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对峙,没有争吵,没有回忆。
生与死的边界上,父子二人最后的对视,一句再见,便是最后的告别。
淡淡的,如同秋风。
李天澜再也不去看李狂徒,扶着李鸿河,走向一旁。
朦胧的雨丝似乎切割着孤山的每一寸空间。
李狂徒坐在轮椅上,看着李鸿河的背影,一动不动。
很多年前就因为理念不同分道扬镳彻底决裂的父子多年来争吵了无数次,直到今日。
永别。
老人即将走入天国。
而他早已深入地狱。
他们之间还有没有恩怨?
李狂徒不知道。
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看着李鸿河的背影,那道曾经在他生命中无比挺拔坚毅的身影已经骨瘦如柴,变得佝偻,变得虚弱。
李狂徒眼神闪烁,眼睛里全部都是过往。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今天划上句号。
再见。
再也不见。
李狂徒深深呼吸,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淡淡道:“让破晓来一趟吧。”
凤凰站在他身边点了点头,轻声道:“好的。”
......
李鸿河的步伐稳健,呼吸平稳,状态似乎越来越好。
生命最后的时刻,他的笑容一直没有停过,他微笑着跟路过的每一个人打招呼,最终坐在了孤山边缘的一块青石上。
“还记得这里吗?”
李鸿河喘着气,笑着问道。
李天澜站在李鸿河身边,默默的点头。
王天纵与古行云曾经联手袭击孤山,如今的孤山相比于三年前,实际上已经不能算是同一座山,但终究是同一个地方。
新建的孤山依旧保留着这块巨大的青石,这是当初少数没有在王天纵的剑气下化为齑粉的东西。
李天澜记得这里,记得这个位置,记得这个面对着西湖的青石。
三年多前也是在这里,就是在这块青石上,他承载着龙脉,站在无为大师的身边,静静的看着那位中洲的一代玄学宗师随着风变成了一缕青烟。
就像是一个轮回。
三年前他在这里送走了无为大师。
如今他又要在这里送走自己的爷爷。
“这是无为走的敌方。”
李鸿河轻声道:“挺不错的。”
李天澜没有说话。
李鸿河坐在青石上,迎着风雨,看着眼前涟漪不断的雨中西湖,淡淡道:“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李天澜看着李鸿河。
他的精气神愈发旺盛,但整个人却显得更为苍老。
说话的时候,他没有看李天澜,只是在看着西湖,李天澜站在他的侧前方,隐约中可以看到他眼神里的迟疑与愧疚。
“没有。”
李天澜突然笑了笑。
“没有吗?”
李鸿河也笑了起来:“你知道了天都炼狱的真相,知道李狂徒,知道他不是你的父亲,真的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比如东城皇图是谁,比如你的身世,你的父母,很多事情,你没有要我解释的吗?”
东城皇图。
李天澜第一次在秦微白之外的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李天澜沉默了很长时间。
李鸿河的眼神恍惚,随着李天澜的沉默而变得有些紧张,有些无奈。
“没有。”
李天澜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很平静,很缓慢,也很坚决。
“为什么没有?”
李鸿河看着李天澜,眼神波动着:“难道这些对你,都不重要了?”
“很重要。”
李天澜笑着看着老人,轻声道:“但都不如你重要。”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里藏着多少让李氏难以释怀的过往,这其中或者是难以启齿,或者是身不由己,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这些都很重要。
但更重要的是李天澜感受到了李鸿河的愧疚,感受到了他的紧张与不安。
李天澜突然不想知道所谓的真相了,起码现在不想知道,在李鸿河最后的时光里,他只想让他走的安心一些。
“最重要的是,你是我爷爷。”
李天澜轻声道:“这就够了。”
“呵...”
李鸿河眼神剧烈波动了下,张了张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爷爷,你不欠我什么。”
李天澜也在青石上坐下来,看着远方:“或许一开始有亏欠,但这些年来,该弥补的,你早就弥补了。李氏也不欠我什么。你和李氏,都给了我你们能给的一切,这些对得起我承受的所有。”
他看着李鸿河的眼睛,轻声道:“所以如果你今天真的要走...请放心,李氏的今后,有我。无论怎么样,你都是我爷爷,最好的爷爷。所以到了上面,好好看看, 我给你的李氏,最好的李氏。”
李鸿河紧紧握住李天澜的手。
他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看着李天澜,他数次张嘴,最终还是笑了笑,点点头道:“好。”
“说说你在北海的遭遇吧。”
李鸿河轻声道:“我想听听。”
李天澜沉默了下,摇摇头:“没什么好说的。该做的我做了,该得到的我得到了。”
他的语气顿了顿,想到那道凄艳的剑光,喃喃自语道:“该失去的,我也失去了...”
他的手掌抬起来,剑光不动声色的绽放弥漫。
十三重楼出现在了李天澜身边。
一把又一把名剑出现在李鸿河眼里,都是他最熟悉的名剑。
秋水,琉璃,星穹,琥珀...
除了断裂的万世与狂潮,北海王氏所有的传世名剑此时都在十三重楼中。
而真正属于十三重楼剑阵的名剑只剩下三把。
轩辕剑,碧色剑,暮光剑。
三把精致的小剑围绕着李天澜微微转动,灵巧而温顺。
李鸿河静静的看着这一幕,轻声道:“呵...人皇...”
他摇了摇头:“匪夷所思的剑阵,前所未有。”
李天澜眯起眼睛,看着轩辕剑:“真的是人皇?”
“是也不是。”
李鸿河摇了摇头:“可以算是人皇,也可以不算,但跟北海王氏那把人皇没关系,起码现在没关系了。”
“这样的剑阵,这样的剑...”
李鸿河沉默了下,轻声道:“这已经不能算是单纯的剑道与武道了,巅峰的剑意,至强的气运,完美的材料,浓烈的杀机,无数的条件结合到一起,才会出现这样的剑阵,有生命,有思想,有情绪。”
他看着李天澜,叹息道:“你把其他几把剑留在北海,想来是发现了这座剑阵的秘密,所以你是想利用那几把剑吸收北海王氏的气运?”
李天澜没有回答。
李鸿河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却没有说下去。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四周。
不远处,一身素衣但却依旧风华绝代如同一道绝美风景的秦微白站在那,正温柔的注视着李天澜。
李鸿河突然笑了笑,对着秦微白招了招手。
秦微白犹豫了下,缓缓走了过来,看着李鸿河,眼神平静。
“谢谢。”
李鸿河看着这个自己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女子, 微笑着道谢。
如果没有轮回宫,也许今日的李天澜还在默默的隐忍,等待着发展的机会,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都要以恢复李氏的荣光为目标。
而现在却完全不同了。
自己可以看到李天澜的未来,看到李氏的未来,走的很安心,很放心。
这一声谢谢,他说的真心实意。
秦微白摇了摇头,平静道:“我受之有愧。”
李鸿河深深看了秦微白一眼,摇头道:“一样的。”
“起码在我这里,是一样的。”
秦微白猛然抬头,看着李鸿河,似乎有些惊愕。
“我有个问题。”
李鸿河突然说道:“只是单纯的好奇,没有其他的想法,临走之前,我只是想要弄清楚,三年多前,是不是你们杀了一个叫华武的人?”
李天澜挑了挑眉,这个时候,李鸿河关心的人绝对不可能是简单人物,所以下一秒,他和秦微白一起问了出来:“华武是谁?”
李鸿河愣了一下,看着秦微白。
秦微白有些茫然,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古怪的神色:“华武天皇?”
李鸿河紧紧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
他转头看了一眼李狂徒所在的方向,轻声道:“原来如此...”
秦微白没有说话。
“没事了。”
李鸿河突然笑了笑,握住李天澜的手,轻声道:“我一直觉得天澜是最好的。也是最强的。”
“当然。”
秦微白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李鸿河咳嗽一声,目光跃过了秦微白。
几人身后不到二十米的位置,李氏为数不多的几位老兵,东城寒光,邹远山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
李鸿河对他们点了点头。
东城寒光犹豫了下,缓缓走了过来。
所有人都跟了过来。
李鸿河的目光落在李氏的几位老兵身上,眼神柔和。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本来良好的状态也开始变得委顿:“李氏...”
没有任何废话,他轻声道:“李氏的今后,全凭天澜做主,我希望你们可以多帮帮他。”
这无疑是最重要的遗言了,代表着李氏传承的意志。
李氏几位老兵点了点头,他们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这一刻真正到来,看着李鸿河即将离开,巨大的悲伤还是汹涌出来,那不是情绪的崩溃,而是一种无力的麻木。
“谁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李鸿河急促喘息了几次,低笑道:“世人都说我善于布局,但个人的想法,怎么都不可能扭转大势,我这一生做错的事情不少,但很多事情,都是明知不对,却必须去做的。”
他紧紧抓住李天澜的手掌:“这些年来,李氏并不安全,危机到处都是,当年李氏崩塌的太过突然,我完全来不及准备退路,所以李氏崩塌,我只能带着你们。”
“这些年来,你们早已证明了对李氏的忠诚,你们是李氏最大的骄傲,也是敌人最忌惮的力量。”
“但是...太多了啊...真的太多了,一千多人的规模啊...一千多人,大量的高端战斗力,我们所有人聚集在一起,没有办法生存的。”
“所以我的做法你们都看到了,每年都在死人,有些人真的死了,同样有些人,借着死亡的名义离开了中洲,这就是天都炼狱的前身。”
“我其实并不想成立天都炼狱,或者说,我没有给天都炼狱找到一个合适的掌舵人,李狂徒的野心太大,性格太过极端,他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不,他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人选,可当时他却是唯一的选择。”
“我当时就直到,他与天都炼狱一旦成长起来,肯定会有今日的局面,但我别无选择。”
“你们当中有很多人都加入了天都炼狱,他们都是你们的老朋友,是天澜的长辈,如果我还有时间,接下来几年里,我最大的目标,就是将天都炼狱从李狂徒手中夺回来交给天澜...”
李狂徒的眼神逐渐涣散,视线中的一切开始扭曲,逐渐变得模糊。
“可惜啊...”
他的声音中带着遗憾:“我有时间布局,但却没时间将这一切拿回来了。”
“天都炼狱的成立,勉强可以说是保住了李氏最核心的一部分力量,所以...我请求你们,执行我最后的命令,无论如何,不要让天都炼狱落在李狂徒手里,李氏的未来,属于天澜,也只属于天澜。”
李鸿河苦笑一声:“我做不了什么了,所以...拜托了。”
“李老放心。”
一名李氏的老兵站出来,沉声道:“我们会竭尽全力帮助少主,同时联系天都炼狱的那些老伙计。”
李鸿河嗯了一声,吃力的转头,看着东城寒光。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真的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看着东城寒光笑了笑,有些无奈。
“抱歉。”
他努力呼吸着,感觉体内的火焰正在焚烧着自己的内脏,生机被焚烧干净,只剩下顽强的意志。
东城寒光摇了摇头,轻声道:“你我之间,不说这个。”
“天澜很好。”
李鸿河喃喃道:“不,他是最好。但还是太年轻了些,我走以后,你给他多多把关,以后...替我照顾他。”
“放心!”
东城寒光沉声道:“东城家族会全力以赴支持天澜。”
“好。”
李鸿河喃喃自语道:“好。”
他用力抓着李天澜的手掌,轻声道:“天澜。”
李天澜嗯了一声,坐在青石上,却没有去看李鸿河。
李鸿河勉强指了指东城寒光的方向,声音微弱,但却用尽了全力:“叫爷爷。”
李天澜的身体猛地一震。
东城寒光也豁然抬头。
李鸿河最后的生机顽强的支撑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叫爷爷。”
这一刻的李天澜突然有些慌乱。
看着所有人的目光,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秦微白。
秦微白抓住李天澜另一只手掌,看着东城寒光,微笑着轻声叫道:“爷爷。”
东城寒光愣了一下,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哎。好,好。”
东城寒光看着秦微白,慌乱的应着。
李天澜身体有些僵硬。
“叫爷爷。”
李鸿河坚持着,近乎顽固的重复着。
“爷...爷爷...”
李天澜深呼吸一口,看着东城寒光,无比干涩的叫了一声。
“好,好,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东城寒光看了看李天澜,又看了看秦微白,无比激动,声音颤抖。
李鸿河的声音停了下来。
他的视线已经变得黑暗,但却依旧看了一眼东城寒光的方向。
“我不负你。”
他轻声说了一句,紧紧抓住李天澜的手掌。
雨还在下。
孤山的上空吹过了一阵秋风,无比轻柔。
最后一丝剑意在青石上绽放出来。
李鸿河的身影开始破碎。
血肉,皮肤,整个人的身体。
秋风吹过去, 将他苍老的身影完全吹散。
李天澜的手掌微微一轻。
李鸿河的身体消失了。
彻底的,完全的消散了。
孤山之上悲声四起。
李天澜没有动,他静静坐在青石上,看着眼前泛着涟漪的湖面,沉默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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