...凤翔府绒绦十条,泾州方胜花绒布十匹,礼佛毯十床。”红妃上手摸了摸:“大?约是羊毛之类织成...小报上说,毛织以?陕西?路最?优,西?域胡商常在陕西?路交易,果然是真的。”

    不过赵循考虑到了本国人的喜好,并没有送那些‘外销货’,送的都是本国人也很喜欢的陕西?‘土产’。

    他?在陕西?路做了两任转运使,想必从陕西?带了不少‘土产’——这也是此时做地方官的传统了,每当?从地方离职,地方官就会采购一些单价比较高的土产,然后来京述职。

    这其实是朝廷给地方官的一个‘福利’,述职的官员带的货物是不上税的,带到京城发卖非常赚。

    “这礼佛毯我知道,是冬日?里上好的坐垫,若是冬日?去买,一般的也得二十贯,若是如这般精美的,三十贯打不住!只不过,过了冬再卖,就有些不上价了。”周娘姨在旁看着,也做出了判断。她常在官伎馆中混,给师小怜跑腿也能?见识到很多普通人见识不到的东西?,眼力也被练出来了。

    至于凤翔府的绒绦,泾州的方胜花绒布,着实不知道行情...让人去外头打听了才?知道,这都是如今京中正走俏的

    货色。

    “这绒布也就罢了,确实精美,更兼保暖轻薄...这样?一匹只重十几两,御寒却分?毫不差,一匹该值二三十贯。这绒绦算怎么回事?一条也要十余贯?”虽然是第一次接触这种纺织品,但师小怜以?常年和各种高档纺织品打交道的经验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其实这也是涉及到师小怜的‘知识盲区’了,那些绒绦是男子穿道袍时用来束腰的...属于男性的‘时尚单品’。她买女?装的时候不会考虑以?原材料论值不值那个价,自有一套特?殊的判断价格的标准,这个时候却不能?一下在这上头转过弯来。

    红妃这个时候已经不太关注这些了,那些‘缠头’中,一部分?用得着又高档的好东西?留了下来,另一部分?就让馆中代为处理了。而她自己,一边尽女?弟子的义务,跟随师小怜进进出出,偶尔还自己单独出堂,另一边还要挤出时间画答应赵循的雪景图。

    国画和普通人想的不一样?,觉得三五笔就能?画好...事实上,国画也分?工笔和写意,工笔画和油画一样?非常耗工时!写意画倒是速度快了许多,但那些正式作品(并非是小品),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如今要作的是山水画,本身就是比较耗费的——当?然,和宫廷的青绿山水工笔细描,又或者油画是不能?比的。事实上,红妃之所以?多费了些时候,主要还是空闲的时候太少,中间又画废了几次。

    红妃的性格是非常认真的那种,即使画画只是个普通爱好,也没有‘敷衍’的道理,更别说这是要用来送人的...所以?废了几次稿,终于让她满意了,她这才?让人将画好的雪景图给赵循送去。

    送去雪景图第二日?,赵府就派人给红妃送东西?来了。

    这次倒是没有送到师小怜的院子,因为东西?稍微少一些,拿到了雏凤阁。

    管事恭恭敬敬送上赵循写给红妃的书信,道:“这是我家相公送给小娘子的润笔之资,其中也有王驸马的礼物。”

    女?子出生率低迷,连带着宫廷之中公主也不多,所以?说一个‘王驸马’,不用说其他?也知道是谁——这位‘王驸马’该是当?今官家同父异母的姐姐燕国公主的

    丈夫。

    此时的驸马不许参政,娶了公主就意味着政治前途没了。不过这对于这位王驸马倒说不上多失落,因为他?本身就是富贵闲人的性格。他?出身名门?,却不喜仕途经济,平素寄情于诗文书画、悠游于山水之间,是个一等一的风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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