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歧路(四)

小说:蚍蜉传 作者:陈安野
    宋司马看着不远处那颗血淋淋的脑袋心里没来由的生出强烈的恐惧。肮脏的血污之下郝摇旗依旧怒目圆睁那愤怒而又不屈的眼神似乎在一遍遍质问着宋司马质问他为何不顾忠义背主投敌。

    每一次对视宋司马都熬不住将视线转移但是他越是逃避却越有种强大的力量驱使他偷偷再瞄向郝摇旗的脑袋。

    “你做什么?”

    宋司马的局促表现被一个少年看在眼里那少年满脸鄙视走过来在他腰间踢了一脚。少年的四周正忙忙碌碌不断穿梭着收拾器械、整顿甲衣的兵士。宋司马一看来人赶忙卑躬屈膝道:“小人小人不敢做什么只等诸位大人发落。”

    自从归入赵营宋司马凭借自身的能力一步步爬到了高位。他成了数以百计、千计兵士的头目他不再是当初那个苟活于田间地头任人宰割的破落户他已经慢慢习惯了发号施令训斥别人。但是身处此地只听那少年一句话他在瞬间便给打回了原形回到了此前数十年奴颜婢膝的状态。

    那少年没理他抬头看见远处一人踱步而来问道:“旷世伯人寻到没?”

    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体态硬朗满脸红光但眼下眉宇间却颇见倦怠。那中年男子叹口气摇摇头道:“不曾。”继而又道“孔昭你那边可有线索?”

    那少年也是摇头不语这时宋司马却“扑通”跪下向那中年男子磕了三个响头拱手于顶道:“小人见过旷大人!”说毕伏额于地瑟瑟发抖。适才他通过周遭兵士的言语已经大致判断出袭击狐尾坡的这支官军来源两部一部是西宁兵备道旷昭的家丁一部是前吏部文选主事吕大器的乡兵。而眼前这对话的两人那中年汉子便是旷昭那少年则是吕大器的长子吕潜。

    眉清目秀的吕潜今年不过十七八但谈吐之间已很显老成他瞥了瞥蜷成个球状的宋司马对旷昭说道:“世伯此人杀了贼渠提首来降如何处置?”说着也不等旷昭回话自问自答“此贼叛国是不忠;今又背主是不义。此来投则为逼不得已如此不忠不义断不可留不如押回遂宁当街斩首与贼渠一并悬首示众以杀贼寇之威张我官民之志!”言语间锋芒毕露。

    宋司马闻言大惊失色吓得抖如筛糠什么也顾不上膝行两步想要靠近旷昭但半途给官兵拦了下来饶是如此他依然一把鼻涕一把泪边哭边乞求饶命。身畔与他一起被看押的十余名赵营兵士也都大声哀号起来。凄厉声直冲云霄有如一群深夜游动的孤魂厉鬼。

    吕潜满脸期待地望着眼神深邃的旷昭等来的回答却使他失望。

    “淑儿还没找到留着此人尚有用处。”

    生死关头宋司马脑筋急转听到“淑儿”似是女子闺名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口狂叫:“大人大人!小人知道!小人看到过那女……看到过小姐她她早前被贼人抓……请到营里……”他慌乱之下称谓、语序完全牛头不对马嘴但大致意思还是表露了出来。

    吕潜看了旷昭一眼转过身又在宋司马身上踹了一脚咬牙道:“淑儿果真是被你们害了!”

    “不不不!冤枉冤枉!”宋司马连声告饶涌泉般的泪水沿着他脸部纵横交错的褶皱四涎他举手誓日道“小人就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害了小姐。小人保证就昨日小姐还在营中安然无恙!”他不知道旷昭口中的“淑儿”是谁但见旷、吕对此人都深为关切言语中自也不敢怠慢分毫。

    与宋司马看押在一起的也有个杨招凤的亲兵亦道:“小人等前几日在广山林中见到小姐为山匪所掳出手相助将她请回了营中。若非咱几个小姐怕已给山匪轻薄!”

    他说的是实情吕潜却并不买账走过去“啪啪”给他两个大耳刮子啐骂:“狗东西胡说八道!”说着扯起那兵士的头发“我且问你淑儿当日穿了什么样的衣装?”

    那兵士当时给杨招凤指派背那女子回营虽然没有刻意去记但性命攸关思维活络不假思索道:“青白比甲还有还披着白罗纱!”话音刚落便觉头上一松看来答的不差。

    吕潜望向满面忧愁的旷昭道:“世伯看来淑儿是给这些贼寇抢去无疑。狐尾坡既然不见踪影想来定是给溃逃的贼寇裹挟走了。”言及此处复问宋司马“贼子说尔等是否意欲祸乱遂宁?”

    宋司马连说不敢但道:“赵当世遣军南下我与郝千……郝摇旗等为前部先来遂宁探路。要是知道遂宁有着旷大人与吕公子坐镇那是再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来呀!”边说边忍不住又看了郝摇旗的脑袋。

    吕潜闻言对旷昭道:“这赵当世近来声势颇盛不是寻常小寇淑儿要是落到了他手里怕不太好办。”说着很有几分自恼“唉”一声将拿在手上的短剑用力插到了土里。

    旷昭点头道:“陕西二闯李、赵并称洪总督聚三省重兵累剿不灭。今同入川为祸不小。”转言又道“当前李闯尚滞成都赵闯则分道而行观其动向不日必将来犯遂宁。纵然淑儿不给他们掠去若无法抵挡赵贼攻势等遂宁城破之日淑儿乃至你我仍不免族灭身死……”说着看向吕潜几道抬头纹透出沧桑无奈。

    吕潜何等聪慧当即便明其意先是喃喃:“世伯之意若无遂宁一切皆不足道所以凡事都得以保遂宁为先……”继而皱眉摇头急切道“若如此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淑儿陷在贼营?”

    吕家与旷家也是当地望族比邻而居的两族之间不乏姻亲关系。吕大器与旷昭相交甚厚旷昭之妻还在孕期吕大器就为吕潜指腹为婚。后来旷昭外任吕潜虽与淑儿见面稀少但心知肚明此女日后很大可能是自己的妻子。旷昭此次之所以护送家眷归乡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将女儿的婚事提上日程。对于吕潜毫无疑问已然将淑儿当成了自己的未婚妻。然而事情未成却中途起了这么一场风波他的愤怒与不甘可想而知。

    旷昭内心的焦急与恼怒比吕潜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他老成练达早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比起年轻气盛的吕潜更看得清形势。他知道遂宁虽有知县但是个草包半点用没有。吕大器是遂宁最大的缙绅他才是遂宁话语权最强的人。事情涉及不止自己女儿更关乎整个遂宁的安危无论是救女儿也好保遂宁也好没有吕大器的点头什么都是空口白话。

    “等收拾好了村子先回遂宁我要与你爹见个面。”旷昭心乱如麻不想再和吕潜这样的毛头小子费无谓的口舌背过身去“还有那贼渠的脑袋以及这几个人都看好了。留着还有用。”

    吕潜虽不甘但还是点头应诺。宋司马听之痛哭流涕不住磕头罢了。

    广阔的山岭中偶尔会传来几声乌鸦的干叫为这寒冷肃杀的森林增添了几分萧索。杨招凤小心的注意着脚下的山路不敢有丝毫大意。皮靴与干冷的土石摩擦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在他听来特别清脆。

    安全下了一个陡坡又转过了一个弯道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与之前雷同的景色一样的山一样的树林似乎这片山岭就是没有边际。

    杨招凤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沮丧。纵使如此他却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咽下苦涩继续走下去。

    “凤子等伤好了咱哥俩再好好吃几盅!”

    回想起郝摇旗那夜在村口与自己最后说的话杨招凤不禁潸然泪下。短短几个时辰就能让一个亲密无间的人永远消失在自己的身边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他想问为什么但他也明白这个答案永远没人能告诉自己。

    山谷中不时刮来冰冷刺骨的寒风从衣甲的破洞中钻入引起身体不由自主的剧烈颤抖。

    杨招凤紧缩着脖颈努力把整个身体变小。“阿嚏”随着鼻头上的一丝抽动他还是忍不住打起了喷嚏。

    不远处一个身影从弯道处出现那是崔树强。他刚想说话但话没出口先结结实实也打了个大喷嚏。他吸吸鼻子发现杨招凤目中含泪故作不见斜眼看向一边道:“前面没有官兵。”

    杨招凤趁人不注意揩去泪渍这时候耳边忽然响起惊呼:“不好了不好了小娘子昏过去了小娘子昏过去了!”

    这句话令他无暇再与崔树强搭话急目瞧去果见一兵士背上的女子嘴唇发白双目紧闭双脚无力地垂下。

    “山里冷这小娘子有两日不曾吃喝怕是难捱过去。”崔树强凑上去探了探那女子的鼻息“不过还有气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说着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光洁的头顶这里也早给山风吹的发青发紫。

    “就近找个隐蔽地升火休息。”杨招凤毫不迟疑说道他才说完却见众兵士都将视线投向了崔树强。他这才记起自己虽然顶着个“参谋”的头衔但却没有实力。目前跟在身边的十余名赵营兵士其实都以剽悍凶蛮的崔树强马首是瞻。崔树强不答应他们不会跟着杨招凤走。

    崔树强眉头一拧不满道:“参谋你非要带着她作甚?照顾她既费粮食又慢脚程何苦自讨苦吃?”

    杨招凤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十分微妙。说难听点崔树强一声令下自己和那女子登时就会被乱刀分尸死在这山沟沟里没人知道。崔树强完全可以再大摇大摆回赵营或者自谋去路。但一种责任感还是驱使着他坚持自己的看法。

    “她来历不明没准对我营有用。”因为找不出其他理由杨招凤只好以一种臆测来强行解释说完外表坚定、内心忐忑地看着崔树强。

    过了一会儿崔树强叹口气道:“也好就听参谋的。反正走累了正好寻个去处歇息。”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但至少从现在看他对杨招凤尚没有生出什么歹念。

    众人找了个小山坳点了小篝火围坐着取暖。杨招凤将昏迷着的女子抱到自己身前脱下外衣给她盖着在将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照顾她。崔树强见了“啧啧”两声道:“参谋果然是读过书的做事就是细致温柔。不想咱们个大老粗毛手毛脚。”

    杨招凤心情低落无言以对观察了一下不远处的树皮道:“看方位咱们应该是跑到了南边。北面官军逗留应该去不得了不如先去东面寻到青衣军再做计议。”

    遂宁北面有官军驻扎再往北郭如克、覃进孝还驻扎在射洪老本军与飞捷军正沿涪江水陆并进要等到他们需得北面的官军先被击溃。所以为今之计最好不如先去东面寻找当初与右营并为先锋的青衣军。

    崔树强没有异议点头称是只不过在点头的那一刻他的右眼皮突然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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