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孩子

    正文 第40章 第40章 孩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那时候的我们，从未想到过如今——

    宫中的树叶原来总是那么容易泛黄飘落，宫墙上的阳光日渐浅薄。都城人来人往，熟悉的面庞，终于还是在不知不觉中，一年一年地凋零了。

    那时候我们都还太年轻。

    草木青葱，快到繁花的季节，一切宛若新生，欣欣向荣。

    对未来浑然不知，我们依旧同少时那样嘻嘻笑笑，以为一切都永不会改变，以为时光可以停滞，可以化为永恒。

    清漪园建成不多久，一个小生命呱呱坠地。整座都城喜气洋洋，就像诞了皇子公主般的喜庆。

    不，两年前深儿诞生时，都城也没有如此喜庆——深儿是陛下即位后诞下的第一个皇子。

    按理说皇室不能经常出宫，但我得了陛下的默许，皇后也不便说什么，再加上太后对女儿的情况也十分关切焦急、却又碍着身份不便常走动，我便日日溜出宫去往清漪园中探望。

    太医说琉瑜从小身子单薄孱弱，当初并不建议她将孩子生下来，但她说既然怀上了，就不能辜负。临盆前后那几日，可是让众人又焦又怕又慌又乱。

    幸好有惊无险，只是她产后太虚弱了，这阵子一直静养在床上，大部分的时候都在昏昏沉睡。

    我们等了很多日，兄长终于从西土赶过来了。

    雍涟看到他直摇头：“这么晚，吟枫等了你多日。因北境实在有急务，他等你不到，昨日才不得不走了的。”

    兄长温和一笑：“北境与西土不远，日后总也有见的机会。你何时到的？”

    雍涟总是个争强好胜的，此时又昂起头：“几日前就到了。”

    我们都笑了。东海是国之经济命脉，国道四通八达，来国都自然比西土要方便太多。

    兄长将头稍稍望向别处，雍涟看着他忧沉叹道：“刚去看过，还昏睡着呢。”

    乳母将孩子抱过来，兄长接过孩子，小心翼翼抱在怀中慈爱看着。

    孩子眉目清秀，浑身散发着一种灵气，在他怀中不哭也不闹。

    见兄长笨拙地抱着孩子的样子，我心里一瞬有些莫名的不好受，但看他温柔的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我便也随之释怀了。忽想起前几日慕吟枫说的话，我对他道：“慕将军说，想要兄长做孩子的契父。”

    兄长微微启口，还未说什么，雍涟先噗嗤一声笑出来：“慕将军……入宫没几年，称呼全变了，看来这宫里规矩也确是忒大了……”

    说着，雍涟装作一脸庄重，见外地对我俩行起大礼：“淑妃娘娘，白公。”

    我被取笑得无趣，便白了白眼，恭敬行礼回道：“雍公。”

    兄长见我们装模作样一来一往，不由无奈摇了摇头。我们三人又都笑了。

    雍涟啧啧摇头：“吟枫不是素来看不惯那些拜认义父母的习俗么，怎么想到这茬……西土终究离国都太远，本以为你会搬来都城……”

    雍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些什么，房中忽然安静下来。一片沉寂之中，孩子在兄长的怀中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兄长被逗笑了，抬头问道：“孩子的名字起了么？”

    我点点头：“琉瑜起的，如烟。”

    “我就说，哪有人给自己女儿起这种名字，”雍涟口无遮拦笑起来，“像一阵烟一样……不就是散了么……也不知道不吉利。”

    “你呀，怎么说话的，”我不悦地飞瞪了一眼，摇头道，“起名时我也在场，琉瑜说了，烟者，不锢于形，不禁于心，无拘无束，天地自在。不是很好么？”

    兄长温柔一笑：“倒像是她会说的话。”

    三人说笑着，乳母来将烟儿抱走了。不一会儿，广乘王夫妇还有其他人也陆续来了，清漪园一片热闹欢腾。琉瑜仍旧睡着。众好友嬉笑说闹，一会儿谈起深儿和荃儿两孩子昨儿不知为了什么争抢了起来，一会儿又催着兄长赶紧成家，到时候一众孩子养在一处，长大了又该是极好的情谊。

    自从妹妹离家去了北旻，我来了都城，西土白家主族在我们这一代就只剩下兄长一人。父亲早逝，兄长身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

    那日一别，再次见他，竟已经又过了好多年。

    再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

    入夜了。宫中的风一年比一年冷清。

    淑妃一只手轻托前额，坐在桌边稍稍闭目。不知为何，近来常常回想到往日。

    画面忽而闪回到令人绝望的那日，那日以前，她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出过宫了。

    兄长被押解到都城，听说那一日固伦公主久违地进了宫，淑妃立刻放下所有事，在宫中奔跑着。

    忽然看到前方一个孩子的身影，她站在一片宫墙旁，静静地抬头望着。

    “烟儿！”

    听到喊声，慕如烟收回目光，转头看她。

    “烟儿！你母亲今日进宫了？她在哪儿？带我去见她——”

    淑妃还未说完，就止了声，因看到面前的女孩一脸淡漠，那副眼神是如此的冰冷疏离。

    “她在哪儿？”淑妃流下泪来，俯下身子不住晃动着慕如烟幼小的双肩，“带我去见她，我有话对她说……求求你了……”

    “母亲……”朱景深一路追着母亲过来，与慕如烟冷漠的眼神四目相对，也不禁心头一颤，愣在原地。

    慕如烟被淑妃晃动着双肩，直到淑妃抱住她就在那儿哭起来。她双眸却丝毫不为所动，冷静回道：“我不知道母亲在哪儿。”

    朱景深心情沉重，默默将她望了会儿，便上前搀起哭泣的母亲，扶着她回宫去了。

    这些日子，能求的情都求遍了。没有办法的事，终究也没有办法。

    ＊

    “母亲……”

    淑妃正闭目抚额回想着那日宫中的情景，忽闻有人叫她，便抬起头来，见朱景深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面前。他早不是方才回忆中的孩子的模样，如今已长大成人，英姿勃发，俊雅如玉。

    “母亲怎么哭了？”

    淑妃手指轻轻拂面，才发现脸颊上竟有刚刚不知不觉淌下的两行泪。

    她对朱景深微笑着摇了摇头。

    “昨日苦了你了，”她慈爱地将他拉到身侧，“平安就好。”

    朱景深恭敬坐下。

    “母亲听说了，陛下今晚召烟儿单独谈话。估计明日在朝上会宣布令镇北军南征。这也不失一个好法子，东西两军毕竟就像一座天平的两端，总是难以平衡取舍。”

    朱景深静默了一阵，看着母亲郑重道：“对不起，孩儿一直让母亲担心了。记得母亲曾经问过我两个问题，那时都没能好好回答。我今日是想认真告诉母亲我的答案，真心的答案。”

    先前，淑妃曾经问过朱景深两个问题：一是他是否喜欢慕如烟，二是他是否想要争那皇位。

    淑妃静静看他沉定的双眸，他目光如水般清澈温柔，那样子常常让她回想起自己的兄长。她能感觉得出来，孩子今日来对自己说这番话，是下了决心的。

    “我喜欢慕如烟。从小就喜欢了。”

    淑妃怔怔望着孩子，听他继续坚定道：“我从未对她说出口。但有一天会的，或许很快，又或许，待过了眼下的这片混乱、等朝野尘埃落定之时。那一天也不会很久了。”

    见母亲久久不说话，朱景深心中一沉，嘴角的笑容都似乎露出一抹淡淡的忧伤：“以前一直不对母亲说真心话，是因为……”

    这些年来，母亲抱着慕如烟哭求的儿时那一幕总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一日母亲终究没能见到固伦公主。而那日，宫人们后来说，慕如烟是被母亲带进了宫，随后又拉着母亲的手出了宫。

    “我心中一直不确定，母亲是不是恨她。”

    “如果母亲说，”淑妃静默一瞬，凝视着孩子的双眸，“母亲恨她呢？”

    ＊

    淑妃与朱景深交谈的时候，皇宫的另一处，是皇帝召慕如烟在御书房侧殿谈话。

    慕如烟吃完餐后点心，帝王便点了点头，放她回去，也没再多问南疆征战权的事。

    她站起身走到不远的殿门口，顿了顿脚步回过身来。背后帝王依旧静坐在桌旁，他一晚上未动碗筷，没有吃进一口饭菜。慕如烟离开后，这座静寞的殿宇又要只剩他一人了。

    见承平帝手中握着一盏酒杯，慕如烟轻声道：“皇伯伯。”

    火烛扑朔，帝王稍稍抬眉，不知她要说什么。

    “饮酒伤身。”宛若一个体贴的小辈，慕如烟淡淡提醒道。

    帝王目光一闪，脸庞被灯光打亮。他微微笑起来，点点头，便放下了酒杯。

    离开御书房，慕如烟回过头仰望那座冰冷的大殿。帝王之家，真情假意，虚虚实实，即便是酒后长辈小辈之间的温情言语也都是当不作真的。这一点，慕如烟心里清楚，承平帝心里也清楚。

    御书房清寂的灯光越来越远，整座皇宫明明四处灯火，却显得如此黯淡。

    此刻凄凉的夏夜，她只觉得面前唯一真实的是渗入骨髓的孤独。一瞬间她忽然心中对那与自己血缘甚远的皇伯生出愧疚。若当年母亲没有毅然放弃皇位，那他如今还依旧生活在西土，做一个荣尊一方的遥远的亲王，那今夜于他而言，会不会是另一幅光景？

    出了宫门，慕如烟暂且沿着都城街巷漫步。过了一个转角，暗处突然冲出一个黑衣人将一把长剑架到她脖子上：“不要出声。”

    她在原地静顿一秒，悠悠眯起眼。

    说时迟那时快，另一黑衣人将一个黑色布袋往她头上一套，便将她绑缚住双手，带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