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医无闾

小说:覆汉 作者:覆汉
    “你这个小儿,把天下人都当做什么”卢植一边徐徐起身一边语气平静的质问道。“伪书盗印真以为靠着一些不知所谓的伎俩就可以将天下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吗”

    公孙珣大脑一片空白,转过身后,一时竟然忘了下跪请罪。

    “将门关上。”卢植盘腿坐在了床榻上,身子笔挺,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公孙珣宛如木偶一般又转过身去关上了门,而一直到手上的皮肤接触到了门框,这才觉得浑身上下多了一丝活气,脑袋里也多了一丝清明。

    所以,等关上房门后,他当即回身下跪请罪“学生犯下大错,请大人惩处。”

    “且说说,为何要作出如此悖逆举动啊”卢植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

    “回禀老师。”趴在地上的公孙珣脑子一转,立即将诸多理由中最能拿得出手的那个抛了出来。“前些日子就在此处,老师曾经辱我母亲”

    这倒不是假话,公孙珣这么坑卢植,很大程度上是那天晚上记恨上了那句话,若非如此,也不会这么利索的就下定决心。

    “好理由。”卢植难得失笑。“天地君亲师,以孝道而逆师道,便是把你绑到河南尹朱野那里去,你也能昂着头把话说出来。再说了,卢子干海内名儒,当着弟子的面辱及人家父母,难道就不要考虑一下洛中舆论是这个意思吗”

    公孙珣俯身不敢答。

    “抬起头来。”卢植呵斥了一声。

    公孙珣赶紧起身,然而等他抬头对上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时,却忽然有了一丝明悟是了,事情还有转机,不然这卢植断然不会是如此态度的

    真要是震怒之下想处理自己,哪里还会让自己关上门,还这么优哉游哉的审问这卢植又不是黄鼠狼,吃个老鼠之前还要戏弄半个时辰

    “除了这个呢,可还有其他理由”卢植继续问道。

    “不敢欺瞒大人。”心里有了微微一丝底气之后,公孙珣倒也坦诚了许多。“其实也是想借此脱困,小子野心太盛,实在是受不得緱氏这里的寂寞”

    “也算是你实诚。”卢植摇头道。“你出身边郡世家,照常理而言,经学造诣如何于你其实并无太大帮助,倒是京中人脉说起来,我专门将你留在身边教导,反而又是拦了你的路了不过暂且不谈这个,我问你,即便是今日我没有发觉,事后也必然猜到是你所为,你又为何觉得我届时会宽宥于你呢”

    “我觉得老师是海内名儒,应当颇有道德气量,等到事情成为定局,想来也不会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对我一个未加冠的弟子如何”

    话到这里,公孙珣实在是说不下去了,没办法,太尴尬了

    话说,人对人的想法,有些是可以堂而皇之亮出来的,但有些东西是真没脸跟当事人说出口的。

    就好像这事,跟同病相怜的公孙越说,跟收拢到自己手里的吕范说,跟韩当那种大老粗说,乃至于跟利益熏心的许攸说,那都是没问题的,可你要当着卢植这个当事人说这算什么事啊你公孙珣还要不要脸了

    “伪书中都是些什么内容啊”正在公孙珣突然有了道德觉悟并进行自我反省的时候,床榻上的卢植又开始审问下去了。

    “是请刻毛诗于石碑的背面,与韩诗互为表里的上表。”

    “倒也是个妙招。”卢植微微颔首笑道。“也省的我下令让你去洛阳城下把人追回了而且,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替我寻到了一个破局的绝妙好招呢”

    听到此话,看到对方的表情,公孙珣心里猛的一个激灵,宛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一般是了,现在他哪里还能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被眼前这位明察秋毫的大儒给利用了

    人家卢老师心里比谁都清楚眼前的局势,比谁都能认清现实,而且比谁都实事求是眼看着局面僵住,人家早就准备退而求其次了

    自己根本就是被眼前此人当成了刀子使

    至于真正被坑的不要不要的,好像只有那边还在睡着的刘宽刘婆婆了

    当然,还有自己可笑自己之前竟然还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布局多么严整又是请人,又是造势,又是伪书,又是盗印的

    “想明白了”卢植振了振衣袖,然后提醒了对方一声。“想明白就起身吧,地下凉,地上热,免得暑气寒气一起浸上来,到年老时连路都走不动。”

    “是。”公孙珣失魂落魄的站起身来,却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老师不是说这种伎俩不足以玩弄天下人于鼓掌吗”

    “那也要看局势的。”卢植面色平静的答道。“人若处于绝境,进退不能,那哪里还会顾忌这些呢你整日对自己的同学说,你们公孙兄弟被我和刘宽夹在其中,是如何如何的难办,莫非以为我就没有被中枢诸公和山东诸公夹在其中吗”

    公孙珣为之一怔,旋即默然。

    “我是朝中唯一一名古文博士,为古文张目义不容辞。”卢植继续解释道。“可是我能被启用却多赖中枢诸公的恩义,他们对我有知遇之恩。而且再说了,正如你之前所言,事关根本,中枢诸公是半点不能退的,而我又只有一人。所以,此番争执之后我的下场几乎已经是注定的了,无外乎就是如你所说的那样,被人搁置在什么角落里,蒙尘落灰而已。既然如此,还不如坐视你耍些小伎俩,看看能不能钻点空子,能争一点是一点”

    “可要是这样,如果老师结局注定,又何必争这一丁点呢,于老师有何益处”

    “于我或许无益处,但于整个局势或许还是有益处的这天下日渐崩坏,想要恢复制度,这古文终究是比今文更合适,所以有一点点进步都是好的。”话到这里,卢植稍微停顿了一下,再看向对方时却是温和了不少。“这个道理,还是当日公孙大娘教我的。”

    “老师认得我母亲”公孙珣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的神智。

    “未曾见过。”卢植失笑道。“但有多年书信往来。”

    公孙珣眼前瞬间闪过了母亲信上那未必可怖四字,还有当初什么一定要拜师卢植的种种说法心底对自家老娘感到愤然之余,却也放松了不少“竟然如此吗”

    “为何不能如此”卢植不以为然道。“同为幽州人,涿郡与辽西虽然相隔两郡,但你家生意也是做过来的。再说了,我也好,你母亲公孙大娘也好,在幽州都也算是名人”

    公孙珣连连点头,然后又想起之前的话题“老师所言母亲教您的道理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问你,前些日子河南的蝗灾可有所留意”卢植收起笑意,再度正色起来。

    “自然。”公孙珣赶紧点头。

    “当日河北蝗灾,满目疮痍,而我正在涿郡教学。”卢植却是说起了一件让对方略有印象的事迹。“而蝗群未到涿郡时,我曾遣人快马去问你母亲你须晓得,前一年大旱,令支因她谏言引水灌溉而得以保存,我颇为佩服所以,就遣人问她,蝗灾又该如何应对她回复我说,可以扑杀食用我对此很是不屑,你可知道为何”

    “蝗群会飞。”公孙珣当然知道这件事情。“所谓扑杀也最多扑杀两日罢了,又能吃几日当日蝗灾过去以后母亲便以此事为耻,说自己眼高手低,只知道纸上谈兵,搞一些小计俩,无关大局。”

    “我当日也是如此想的,还在回信中斥责她无稽。”卢植摇头苦笑道。“然而蝗灾过后,令支人终究是多了些蝗虫果腹,再加上你们公孙氏的赈济,居然愣是熬过了那一年。而我们涿郡,却秩序崩坏,乃至于出现了人食人的惨像经此一事,我才晓得你母亲往日信中的一句话堪为至理名言,所谓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公孙珣,你须晓得,人行于世,若是觉得道理对的,那自然是要尽力而为的。”

    这便是言传身教了,公孙珣当即鞠躬行礼。

    “不说我的事情了,”说完往事,卢植却又继续问道。“只说你,经今日一事,可有什么教训吗”

    “凡事需要知己知彼。”公孙珣回过神后不由面色绯红,低下头来。“连自己是什么斤两别人是什么斤两都不知道,就做这种事情,未免太过儿戏”

    “儿戏倒也无妨。”卢植摇头道。“几个未加冠、刚加冠的年轻人,总要有些敢为天下先的豪气的,这些年我所见到能跳出出身桎梏的英豪,大多也是如你这种胆大包天之徒其实今天这件事情,真正的关键在于后果太严重,你以为我刚才对你说盗两千石印当斩,是假的吗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有些事情可以去赌一把,有些事情,但凡见到了就要远远绕开,只有如我这般落入绝境,才可以弄险一搏”

    “是”公孙珣一边答道一边偷眼去看对方。

    “不用偷看了。”卢植失笑道。“此事我不会追究的,但你也需要将这个教训谨记在心。”

    “喏”公孙珣终于感觉自己活了回来。

    “你母亲在信中给你出了不少主意吧”卢植忽然又继续问道。“可有能让古文更胜一筹的主意”

    “有一些,比如标点”

    “这样就好。”卢植打断了对方的叙述,然后连连点头道。“伪书既然已经送上去了,那就且看看局势依我所料,你这封联名上书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的,陛下十之八九会当场同意,而其他中枢诸公碍于陛下与刘公也会无可奈何不用看了,他确实睡着了,便是没睡着也无妨到时候,我若是有事,你便以我的名义去监督这毛诗的铭刻好了”

    公孙珣恍然若失,然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老师,我心存怨望在先,伪书盗印在后,老师何至于对我如此从初次相见便要将我留在身边教导,再到今日的宽宏大量只是因为与我母亲相善吗”

    “我与你母亲相善个什么”卢植仰头大笑道。“你以为那日我说她妇人、商人之见是在故意激你吗我与她书信往来十余年,倒是争执多大于敬服”

    “那”

    “你上前来。”卢植忽然招手道。

    公孙珣茫然上前来到床榻前。

    卢植身高八尺二寸,坐在榻上,竟然还能用手抚住体量极高的公孙珣肩膀“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珣玗琪焉语出何处”

    “淮南子”公孙珣赶紧微微弯腰。“这是我名字的出处,医无闾山就在辽西。”

    “是,淮南子。”卢植略显感慨道。“那年你约莫有三四岁,你母亲觉得不能再称你乳名了,可当日她偏偏又因为经商之事和族中颇有利益龌龊,便也不想请族中长老帮忙,所以就托人给当日刚刚于乡中成名的我送来书信。而我,便在回信中给她写了这句话。”话到这里,卢植也好,公孙珣也好,身体全都不由一颤。“换言之,你这名字,乃是我给你取得算起来,已经约有一十五年了”

    公孙珣再度陷入到了之前那种张目结舌,手足皆不能动的状态之中。

    “那日在义舍中我之所以动怒,并向刘文绕将你强索回来,不为其他,只是因为你自己而已。”卢植继续道。“我与你母亲虽未谋面,但书信往来十五年,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个无君之人而你,偏偏又自幼失祜,乃是一个天然无父之人故此,我实在是不想看到自己当年亲自起名的幼童,变成一个无君无父又无圣之人,这才要叫到身边亲自严加教导谁成想,竟然已经来不及了”

    公孙珣下跪于榻前,已然不知所措。

    “你在我面前跪过数次。”卢植摇头笑道。“但多是因为视礼仪为无物而刻意为之但今日这一跪倒也称得上是真心实意,甚好天色已晚,且去吧”

    公孙珣大拜而走。

    “数月,卢植自九江返洛,仍居于緱氏山。太祖既身奉二师,常辗转于洛中、緱氏,执礼甚恭,未尝有异色也。宛洛士林,皆称其德。”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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