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 告别

小说:娇将为后 作者:沐心初
    正文 第78章 第78章 告别

    母亲一个人走在前面。

    慕如烟望着她沉默的背影。

    母亲果真生气了吗。

    她实在没想到,这次母亲会提前从北境回来,而且一回来就目睹他们这群孩子的糟心事。

    今日学堂上,又气走了新来的先生,还顶撞了过来训斥的皇后。总之,就是乌烟瘴气,一锅烂粥。

    可慕如烟觉得,实在不能怪她。

    更何况这次起事的人不是她。因为她通常懒得与迂腐的先生较真,而且今天的课上也照例睡过去了。醒来时学堂上已经闹成一片,那她也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顺带一提,那个起事的人又被她母亲拖回去吃板子去了。

    而慕如烟的母亲从来不会给她吃板子。

    其实记忆中母亲连训斥都没有过。但不知为何,慕如烟暗暗意识到,自己骨子里是怕母亲的。母亲身上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威严——母亲特有的那种。

    古来,男女共处一室一同学习,简直是天方夜谭。故而女子从不与男子同上学堂。

    贵族家的女子,大多是府上请私人先生。或者根本就也不用请,学些世人认为女子该懂得的东西即可。

    但慕如烟这一届的贵族学堂中,却是破天荒的男女共读。父母的鼓励、皇伯伯的支持,让一开始企图煽动保守反对声音的皇后闭了嘴。

    只不过,待她长大了,不再需要上学了,学堂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不过,那也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母女俩一前一后走着,慕如烟还以为母亲在生气。

    与其凉丝丝的闷声不说话,还不如训斥一顿呢——她如此想着,却惊讶地发现,母亲微微停住脚步,站在原地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发愣地看着母亲回过头来,阳光映照出温柔的脸色。

    想到今日学堂上的大闹,慕如烟好奇问道:“母亲读过《女诫》吗?”

    母亲静静望着她,那双明眸在光下如诗似画,平静答道:“读过。”

    慕如烟脸上露出微讶的神色。

    那种东西,连母亲也需要读么……

    她心里不知为何说不出的不是滋味,见母亲缓缓走过来,俯下身子爱怜地抚摸她幼小的头,语气是那么悠远温柔:“烟儿,我们都读过。”

    怎么可能,我有没有读过我自己不知道么……而且今日不就是为了不要读所以和先生闹起来了么……

    心中正纳闷着,只听母亲继续娓娓道来:“我们都读过。从出生起、未识字的时候……不,甚至在出生之前,就已经读过。”

    母女俩站在无人的宫路上,暖阳洒在两人身上。

    慕如烟人虽小,悟性却是极高,立即明白了母亲话中的涵义。母女俩眼中相互有光在流动。

    她脸上绽出明媚的笑颜,小手牵住母亲的手。母女俩闲聊着,往东华门外,家的方向走去。

    “母亲。”

    “什么?”

    “那以后会有人不用读吗?”

    “会。”

    “那太好了!”

    “会。但是——”母亲顿了顿,“不要忘记。”

    她嗯了一声。她知道母亲指的是不要忘记什么。

    即使有一天,当一切都已成为遥远而尘封的旧事,不要忘记那段历史,因那是她们所有人共同的过往,是从远古就加在她们身上的枷锁,刻在她们血液里的印记。

    坎坷的路途上带着矇昧,不甘,痛苦,迂回,甚至是屈辱,但一定会有光明的那一日。

    那一日,即便或许在自己有生之年看不到,但她相信——她知道母亲也是如此相信——总会有人看得到。

    “母亲。”

    “什么?”

    “我想让杜若也来上学。”

    “杜若没来吗?”

    “皇后说只接收王侯以上的子弟。”

    “我会吩咐下去,公卿女子若想入学,都可以来。”

    母女俩一大一小的影子被日光拉得很长,很暖。一点点消逝不见。

    东华门开了,通往家的路途被光打亮。

    记忆中的东华门,从来没有那么暖过。

    *

    早晨日光恬淡悠长,朱荃在床边望着表妹微微发愣。

    儿时两人常常养在一处,出入彼此的卧房是家常便饭一样的事。可不知不觉,他都已经记不起来,上一次这样待在表妹的房间是什么时候了。

    空气中漂浮着一种怪异的感觉。床上那人憔悴的样子惹人爱怜,令他越发手足无措起来。

    可若现在溜出去,倒不免显得做贼心虚。

    何况,他的双脚不知为何死死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根本不想走。

    他靠近床边,扶住表妹的后背从床上坐起来:“睡那么久饿了吧,想吃点什么?”

    表妹的身子因为病弱而软绵绵的,缓缓起身时一阵暖香扑鼻,他扶着她的手心骤然滚烫。温热的呼吸吹到他的脖子,令他浑身一麻,头脑一片空白。

    他的双眸染了丝朦胧的火浪,早忘了方才扶她起来是做什么的,只是微微俯下身去,情不自禁用唇贴近她的。

    “放过她吧。”

    慕如烟似乎并未为之所动,平静的一句话,将朱荃从神思涣散中彻底拉回。

    朱荃脸色一沉,站直身子背过脸去。

    他气朱景深,可又何尝不气自己。若不是因为清月的事,表妹也不会去解语楼,也不会趟上这次的险。

    “你从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床上病弱的声音低缓轻柔。

    朱荃目光寒凉,话语中带着兄长的肃穆与威严:“你忘了她对你做了什么?”

    虽然他从未向她问起东山那日的细节,但荃世子私下的情报网,却也从不会含糊。

    “你心太软了。如烟,你不欠她的。你父母是你父母。再说,也怪不得你父母。当时任谁在那个位置,结果都会是一样的。”

    慕如烟静静望着朱荃,仿佛有光从眼眸中流出:“是啊,我父母是我父母。”

    儿时那日母亲眼眸中也有一样的光,还记得母亲曾俯下身来温柔道:“烟儿,我们都读过……甚至早在我们出生之前。”

    “或许我们终其一生都在拼命挣脱父母的影子,想要成为我们自己,”望着表兄讶异的眼神,慕如烟继续平静道,“但仍旧有些东西,对我们的影响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早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已经决定了的、融在血液里的东西。你既继承了他们的骨血,他们的目光,自然也会继承他们的荣耀、苦难与罪过。”

    朱荃叹了一声:“其他的我不管。但她和那些为了利益的人不同。一个有着坚定信念的人,不会轻易改变想法,更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容易被收买。”

    他对清月起了杀心,一是为了东山那日险些受辱的表妹复仇,二是担忧她还会不依不饶地加害于她。

    从小在波涛暗涌的宫廷中长大的他们知道,贪权贪名利欲熏心的人并不可怕,因为总也有对付的办法。

    真正可怕的是那些超越了私欲的人。那些人坚不可摧,世间最根本的破坏力——亦或是创造力——来自于他们。

    慕如烟笑了,也不知是不是玩笑:“世上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不舍得。”

    见表兄依旧黑着脸,神色却有了松动的意思,她趁热打铁撒娇道:“就当是……表兄再纵我一次罢。”

    朱荃怔怔地望着表妹坚定的眼眸,又一次内心疼痛地觉察到,所谓长大,就是他们或许再也回不到原点了。

    她回来的这些日子,他拼命掩饰着自己,想要将一切悉心护住,维护原状。在那颗剔透易碎的水晶球中,他永远是那个时而可靠时而吊儿郎当的兄长,而妹妹,永远对他打打闹闹耍赖撒娇。

    可任他如何努力,眼前人的影子总是越来越远。他想往前追逐,可他追得越用力,那影子便消逝得越快。

    他是多么害怕,终会有需要告别的那一天。和过往告别,和童年告别。若真有那一日,就好像自己整个人被撕成两半,该会有多痛啊。

    这座园子里,时光不应该往前啊。

    “有些事,一旦跨过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慕如烟的一句话将他拉回现实。

    他惊异着,表妹竟然和他在想同样的事。

    可下一瞬,却又发现她在说的是另一件事。

    “有时候,我愿意放过他们,不是因为我心软,也不是仁慈之类的东西。而恰恰因为相反,”慕如烟身子乏力地躺靠在床上,看着表兄道,“因为我知道,若我处在他们的位置,说不定会做出同样的事,甚至更糟。”

    两人互望着,慕如烟的脸色无比沉静,无比认真,记忆中他从不记得表妹对自己有过这样的眼神。

    “表兄,你从来没有杀过人。杀过人的人,身上有一种气息。那气息来自地狱,足以让人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恐惧疼痛,憎恨自己。”她靠在床上气若游丝,无比平静地诉说着凄怆的话,“就像这次北境战事。详细军报还未到,但我估摸着,少说也死了几万人。是我诱他们出兵的。只是为了防他们在我们不备的时候发动进攻,一夜间就让世间多了几万亡魂。若那几万亡魂中有任何一个来向我索命,我不会有怨言。”

    朱荃不知不觉中握紧了拳头,浑身不由颤抖。

    他知道,在一个他到不了的地方,表妹正在经历着很多事情。从前他从不愿去谈那些,不愿去承认,那地方或许任他怎么努力,也到不了——就像她的内心最深处。

    可今日却是表妹主动愿意谈起。

    可他不想听。直觉告诉他,他不能再听下去了。

    “不要再说了。”他脸上挤出笑容,正要转身往外走,“我去叫人给你准备吃的。”

    “表兄,”她冷静叫住他,眼眸中闪着水光,双唇微微打着颤,“我已经回不去了……但你还可以有选择。我成为不了的人,过不了的人生……希望表兄能替我做到……”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守护着表妹。可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在守护着他。用她的方式——即便他知道,那方式并不是他想要的。

    两人含着泪凝视着彼此。朝阳映照下的光与影越发界限分明。

    “若这世上一定有一个人,需要我拉着他共沉沦……我不希望那个人是你。”

    他的指甲掐着掌心,努力不让泪流下来——

    若我们之中一定有一个人,需要先和过往告别,就让我来吧——你是这么想的么?

    你果真,不是个心软的人啊。

    该说的话已尽,慕如烟心里虽疼痛着,却也一阵轻松,无力地靠在床上,神情恢复了以往的调皮玩笑:“若表兄将来可以像广乘王伯那样,一辈子做个逍遥的亲王,那样多好啊。”

    朱荃双眸含水,站在原地瞪着她。

    晨光中有微尘默默翻滚。

    过了许久,他朱唇微启,压抑又沙哑的声音仿佛从喉咙深处低低发出来:“我不要……”

    听不清他嘴里在呢喃着什么,慕如烟用力坐直,将身子往前靠了靠。

    我不要……我不要……

    为什么要你告诉我去成为什么样的人、去过什么样的人生?

    为什么从小到大什么都要听你的、什么都要纵着你?

    “表兄……”从未见到过朱荃那副模样,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慕如烟真的担心起来了。

    可是她太虚弱了,刚醒来又说了那么多话,而现在浑身瘫软着,撑起身子来都用尽了力气。

    一阵风忽然拂过,衣摆在空中飞展,带来君子淡香扑面。

    晨光中的微尘瞬时扬起。

    压抑了太久太久,五脏六腑各种情绪翻滚将他残存的理智吞噬殆尽,而今脑中一片空白。

    他一把将她按倒在床上,俯下身去。

    而她,根本就没有一丝反抗的力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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