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沉睡

    正文 第16章 第16章 沉睡

    沐心初

    黄昏的清漪园，花木染上一层轻薄的淡彩，似诗如画。

    什么去解语楼，到底只是嘴上随口说说。白天朱荃回倚梅苑整装的功夫，慕如烟已经出了府不知去向，直到晚膳也没等到她回来。

    朱荃竟一点也提不起往日里那般外出玩乐的兴致，只是一整日枯坐府中，这会儿赏了会儿清浅园景，听闻慕如烟已回府休息。

    不成想，到了慕如烟所在的流烟阁前，竟见有侍女如临大敌地守着。

    防谁呢？

    而且打眼一瞧，那侍女还是昨儿从自己府上拨来的。

    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不让进偏要进，他阴邪一笑，硬是上前一步。

    “世子，将军已经歇下了。”侍女坚定地张开长臂挡在眼前。

    “这么早？”他方才脸上还玩笑着，瞬间心里陡然一紧，“她身子还好吗？”

    侍女被问得摸不着头脑，只道：“好的吧……就是今天逛了一整日的南都铺子，累了。”

    朱荃放下心来。

    转念想到，逛街……

    朱荃看着面前这个自己府上的丫鬟，叹了口气直摇头：“一个个吃里扒外的，才不过一日，就被收买了。”

    侍女用笑声回应，顺便向主人显了显自己身上的新裙子：“可不是么……将军今日带我们逛遍各种胭脂水粉铺啦、绸缎庄子啦……将军对我们实在太好啦！”

    知道她喜好清静，朱荃并没打算多来打扰，只是今日白天得了关于近况的密报，想过来告诉她。

    世子的随身侍者从后头上前，在主人耳边低语：“将军应是会想要知道。”

    朱荃望着沉静的流烟阁，暮色悄然覆在整座飞檐庭廊，深邃无边。

    “不用了，”他转过身去，径自走开了，“既然去过缎庄，该知道的，她应是都知道了。”

    翩翩君子于清漪园池边信步，微风轻拂起朱荃的莲青色衣摆。

    凝望着满岸的彼岸花，他脑中回想到早晨露台的两人对话。

    “你甘心么？”

    “你呢？你甘心么？”

    两人对视片刻，朱荃见她眸中染上一抹洒落的神采。

    微风拂过她清丽的脸庞，吹动一缕发。

    她于风中笑着开口：“没兴趣。”

    从小到大，眼前人是什么样子，还需要怀疑么。

    他眸中全是她的影，脸上也笑得灿烂：“好巧，我也是。”

    他从前的确为表妹心生不平过。她才应是那座巍巍皇宫的主人，皇宫本应是她的家，而如今却住满了一群不相干的人。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他尝过宫廷的滋味之前。

    出入朝堂之后，他早就了然于胸，比起皇宫，慕府才是天堂。

    “你真不想把皇宫拿回来？”还记得少不更事时曾这样问她。

    他从不向往权力，之所以这么问也只是心中想着要下某种决心，若她想要……

    可那时的她摇摇头，那副通透的目光与她的年龄是多么不相称：“母亲花了一辈子逃出去的地方，我要是想回去，岂不是傻？”

    ＊

    流烟阁内，素羽随侍在慕如烟身侧，与她一起读了白天悄悄从缎庄得来的密报。

    东海自古是南昭国最富庶的地域，东海人擅商贸，当地的锦缎闻名全国。缎庄信息四通八达，特别是对东部局势的把握，自然无人可比。

    “南疆已经这样了，镇东军竟然……”看完信，素羽忿忿自语道。

    建水军谈何容易，任东海是历来富得流油的鱼米之乡，也扛不过镇东军那张血盆大口。

    今日带了好大波人在南都闹市四处招摇晃荡，慕如烟将整座都城的景观收入眼中。南都一如既往繁华，人们嘻笑闹攘，一切都平静得太过反常。

    经历过战争的人会知道，剧变往往就产生在一瞬间。宛若哪儿的一根无形之弦忽然绷断，直到已经天翻地覆，身在漩涡之中的人才后知后觉。

    可眼下，除了等，没有别的办法。

    看慕如烟脸上似乎露出疲态，素羽心里一紧：“小姐，你身子还好吧？”

    慕如烟抬起头，纳闷看她：“你不会真以为，我会逛街逛累了吧？”

    听小姐轻巧地这么一说，素羽愣了愣，却还是不放心道：“要不要，让杜若来看看？”

    慕如烟沉默地看了眼前的贴心人一会儿，沉沉道：“素羽，我不是我母亲。”

    “这我当然知道……”素羽看着小姐沉静的眼眸，只好把余下的担忧都吞了回去。

    固伦公主自小体弱积病，即使曾有神医在侧悉心调养，还是不幸英年早逝。

    母亲如此，小姐的身子实在不能不让人担心哪。

    不过，小姐从不骗人。她说的没事，定是没事。

    慕如烟默默看着素羽，知道她心里在担忧些什么。

    她不骗人。她心里很清楚，她与母亲是不同的。

    不过，就算哪天自己真的不在了，她也不会忧愁。因为她无比确信，若有那天，表兄一定会帮她好好安置这些府中胜似亲人的人们。

    想到方才自己不知觉话中谈到的人，素羽浅笑道：“这次小姐回来，还没见着杜若。”

    “嗯。”

    “要不要我去喊杜若来？”

    “先不用吧，”慕如烟懒懒地趴上床，如墨似丝的长发随意披散在美人身上，那样子若仙若妖，清艳妩媚而不自知，“还没想好，等见着了，该说些什么……”

    不出一会儿，她便睡过去了。

    屋外天还没暗透，小姐便睡着了。

    “还说不累……”素羽自言自语，为她轻轻将薄被盖好。

    连日跋涉奔波，回到都城后虽然世子帮着分担了不少，却还是免不了各种安顿应付，直到方才一刻都没停过。

    走到房门口，素羽还不放心地回头去看，再次确认床帷都已经安置妥帖，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好几次想开口请示小姐，目前南都暗流涌动，局势动荡，是不是该让凤影他们提前从北境赶过来。

    这次她们回都，只带了一些随从下士，军中的重将高手一个都没有过来。

    素羽心中虚虚的，神思就像浮在空中一般，总有些隐隐的不安。若真遇到什么事，以自己的身手，能不能护她平安？

    可是，小姐有她自己的打算。当初凤影怎样要来，她都没有允准，只道：“你们有你们须应对的。”

    素羽望着慕如烟熟睡的方向，仲夏的床帷轻罗上显出美人熟睡的轮廓。

    她娇柔的双肩上，到底要承受多大的重量？

    脑海中回想到五年前的那场大战，素羽不禁浑身一颤。

    那时她焦急等在军营，等着她的小姐回来。小姐不过是个和自己一样年纪的女孩子，父母新逝，北旻趁虚而来，她就那样被逼着上了战场。

    营外遥远的呼喊声像是从炼狱中而来，火光冲天，素羽在营中翘首张望，焦惧得手都抠出血来。

    焦烟弥漫，等了好久好久，久到快要让人窒息绝望。

    终于，熊熊火光之中，只见她回来了。

    谢天谢地，回来了。

    美人身后红光照彻天地，万丈火蛇耀眼得几乎震碎应江，撕破苍穹。

    火焰中归来的女孩满身是血，见到素羽后淡淡一笑，那笑容美过世间所有景致。

    下一瞬，她就倒了下去。

    一睡，就睡了十日。

    醒来后，世上再无慕府养尊处优的贵小姐，取而代之的，是镇北军之首，令北旻也闻风丧胆的战神。

    ＊

    同一个黄昏，淑妃的殿宇如往常那样沉静安详，斜阳像轻薄的雾霭，披上廊柱，斑驳的光影柔和地洒落进屋内。

    定期诊脉的时候，淑妃静静端详着面前的人。

    那人低着头，细心端静地为淑妃诊脉，就像纯净的海，温柔、深沉，却又是那样的缄默，似乎一句话都不会多说。

    淑妃不被人察觉地轻悠叹了一声。眼前的妙龄女孩模样甚美，却把自己牢牢锁在过于单调素朴的躯壳之中。举身黯淡，没有一丝明媚的烟火气，头上、身上、手上，全然没有一点装饰。她的双手或许由于长年的试药、诊病，已变得粗糙起来。

    淑妃看着不禁心疼起来，拿出自己的新缎与饰物，欲赠予她。

    却又一次无一例外的，被她婉拒了。

    淑妃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娓娓道：“烟儿回来了。”

    对方仍旧低着头，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点点头：“我听说了。”

    对着缄默的女医，淑妃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似乎想要试图探寻些什么：“杜若，当初固伦公主的病一直都是你母亲看的……”

    杜若手一颤，缓缓抬起头来，双眸望向淑妃：“娘娘，家母已经过世多年了。”

    淑妃心里一沉，忽觉万物空落落的，只得对杜若微微一笑，神情抱歉地点点头，便不再说什么了。

    杜若精湛的医术传自她的母亲，祖上是世代皇家御医。她年纪轻轻便已是正五品女官，在有官品的女子之中无疑是翘楚，身份绝不低，至少与她低调的姿态完全不衬。

    陛下从不让杜若为他诊治，即便知道她的医术在宫中无人能及。或许并不是皇帝讳疾忌医，而是怕她将自己最准确的身体状况告知他人。

    可淑妃知道杜若的嘴有多牢靠。这世上能让她开口吐露的人，怕是只有一个。

    而且，陛下也知道这点。

    淑妃双目清幽地望着地上的斑驳暮光，想到身处宫外的另一个女孩。

    她身上承受的到底是隆重的圣宠，还是可怕的忌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