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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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爷终于清闲了下来。

    前半个月他忙于挑选请皇上到圆明园的日子、敲定接待流程、统筹圆明园的接驾工作——可谓忙的脚打后脑勺, 嘴皮外面和嘴里面都因为急的上火而起了小水泡。

    尤其是四爷本人又是个事无巨细的操心性情,连接驾当日,圆明园花卉的摆设, 菜品的样式, 甚至连果子是哪几种都要亲自拟定, 所以更是累的吐血。

    他无暇分身,也有半个多月没进后院了,天天在前院跟幕僚一起开会加班。

    如今各项事宜都敲定好了,折子也上过了,皇上兼亲爹康熙爷也给予了肯定的批复。接驾流程规则已定,具体事宜都交给底下人各自去办,四爷本人反倒脱出身来了, 只负责每日监督一下进程即可。

    他这一脱出身来,就想起了后院的诸人。

    自从李氏之事后,四爷一直命苏培盛要一个眼睛盯前院,一个眼睛盯后宅。

    苏培盛:唉,苦啊。

    这日秋高气爽,天色蓝的水洗一般漂亮透明。

    四爷还特意命人寻了一套渔翁的衣裳穿起来, 并且亲自背着鱼篓, 拎着钓竿往前院池塘处垂钓去。

    边钓鱼,边让苏培盛就后院诸人的动作回话。

    苏培盛只认四爷这一个主子,忙一五一十的都回了:李侧福晋叫人往郡主府送了几回信,也往京城中母家送过一次信;耿氏常去福晋处伺候、抄经兼送礼;年侧福晋安心养胎,往母家送过几次府里做的新花样的点心,年家送过来两次西北的特产,说是年羹尧托人送回京的土仪。

    四爷稳坐钓鱼台,听着苏培盛唠唠叨叨事无巨细的回复。

    也就是信的内容苏培盛弄不到, 别的他都记得门儿清,精确到哪一天、哪个时辰、分别哪个丫鬟或太监经手的。

    都回禀完毕,苏培盛也口干舌燥了,见主子不说话,他也就闭嘴安静的站在一旁。

    又过了半晌,才听见四爷问道:“凝心院呢?”

    苏培盛低眉顺眼道:“钮祜禄格格除了给福晋请安,都不出门,说是最近用多了螃蟹和石榴,脸上有些犯了疹子,已经请前院大夫配了药了。”

    直到乌金西坠,夜色四合,四爷才拎着自己的鱼篓起身。

    苏培盛也才敢活动一下站的久了僵直的腰,跟在四爷后面等吩咐,看四爷要去哪个院。

    “传膳到东大院。”

    苏培盛应了,他身后的徒弟小周子得了他的眼色,连忙跑着往东大院去了。

    心里高兴的不得了:这可是个美差,四爷半个多月没进后院,如今他传信四爷要去用膳,甭管哪个院的主子都得高兴的给赏赐,尤其是年侧福晋从来出手大方,自然赏的更多。

    苏培盛跟在四爷后面先回了前院,换下渔翁的打扮,这才过了二门往后院去。

    然而经过穿堂后,四爷却没直接去东大院,反而先去了正院。

    福晋的正院,永远是一种古井一样沉寂的氛围,凝重而静默。

    明明院子阔朗,白天日光流霞充沛,夜里也点着府里最亮的灯,可无端就觉得这正院寂寥。

    苏培盛不读书识字,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但也觉得进了福晋院子空落落的,一点儿热乎气儿都没有,像是进了深山的观里庙里。

    他心道:大约是福晋从来肃穆端严,又学着宫里德妃娘娘和诸位娘娘们礼佛的关系,所以人更爱静,这才让整个院子里都是一片寂然。

    不过……苏培盛跟着四爷这么久,揣摩主子的喜好,有时候比主子本人还明白。

    自家爷是个外冷内热的,他在外头已经做足了规矩,回来是想要个热热闹闹和和睦睦亲亲密密的家的。

    从前李侧福晋分外得宠的那几年,不就是为着她把西大院弄得舒服温馨,张罗着四爷的吃喝住行,精神充沛的说着儿女琐事,又一心扑在四爷身上,很有种过日子的劲头,这才留住了四爷吗?

    福晋穿着一身豆绿色万字福纹样的旗装,外头是更深一层的湖绿色褙子。

    大约是刚从小佛堂出来,福晋手上什么也没带护甲戒指和手串。四爷看着她的手背,消瘦而青筋毕露,看手就不是一个年轻女子温软如玉的柔荑了。

    福晋比自己还小三岁,如今还不到四十岁,然而这样深沉颜色的衣裳,配上福晋不甚妆饰的面庞,一打眼看过去,竟然跟宫里年过五旬的德妃娘娘像同龄人一般。

    四爷心里不免就有些感触,温言安慰道:“你这些日子辛苦了。”

    福晋标准回答:“爷说的我受不起,都是我这做福晋该做的事罢了。”

    这样一句话,又把四爷心里的动容浇灭了,他也恢复了标准的语气神态:“过了重阳,我便再请皇阿玛移驾圆明园。这些日子,你再仔仔细细挑二十个老实勤谨的宫女太监预备着,总不能皇阿玛一时兴起要多逛逛玩玩,伺候的人不凑手,倒是扫了兴致。”

    说起正事,福晋的神色比刚才受到四爷关怀的时候还丰富些,认真应了。

    四爷端着茶喝了两口后才问道:“这些日子,各院里无事?”

    福晋不偏不倚的说了各院这些日子的动静,四爷听着,跟苏培盛说的并无出入,只是简单些,不似苏培盛背的详细。

    连耿氏常来伺候侍奉等事,福晋也只是平平诉之,没有举荐之意也没有责怪之意。

    甚至还谨慎的加了一句:“耿氏近来虽是殷勤些,却也并未提过让我出言劝爷带弘昼面圣之事,不过是我白忖度着。”

    四爷颔首。

    福晋的公正谨慎他一贯是看重和赞许的。

    耿氏的心,四爷也能够理解,当年他也是想在皇阿玛跟前出头。只要耿氏不过界,不搞小动作,四爷就不会恼火。

    从福晋处出来,四爷对两个有儿子的格格都算满意。

    钮祜禄氏温和持重,并未掺和此事,关着门老老实实过日子他是赞许中带着点惊讶的。没想到一个后宅过日子的女人,这样的大事前面,竟也稳得住,就这一点,比不少顶冠束发在朝上戳着的男人都强。

    耿氏这样的脾气也好,想要儿子出头就正大光明讨好福晋,背地里也没什么小动作,一副我这么努力你看看我的样子。要是他跟福晋都不理会,耿氏估计也就罢了,横竖她走正道努力争取过了。

    有这两个人对比,之前手伸的太长被剁了一次,现在还不甚老实的李氏,就更让四爷生气了。

    于是在年氏迎来四爷的时候,凝心院和淬心院分别接了一拨赏赐。

    耿格格处的赏赐是十二匹各色锦缎,四个太监捧着打凝心院门前经过,让人想看不见是什么都难。

    而宋嘉书这里则是小顺子小心翼翼捧来的一个大木盒。

    四爷在年侧福晋处传了晚膳后,各院也都跟着传膳了。

    宋嘉书正带着弘历准备吃饭呢,小顺子送了赏赐来,宋嘉书也得先起身接赏。小顺子小心的不得了的样子,搞得来接匣子的白宁也紧张的要命。宋嘉书看着两个人交接,宛如拆弹专家,不免好笑,也觉好奇。

    等小顺子走了,她跟弘历也不忙吃饭,先来看这个红木盒。

    只见这盒子像是一个缩小版的衣柜一样,上头两扇门都能开。

    弘历扭了扭盒子外头的兽骨纽扣,打开盒子。

    一见就是忍不住一声惊叹。

    宋嘉书伸头过去一看,也被其精美震惊了一下。

    只见这缩小版的柜子,是个名副其实的多宝盒。

    里面先有三层匣屉,每一层又划分了几个小格不等,弘历伸手拉开,只见侧面还有夹层,需要像机关盒一样从恰到好处的角度推开才能弹出来。里头十几个小格中,各盛着一样大小合宜的珍玩,或是珊瑚,或是核桃微雕,或是象牙、牛角的微雕,或是拿在手上把玩的玉玩,或是水晶杯盅、玉柄竹叶的小茶筅,无一不精巧。

    最难是大小都正好合宜的搁在自己的小格中。

    匣子里还夹着折叠成巴掌大小的册页,展开一开,是这多宝盒里头的物件清单,还详细的画着怎么拆解这个多宝盒,看起来除了他们现在看着的表面的东西,还能解开别的暗格。

    宋嘉书就看着弘历饭也肯吃,立刻沉迷于玩这个多宝盒,不,看大小和精致程度,应该叫多宝小柜。弘历对着册子,急于把暗格都打开瞧瞧是什么。

    嬷嬷还想劝,宋嘉书摇摇头。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弘历露出五岁孩子的天真、热烈,也是第一次明白的违背一日的时辰表,不肯按点用膳,玩的入了迷——由着他去。

    甚至宋嘉书自己也没直接去吃饭,也在旁边欣赏了一回这个精美的多宝盒:不愧是四爷的审美,有保障!

    弘历这一摆弄,足足摆弄了一个多时辰才罢休。

    宋嘉书早让人给他在灶上热着鸡汤,现煮了一小碗鲜肉云吞虾子面,这才送他回去睡觉。

    再转回自己东厢房的时候,白宁已经开始汇报了:“格格,听说爷命人给福晋送了五色佛珠,说是藏边进贡的呢,耿格格处是十二匹绸缎,年侧福晋处大约是爷直接带了去。”就算年侧福晋处没赏赐也不亏,她有四爷本人。

    白宁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就李侧福晋处,什么都没有。”

    宋嘉书:好咧,那我可以睡个好觉了。

    次日晨起,年侧福晋送走了四爷,也把昨夜的礼打听了一番。

    听到红色银纹缠枝的盒子,又细问了大小,年氏往头上比簪子的手就是一顿。

    “难道是大哥奉给爷的那只多宝盒……”

    与二哥年羹尧的能力强本事大,官位蹭蹭往上三级跳不同,年氏包括年家全家对年希尧这位大少爷都有点无奈。

    年希尧对做官不太感兴趣,文治武功都很平平,闲着没事就喜欢算数,还出了本《几何数》 的书。就算是靠着家里,也只在内务府造办处、工部闲散处当差,他大少爷也不求上进还美滋滋的,当真干起了工匠。

    据年氏自己看,四爷是很喜欢自己二哥年羹尧的,对自己这个大哥,都不是面子情,而是多少有些看不上①。

    唯一看得上的,就是大哥有时候会送一些精巧的东西来。

    这个多宝盒就是其中之一,因做工精巧,年氏知道四爷是很喜欢的,可如今居然给了钮祜禄氏。

    看来这次钮祜禄氏的稳而不争,很是做到了四爷的心里。

    年氏忽然觉得心里坠坠的疼。

    先有钮祜禄氏不肯依附她,让她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再有四爷对钮祜禄氏的赏赐,更让她有些憋闷。

    寿嬷嬷了解主子的心意,在旁道:“主子,其实您曾经召过一次钮祜禄格格,若是您告诉四爷,她曾经求过您帮她说话,甚至还用‘当日东大院留下大夫,以至于她病重’之事要挟您帮她的四阿哥说话,四爷一定会恼了她的。”

    横竖年氏是召过钮祜禄氏说话儿的。

    连耿氏都以为两个人有什么小九九,所以直接放弃攻略最得宠的年侧福晋,而去福晋处坐冷板凳。

    年氏甚是得宠,她若是这样说了,四爷大约也会信的。那对钮祜禄氏就会厌恶,连带着四阿哥也讨不了什么好。

    年氏立刻摇头:“不,我不会在爷面前胡诌打压钮祜禄氏,我不能冒这个险。”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轻轻道:“嬷嬷知道吗,爷再也不会原谅李氏了。”

    寿嬷嬷有点讶异:“就为了这次探听消息?其实李侧福晋有儿有女有情分,为了儿子的前程一时糊涂了……”寿嬷嬷总觉得,也就算一时生气,也总会回转的。

    年氏轻但坚决的摇头:“爷不会原谅她了。”

    正因为她跟四爷有情分,所以再也不会被原谅了。

    年氏悠悠叹了一口气:这次收买前院下人探听消息的事情,如果是福晋,是钮祜禄氏,是耿氏做的,四爷说不定还有原谅她们的一天,可偏偏不能是李氏。

    就像也不能是自己。

    四爷这个人,年氏自信两人是倾盖如故,她了解他。

    他有一个皇子不该有的纯粹和热烈。爱是这样,但恨更是这样,眼里不肯容一点沙子。

    李氏得到过他的情意,又因为他的情做了侧福晋,靠着他的偏爱在这府里得过不该得到的权利,帮着福晋管了多年的家事。

    所以李氏的窥探在他眼里就是背叛。

    他的偏爱的信重,被李氏完完全全的糟蹋了。

    四爷再也不会原谅李氏。自然,有郡主,有弘时,四爷不会苛待李氏,该给的也会给她,但再也不一样了。四爷再也不会偏爱李氏,福晋想压李氏那么多年未成,终于被李氏自己打翻了所有的筹码。

    年氏常常会望着西大院提醒自己,无论如何,我不会犯跟李氏同样的错误,我不会走到跟爷分崩离析的那一天。

    她的争,永远要在底线之内。

    正院。

    每十日福晋要早起念一卷长经,这一日福晋出来接受请安的时辰都会晚一些。

    领导能晚到,下属却不能也晚到,她们又不念经,于是还是按着往日时辰来。

    因这里没有周六周末,宋嘉书索性就按照福晋的排班,把她的日历每十张标红一张,也算是一个轮回,让她觉得日子没有那么漫无尽头。

    于是每十日,就有一天早晨,众人要坐在一起干瞪眼片刻,上头还没有福晋压着。这日,往往也是事故多发日,宋嘉书每次撕日历撕到第十张,都会格外头疼。

    今天,又是红色的一天。

    李侧福晋一如既往打响了请安发生口角的第一炮。

    她望着年侧福晋笑道:“听说昨儿爷给福晋送了一串好吉祥意头的佛珠,也给凝心院和淬心院送了些缎子盒子的。”她眼里没有笑意,但脸上笑容灿烂,看起来还有些古怪。

    “这上下都有了,偏生忘了给咱们两个侧福晋呢。”

    宋嘉书低头看茶杯。

    越是丢了面子的人,就越想把面子找回来,但往往用力过头看着更没面子。

    果然,年侧福晋并没有给李氏任何台阶,直接轻飘飘道:“爷昨夜说,给我请了一尊送子观音,只是观音要算着日子入门,所以还未进门。”她一双如烟如画的妙目在李氏身上流转片刻:“不知姐姐那里是什么赏,大概是爷还没去西大院的缘故,所以还未来得及告知姐姐。”

    一句话给了李氏两个巴掌。

    四爷没去;你没赏赐。

    宋嘉书面上绷的住,心里也忍不住做了个惨不忍睹的表情。

    李氏的脸又开始有点泛青。

    陌生而清脆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尴尬的沉默:“妾从前听下人说过一句俗语,正是好饭不怕晚。”

    声音不熟,宋嘉书不由抬头去看。

    一抬头先撞上了耿氏的目光,两个人忍不住相视一笑。

    哪怕如今是竞争的关系,但耿氏有那么一种豁得出去也收得回来的爽快劲儿,宋嘉书还是挺喜欢的。两人一对眼,就知道,哦豁,又是人才旁逸斜出的一天。

    说话的是武氏。

    只见她起身,对着两位东西两座的侧福晋各自福了福,然后对着李侧福晋语气真诚道:“三阿哥是爷的长子,又是侧福晋所出最为尊贵。所以爷不赏便罢,一赏必是大恩典。侧福晋有郡主这样尊贵的长女,三阿哥这样尊贵的长子,自然是福气在后头呢。”

    这话说的巧妙,合了李氏觉得儿子得了面圣大恩典的心,又把李氏高高的抬起,全了她的面子,果然李氏的脸色由青转为红润起来。

    武氏怎么忽然跳出来对李氏示好,她们是什么时候牵上线了吗?

    宋嘉书不由摇摇头:是自己太松懈了。

    她一直把宋氏、武氏、郭氏三个当成影子和背景板,却忘了,人家也是活生生的人,嫁到王府当妾,跟她们是一样的,人家凭啥甘心当背景板。

    宋氏是第一个进府伺候四爷的,在这样的优势下还是不得宠,连生了两个女儿都夭折了,她是死心了,准备当一个影子。

    可武氏和郭氏未必啊,起码这个跳出来的武氏,选的机会就很好。

    -

    武氏也是想了又想才做了决定:她原本巴结过福晋,不知怎的,倒像是被福晋讨厌了,给她分了个偏远的院子。武氏也就死了巴结福晋的心。

    从前她也不敢巴结性子厉害的李氏。尤其是年侧福晋进府前,李氏得宠,武氏也帮不上她什么。那时候要是跑过去巴巴的要跟李氏分四爷的恩宠,肯定会被李氏踢出去八里地。

    可如今李氏见罪于四爷,又跟年侧福晋打擂台不利,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且年侧福晋这个独宠的又有了身孕,正好把四爷空了出来,武氏咬咬牙也就站了出来,不然一日日的熬着,这日子跟死水似的。

    宋嘉书恍然,是啊,人家也才二十来岁,为啥要当背景板呢。

    自家愿意关着门过日子,人家未必甘心这样虚度一生,估计每天都蹲在屋里琢磨怎么得宠呢。

    宋嘉书正在沉思,谁料武氏忽然侧过头来对准她:“钮祜禄姐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一时的赏赐算什么呢,又怎么能跟李侧福晋比呢?”

    宋嘉书:?

    我怎么就成了你的投名状呢?

    按理说她跟耿氏应该是一样的啊,为啥武氏就对着她怼起来,作为投靠李氏的跳板呢?

    宋嘉书的余光看了对面耿氏一眼。

    心里就悟了。

    耿氏虽丰腴娇媚,但素来口齿伶俐,生的就是一张我不好惹的脸,眼睛一瞪还很有点王熙凤的气质;相比之下,钮祜禄氏生的温柔沉静,看起来好欺负多了。

    然后就被当做软柿子捏了。

    宋嘉书微微一笑:“武格格有句话没错。好饭不怕晚。”

    等我做太后的时候,你们都要在慈宁宫端我的碗吃饭。

    武格格见钮祜禄氏面上不露分毫,依旧是那样沉静,甚至还有种怡然自得的笃定,自己心里倒是刺了一下,扭过头去继续奉承李氏了。

    年氏倒是一笑:钮祜禄氏大约性情就是如此,总让人一拳打在棉花上没着没落的,看武氏也有些憋闷,年氏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旁的不说,钮祜禄氏这种从容淡定,倒是值得自己望着她修一修心。

    武氏还欲在说时,屋内赤雀已经闪了出来,可见福晋也要出来了。众人也就都转了话头,顺着福晋的话,说起了今岁重阳的糕饼,说了一盏茶的时间,也就散了,按次序出了正院。

    两位侧福晋走在前头。

    年氏怀着身孕,是四爷和福晋特许了,出了正院的穿堂,就能上软轿的,这个比不得,只看她上了轿子去了。

    而武氏原本一贯是走在最后面的两名,现在却忽然挤到前面来,来到李氏旁边笑语奉承,李氏也‘礼贤下士’道:“怀恪前些日子想要一盒子新鲜花样的手帕,听说武妹妹绣工不错,去我院中一起参详参详。”

    武氏也连忙点头,竟然就顺着李氏的话说起花样来。

    两人这一站着,就堵住了穿堂的门,宋嘉书和耿氏也只能跟着站住脚不动,等两人说完。

    耿氏看着武氏殷殷勤勤亲自扶着李氏的模样,忽然低低发出了“汪”的一声。

    宋嘉书扭头,就见耿氏双手抬起来手腕下垂,做了个狗狗的动作,然后深深撇嘴。

    一见她这样,宋嘉书不免笑了。微风吹过两人之间比往日远不少的缝隙。

    耿氏也对她笑了笑,然而还是没有如往常一般跟她同行说话,待李氏走了,耿氏也带着丫鬟快走了两步离开了。

    宋嘉书微笑看她走在前面,配合着放慢了脚步。

    耿氏是个妙人。

    有竞争关系的时候,就是不肯跟她走近,连话都不跟她说。与之前几个月的好姐妹判若两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可她做的太干脆太明显,反而有种理直气壮的磊落在里面。

    宋嘉书抬头看了看金黄的银杏叶。

    这件事快点过去,她还有点想念跟耿氏一起八卦的日子呢。

    她相信,以耿氏的脾气,只要两人儿子都落选,耿氏就会立马回归跟她同仇敌忾,一起抱团过日子的状态。

    宋嘉书任由思绪乱飞,苦中作乐想:感觉我像是爱上了渣男的痴情女人……

    只是宋嘉书没想到,耿氏回头的那么快。

    重阳前一日,四爷从宫里回来,告知福晋,他已经再次正式上书,请皇阿玛于九月十八日移驾圆明园赏菊。

    同时还扔下一个对后宅来说,是重磅炸弹的消息。

    耿氏就是这天夜里来的。

    宋嘉书自打开始关门过日子,往往领完晚膳就让太监把凝心院的门关了。

    结果这一日,她跟弘历刚用过晚膳,还在小院子里遛弯呢,就听见有人把门拍的“砰砰”响。

    宋嘉书起初还奇怪:外头是哪个院的丫鬟啊,这么不懂事,敢拍凝心院的门!

    就算是福晋那里的老嬷嬷大丫鬟,也不会来拍门,进来还得先请安,笑模笑样的说个‘请’字呢。

    白南这个暴脾气的,当场就火了,嘀咕着:“格格,您这闭门不出,她们都把您当成泥人面人了欺负上门啦!”

    然后撸起袖子准备开门就骂了,结果开门对上了耿格格的脸,白南又连忙把话憋了回去,憋得脸都红了。

    耿格格身后跟着的丫鬟青草举着双手,一副‘我是清白的,我没有拍门,这都是格格的个人行为’的态度。

    耿氏直接绕过憋得半死的白南,眼睛一扫就捕捉到了院子里宋嘉书母子。

    她奔这儿就来了,先是堆着姨母笑摸了摸弘历的脑门,哄道:“好孩子,让你奶娘带你找弘昼玩去,他新得了鲁班锁和十八连环。”

    弘历给她请了安,很听话的跟着嬷嬷就走了。

    走到大门口一回头,发现耿额娘已经拉着自家额娘的衣袖,迫不及待的往屋里走去。

    弘历想: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跟五弟应该都不能去面圣了。

    若是两个人只去了一个,无论是他还是弘昼,耿格格都不会这样跑过来——若是弘历面圣,她会憋会闷气,若是弘昼面圣,耿格格也不会傻到第一时间冲过来炫耀。

    而若是两个人都能去,那就面圣时候的表现,兄弟俩还要争,还要比。那耿额娘也不会过来亲密的拉了额娘进去说话。

    弘历心里说不失望是假的:难道真的只有三哥能去面圣,所以耿额娘才急的冲过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肯让嬷嬷牵着,自己往外走去。

    他还是太小了,若是他长大了多好啊。

    宋嘉书被耿氏拉着往里走,见耿氏露出来半截浑圆如藕的胳膊,心道:这藕还挺有劲。

    耿氏坐在炕桌一侧,毫不见外抓了案上的剥好的砂糖栗子,往自己嘴里放,吃了一个觉得甜,还把瓷碟往宋嘉书跟前推:“好甜,你也吃”。

    搞得宋嘉书一时间有点模糊,这到底是在谁的院子里。

    耿氏吃了个栗子后直入正题:“你听没听说西大院的大热闹?”

    “李侧福晋处的?”

    不比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宋嘉书总还要把各院子跟人物的关系反应一会儿。

    反应完毕她不由奇道:“你怎么能知道西大院的热闹?”

    耿氏的淬心院比她的凝心院还靠东边呢,西边住的是宋格格和武格格两个。郭格格比较惨,住到了后花园旁的几处院子之一,每天要比别人早起一刻钟,才能赶来请安。

    耿氏在最东边怎么看到了西大院的热闹?

    耿氏迅速的解释了两句。

    李侧福晋前些日子元气大伤——四爷这个人,怎么会只发作前院就算完。人家是打蛇打七寸,四爷是一定要把蛇打死打烂烧的灰飞烟灭骨头渣子都没了才算完。

    于是李氏在后院很折了些人手,自己院子里用熟了的人,也被四爷拖出去几个。

    俗话说得好,篱牢犬不入,如今篱笆不牢,这飞禽走兽就都出来了。西大院的大,反倒成了弊端。

    宋嘉书半路穿过来能守得住小小的凝心院,可李氏却开始守不住西大院了。

    耿氏道:“福晋派嬷嬷去西大院说了四爷的折子。”

    宋嘉书坐在一旁,也拿了一个栗子吃,晚上吃的多了,她泡了一壶淡淡的普洱,配香甜的砂糖栗子浓淡正好。

    耿氏见她气定神闲,忍不住‘哎’了一声:“你是真要修禅啊,天大的事情也不上心?”

    宋嘉书一笑:“是‘天’的事情,我只是凡人。”

    耿氏摆摆手:“算了,咱们想的也不一样。”她压低了声音:“四爷上折子的时候特意说了,请皇上带着几个幼弟一同往圆明园游玩,也算是父子兄弟小聚一日。”然后难掩震惊失望道:“但自己府里的阿哥,爷一个也不带!”

    宋嘉书是真的吃了一惊,然后才想击节赞叹。

    四爷真是走了一步妙棋!

    他不推出自家儿子给雍亲王府争宠,而是做了一个宽厚友爱的兄长,请皇阿玛带着几个年幼的弟弟一同来玩,真是如羚羊挂角一般的神来之笔。

    宋嘉书想,四爷这番举动,大概正中康熙爷的心思。

    帝王怕衰老,是怕走下权利的巅峰。看着幼子,除了感叹自己迟暮外,也会生出幼子将来何处的惶恐。

    这天下他早晚要交出去,他会握着权利到最后一刻。

    死亡会终结一个帝王的野心,可终结不了一个父亲的牵挂。

    上头的大儿子们打的人头成了狗脑子,大阿哥当年居然巫蛊压胜太子,而胤礽居然也对幼弟的死亡毫无悲痛,只想着窥探帝踪。②这些都让康熙爷心寒且忌讳。

    如今四爷这一动,可谓是打到他老人家软肋上了。

    这一招用的也恰到好处,他是正大光明跟在三爷后面请皇阿玛圣驾,‘顺便’爱护弟弟,正是这随意才显得真的在意幼弟们,时时想着他们。比二十四阿哥满月礼时,各府送去的贵重贺礼都更得康熙爷的心。

    可怜这世人的悲喜总是不相通,康熙爷满意了,四爷心安了,宫里几个能出门的小阿哥也快活了。

    快乐和痛哭守恒,世上这么多人快乐,李氏就格外痛苦。

    李氏当着福晋的人都失了态,福晋的人走后更是砸了不少东西,西大院的庭院里,跪了一溜的下人,膝盖下头都是铁链子,跪的东倒西歪,求饶连天,李氏才觉得那口气顺了一点。

    耿氏一一说完,看着宋嘉书眼睛里闪过几抹光彩,就又得意起来。

    但她的得意因为直白,倒是不讨人厌,她直接道:“看,你果然还是在乎的,都听傻了。”

    宋嘉书也不解释,自己是为四爷的操作鼓掌,一时又想到了绵延多年的九龙夺嫡,这才出神。

    她只是笑了笑,跟耿氏说:“我这里有大膳房送来的茯苓酒,说是补气血养头发的,你要不要喝一点?”

    耿氏立刻点头:“估计一会儿福晋处就打发人来了,我听说明日福晋要跟着四爷亲自去圆明园照看两天,横竖也不用请安,正该喝酒。”

    然后招手让青草去大膳房:“大晚上别叫他们炒菜办席的惊动人,你只去给我们装四个冷碟来下酒。我要一碟子卤的猪耳朵,只要脆骨多的耳朵尖,可别拿肥的猪头肉来应付我,别的随便。”

    宋嘉书再次被耿氏露出的梁山好汉气质震了一下。

    原来以为耿氏是个王熙凤似的人物,现在发现,这是个孙二娘似的人。

    青草倒是见怪不怪,福身应了,又等着宋嘉书的吩咐。

    宋嘉书笑道:“大膳房今日盘边用了新鲜的田七叶子,这是败火的,用鲜脆的核桃仁凉拌一个田七,再要一碟子肘花冻、红椒米熏鸡,鸡腿肉和鸡脯肉都撕成细丝。”

    耿氏边听边点头:“对,对,就是这些,记得多拿点。”

    宋嘉书又让白南打了灯笼跟青草一起走,去淬心院吩咐一声,让嬷嬷们带着阿哥先睡。

    耿氏与她碰杯,两腮抹了两斤胭脂一样通红,眼睛惺忪甚至发直。

    宋嘉书毫无醉意。

    自己原来就是好酒量,看来这个原身酒量更好。

    主要是没有蒸馏过得高度酒,喝起来也就是最多二十度的感觉,宋嘉书可以面不改色的喝一斤。

    从前52度的五粮液她还可以喝半斤呢。

    耿氏眼直勾勾对了半天焦,才对到宋嘉书脸上:“咱们都有儿子,该远的时候我就远着你,该近的时候我就近,近着你。”

    她结巴了一下,就有点忘词,翻了翻白眼才想起后头的话。

    “可我不会害你,更不会干害孩子这种腌臜事儿!”耿氏朦胧的大眼睛望着她:“你信我。”

    说完就‘咕咚’趴在了桌子上,要不是旁边的白宁扶了一把,估计就要头直接着陆。

    耿氏的丫鬟青草和青苗都如芒刺背似的过来福身,低眉顺眼的像两个倒了霉的小媳妇:“请格格让我们主儿在您这过一夜。”

    实在是弄不回去这样一个醉鬼。

    宋嘉书点头起身,看着两三个人半扶半抱的把耿氏弄进自己的内间,她就只能去弘历那边睡一夜。

    白宁忙着给主子换被褥,转头就见自家格格坐在灯下,随手拿了一本诗词在看,除了眼睛比平日明亮锐利之外,看不出一点喝多了的意思。

    白宁走过来悄声道;“主子觉得,耿格格真的醉成这样?”

    宋嘉书微笑:“大约是想酒后吐真言。”

    虽然耿氏的做法没错,有共同利益就走得近,一有竞争就远了。但人总是有感情的,理智上知道她没错,但情感上看耿氏这样反复,心里怎么会舒坦而没有芥蒂。

    耿氏跑过来这一醉,便是无言的解释和低头,是抚平钮祜禄氏的情感来了。

    宋嘉书再次觉得,耿氏是个不让人厌烦的聪明人。

    耿氏为人,七分真心,三分算计,但因着是明明白白的算计,这三分就显得情有可原且振振有理起来。

    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难道还不让人留三分余地为自己谋路吗?

    白宁嘴上的泡只剩下淡淡的一点色素,她看起来眉目也舒展开来:“好在这件事总算过去了。只看爷给咱们凝心院的赏赐,就知道格格不争是对的!”

    争的厉害过了界的李侧福晋被四爷无声的抽掉了面子。

    争了没过界的耿氏得了十二匹绸缎,但她之前孝敬福晋的就是几匹上好的缎子做的椅搭。这样的赏赐倒更像是补给她之前的库房,更像是告诉她,这是无用功,别干。

    白宁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觉得自己之前长得泡是白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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