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队长永钢的年纪已经超过四十,满脸都是粗硬的胡茬,皮肤颜色灰暗,也很粗糙。他推开嘈杂的人群,大步走到头领孚松面前,长长呼了戴着白色热雾的气,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低沉“这一趟很不顺利,我们遇到了暴鬃熊,损失了十二个人,天峰和旭平重伤。没有弄到什么猎物这个季节的暴鬃熊实在太强了,我们没办法把所有尸体都带回来。”
顺着他的指引,磐石寨头领孚松把目光集中到狩猎队伍之前放下猎物的那个位置横七竖八堆着几具冻硬的死尸。那些已经冻成冰块,被霜花覆盖的死白面孔,都是自己熟悉的模样。就在尸体旁边,还有十几只用绳索串起的雪鸡和野兔。
不知道为什么,孚松忽然想起寨子中央那间厚实圆木搭建而成的粗陋房屋。那是族里平时用作储备猎物的仓库。屋子的空间极大,摆放恰当的话,足够装下几百头野牛。然而,用粗木制成的猎物架上,现在只零乱地挂着几只晾干的雪蛙、数十条表面已经变黑的大泥鳅、以及两头被冻得硬梆梆的野狍。
这些,就是全族两百多人仅剩的粮食。
今年冬天来的特别早。突如其来的大雪将整个世界变成皑皑白色的同时,也彻底断绝了人们活命的希望。
原本以为,在积雪封闭道路前,狩猎队能够从山里带回足够多的猎物。现在,却足足搭上了十二个猎手的性命。
损失很大。对饥饿的村民来说,死掉的猎手也是食物。
“头领我们该怎么办”
一个明显经过压抑,带有几分失落和悲观的声音,从他的身后慢慢传来。
不用回头看,孚松也知道,那是族中掌管巫祭的长老巫行。
不仅是磐石寨,整个北方蛮族所有的部落,所有巫师都以“巫”为姓氏,身份地位堪比贵族,比没有姓氏的普通族人高了很多。
孚松虽然身为头领,没有得到族长的赐予,不能拥有姓氏。
他无奈地摇头叹息“明天,带上几个女人,到南边走一趟吧”
南面的山梁背后,有一个人口近千的大寨,其中成员多为男子。他们彪悍、健壮,对于女人的需求也更多一些。平常时节,一个女人在那里可以换到一头野牛,或者几只野羊。
一头牛的肉比一个人的肉多。只是为了吃饱,交易倒也划得来。
“这”苍老的巫行迟疑着,半天也没有答腔。
他并非不明白头领孚松的意思。只是今年冬天猎物稀少,就算南面的大族人多势众,严寒之下,恐怕也不见得会有多少储备。到时候,只怕以人易货不成,反倒连自己的女人也会被对方抢走。说不定,还会被当作过冬的食物全部宰杀。
可是,不换又能怎么办
狩猎队带回来的东西不多,仓库里只有一点点存粮,还有昨天刚刚杀掉的老妇,掺上一些草根和树皮,勉强能够维持一段时间。若是这几天再没有任何收获,全族人只得活活饿死。
或者,以抽签的方式相互而食。直至明年天暖雪化。
想到这里,年近七旬的巫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枯皱干瘪的面颊上,萎缩的肌肉也在微微地抽搐着。如果当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过冬,到了明年春天,族里能够活下来的人,恐怕也剩不下十之一、二。
冬天才刚刚开始,就必须靠吃人度日。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明年,该怎么办
孚松眼里满是苦涩和无奈,他走近被人群围住的担架,大声发号施令“快让开,把天峰和旭平抬进屋,他们需要休息。”
警戒者从寨子入口发出第一声喊叫的时候,天浩就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木屋。他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悄无声息看到了所有的事,狩猎队长永钢、头领孚松,以及祭司巫行之间的对话,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
走过去,与二哥天狂一起从地上抬起起担架,将受伤的大哥天峰带回了木屋。
按照文明时代的标准,身高达到两米三的天狂就是一个巨人。他没有像其他狩猎队员那样穿着厚皮袍子,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短袖皮背心。小麦色的皮肤紧绷,胳膊上分布着钢铁般坚硬的肌肉。身体素质虽然强悍,却无法抵御寒冷。走进屋里刚把担架放下,他立刻跑到火塘前坐下,伸展开抖抖索索的双臂,带着脸上被逐渐化开的舒服表情,享受着久违的温暖。
他的皮袍盖在天峰身上。如果不这样做,重伤无法活动的天峰早已被活活冻死。
睡眼惺忪的天霜从兽皮堆上站起,跌跌撞撞走过来,看到人事不省的天峰,眼里透出一丝惊恐,双膝一曲在担架旁边跪下,“哇”地一声哭起来“大哥,你怎么了”
刚放松下来的天狂被这哭声扰得心烦意乱。他猛然从火塘前转身,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不准哭再哭老子就把你扔出去”
吼声很大,吓住了正摸着眼泪的天霜,也把昏迷中的天峰唤醒,发出痛苦的呻吟。
天浩走到天霜身边,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毫无感情“去,找平俊把我们今天份额的肉要回来。”
父母都死了。他们的头骨就插在门外的木桩上。狩猎队刚回来,同样身为“十人首”的大哥天峰又受了重伤,寨子里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天霜很安全,平俊就算想要对她下手,也不会傻乎乎的选择现在这个时候。
看着天霜推门出去,灌进来的寒冷气流使天狂越发凑近了火塘。他看了一眼坐在担架前的弟弟天浩,皱起眉头,瓮声瓮气地问“家里有吃的吗”
“等等吧会有的。”天浩低头注视着被自己寄生的宿主长兄天峰。
他一直在呻吟,被拽脱的手臂完全翻转,伤口部位的皮肤和肌肉一片黑紫,早已失去了应有的柔软。这种痛苦难以忍受,尤其是撕裂与扭伤。只是看见天浩的时候,天峰充满痛苦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极其勉强的笑。
“阿弟我们遇到了暴鬃熊。那些家伙块头很大,有好几只。阿生他们当场被拍死,连脑袋都被碎了。我被搧了一巴掌,要不是永钢叔拼死护着恐怕也是回不来。”
天狂听见说话,连忙从火塘前转过身,很是关切地跪在天峰旁边“大哥,你感觉好点儿了吗”
“很暖和回到家里,就好多了。”二十岁的天峰安慰着弟弟,他有着远超实际年龄的成熟。
天霜带回来小半条肉。她用化开的雪水洗刷,然后架在火上略微烘烤,烧掉表面的毛发,用小刀从软化的手指上剜出脏污,换大刀将整条胳膊剁成碎块,装进一口被烟火熏黑的阔口锅里,放水熬煮。
磐石寨虽然距离海洋不远,却因为气候与附近地形的缘故,很难得到盐。寨子里家家户户的调味料都一样,无论任何食材炖煮,都会放上一点海水。
天浩在担架前坐下,安静地注视着天峰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他的瞳孔深处隐约闪动着思索光芒,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惊讶的感觉在脑海里浮起。带着疑惑,天浩站起来,走过去。打开房门的时候,看到老祭司巫行与他的长子巫且站在外面。
“敲门”这样的行为搜索宿主的记忆,整个磐石寨,大概只有祭司谨守着这般礼仪。
看着天浩,老祭司脸上一沉,他毫不掩饰眼睛里透出的厌恶,没有说话,直接从天浩面前走过,径直来到担架前。
天狂和天霜恭恭敬敬跪坐着行礼。祭司是寨子里身份最尊贵的人,甚至超过了头领孚松。能够与神灵沟通的人充满了神秘感,必须敬畏。
巫行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液体,看上去像是汤药。他把碗摆在靠近天峰头部的地板上,带着几分怜悯与无奈,叹了口气“把这个喝了,它会让你变得舒服些。”
天峰说话很困难,只能虚弱地微微点头。
身材魁梧的天狂眼睛里充满崇敬,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脸上全是激动与说不出的期盼“大祭司,帮帮我大哥,请您一定要救活他。”
苍老的巫行注视了奄奄一息的天峰片刻,站起来,在沉默中转身朝着房门走去。
天浩一直站在那个位置没有动。巫行父子离开的时候,他再一次看到了老祭司的眼睛。除了厌恶,那双眼眸里还有深深的失望。
锅里的肉汤已经沸腾。天霜小跑过去,用木勺盛了一碗。肉虽未烂,汤却可以喝了。她觉得,受伤的长兄天峰现在更需要一碗热乎乎的肉汤,而不是大祭司送来的药。
只有真正经历过饥饿的人,才会明白那种煎熬的折磨。即便是强壮的天狂也面有菜色,他一直在用力吸着鼻子,仿佛空气中那些香味具有实质,可以填饱自己空荡荡的胃。看着妹妹把肉汤送到长兄面前,小心翼翼用木勺喂进嘴里,天狂觉得肚子一直在叫,却必须强忍着诱惑,不断吞咽着口水。
如果这锅肉汤可以让长兄活过来,伤势痊愈,就算自己活活饿死,强悍如巨人的天狂也觉得很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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