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贰拾柒·灭净城

小说:花下 作者:晖儿
    一通庭审下来,大家都有点晕头转向。

    小酒铺下一事,银浩招供藏雪阁为犯罪主体;“301”号自为客体,又披露其犯罪客观要件;沈卧诬陷落梅指使“301”攀咬自家,算是补全了主观要件。

    犯罪构成完整,于是一封搜查令不得不签。庭审结束后,由护城军与政府军各出一半人马,直奔临海的藏雪阁洋楼。

    法庭中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入茶园,夏月微只是漫不经心地点了个头。她近日只对诗词古文产生了兴致,于“之乎者也”中寻觅“九日”二字的端倪,整个人都风雅了许多,竟乐此不疲起来。

    藏雪阁也好,陆家也好,夏家旧人也好,她都打算作壁上观,不蹚这淌浑水——陵园中,颜倾一句“不饮萧家茶”算是给了她提示。她本对上任家主——亦是她师父的心上人自诩了解,认定她不会做什么有违道义之事,归来查证一番,亦得到了相同的结论。只是询问茶园中老人时,窥见了一点夏萧两家情感上的对敌之故。

    采南山下陵园,是敌军投降后,亦是瘟疫之后才修建完善的。在此之前,陵园旧址,曾为战时“万骨坑”。夏风庭麾下死于战时的忠勇之士多葬于此,忠骨滋养的土地却成就了萧家茶园,反而挤走了夏家设立的临风堂。

    掌控流言、建立情感关联固然算不上什么阴谋诡计,却足以令夏家旧部耿耿于怀。夏月微至此才算意识到,自己可以继续做萧时,亦可以用“月微”木牌表明身份做回夏月微,但萧时绝不能是夏月微。

    否则故人怀恨,今人背离,自己终将一无所有。

    这是一道选择题。二选一,答案如此清晰,然而……

    思及陵园中那个一袭白衣的倩影,却令她不能不遗憾。

    “啪”地一声,她合上手中翻过一半的诗集,突然心神不宁了起来。

    看天色,刚过午后,这会临海大概官兵云集,正热闹非凡。

    她本不是爱热闹的人,却无端忆起那日被某人尾随的林荫小径。昔日将军府幽深静谧,却跑满了心猿意马。某个上树翻墙的背影敏捷漂亮,又仓皇得有些可爱,喃喃轻语虽听不清内容,却令她莫名心酸,来自对方的怯懦与期待,她竟有些感同身受。

    这样一忆,她几乎立刻坐不住了:“替我叫辆车。”

    “老板,哪去?”

    “去海边,散步。”

    “诶——哎?又没下雨,带伞作甚?”

    “……遮太阳。”

    “301”所言竟句句不虚,搜查兵于洋楼中迷路半日,搜了个底掉,果然搜出“浮尘子”的培育箱,并碧色幼虫数条,抓获“净城使者”十五人,罪行证据还在进一步搜查中,人已全数扣押至法庭内监,待第二日再开启紧锣密鼓的第二轮庭审。

    查封洋楼时已近黄昏,沿海一线落日绘出大片晚霞,金云镶边,海天异色,为这一出名为“净城”的荒唐闹剧拉了一块应景的血色幕布。

    一旁的将军府——怀成学院屹立在夕阳中,静观邻里衰败,依旧维持着它沉静出世的高华气度。

    怀成学院中,至高点为一座德式钟楼。那并非将军府原本的建筑,而是学院成立后新添之地。钟楼上出过坠楼的命案,故而终日封锁,人迹罕至。此刻,却有一纤细身影赫然立在高处,背对夕阳,凝望着比邻而居的三层洋楼。

    火色的晚霞为那人披上一层耀目的光泽,那人便恰如烈焰里烧出来的绝色,美得近乎惊心动魄。

    正是颜倾。

    她在夕阳里伫立许久,几乎与钟楼化作一体。没人知道她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十二年前的懵懂女童早已脱胎换骨,却是同样的莫测难辨。城中种种剧变都在她掌中,烈焰烧出来的美人周身披火、杀伐决断,却不带一点温度。夏月微看着她,惊觉昔日伞下漫步、墓前玩笑、茶室闲聊都如梦一场,与眼前人影竟完全重合不起来。

    少女临海一游,只是临时起意,本没指望真的会遇上颜倾,拎着那人遗落的伞……也不过是给自己找个无事寻人的理由。

    谁料将军府中一抬头,竟真真切切看到了人。

    只一眼,心中蓦然激起千层巨浪。

    少女胸中自有猛兽,偏爱细嗅蔷薇。自师父离开后,草木失色,猛兽蛰伏,直至日前一缕牡丹香于身侧横冲直撞,恋花猛兽竟隐有苏醒之势。猛兽一动,少女便本性动摇,于是莫名失落,亦为人撑伞烹茶,桩桩件件竟都安抚不住蠢蠢欲动的畜生,直至此刻——

    猛兽彻底苏醒,咆哮着,迫不及待地要将那朵名贵国花一口吞下。

    夏月微听见一个声音,于胸中与那畜生声嘶力竭地讲道理:“若我只是夏月微,便可与她安心叙旧;若我只是萧时,亦可与她重新相识。可我偏偏二者皆占,亦敌亦友,双面为碟,该当如何?又能如何?”

    那孽畜无动于衷,少女却突然低下头来,被似血残阳刺红了眼眶。

    后来黄昏终了、夜幕低垂,颜倾缓步走下钟楼,越过禁制,却拾到了自己日前遗落在陵园茶室里的雨伞。

    木质伞柄上指痕交叠,竟比那日更添一层,深刻得几乎捏出裂痕。

    她摩挲着伞柄,释然而笑。

    “值了。”

    颜倾如是呢喃道。

    话说那边庭审结束后,“301”号由于当庭作死,气血两亏,被巩祯押回医馆照料。关键人证一路由卫兵护送,及至医馆内室,避开耳目,男人才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硬塞进了巩祯耳中:“李家有女,明日高烧不退,届时还望圣手姑娘亲自出诊,切勿假手于人。”

    “……”巩祯摸了摸男人脑门,“哦,烧糊涂了。”

    说完便用一副迷药将人直挺挺地放倒,叫来药童交代一番,自己出门去了。

    她是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命,庭审中只见颜瞳一个熟人,未见其他耳目,又料想玹小姐陪在区长身边,未必得空去给大小姐通报情况,于是只好一面唾弃着自己,一面主动凑了上去。

    谁料,园中不见大小姐,只见一个抱着物证盒子满园转悠的蚂蚁……不是,落梅。

    二人祖上交情虽深——巩祯之父曾是夏风庭麾下军医,但因巩祯常年不在园中,与颜瞳尚且不算相熟,与梅落雪更是点头之交。只是这一日,借着庭审,二人难得多说了两句。

    梅落雪此人,年岁不老,辈分却大。昔日巩父与其兄夏风庭兄弟相称,算起来,巩祯尚且低她一辈。二人照面,称呼上便难以抉择,最终只好冷冰冰互唤名姓,倒似一对初次照面的陌生人——

    巩祯天生的好性子,不点不炸,于是率先与人客客气气打了招呼:“梅小姐。今日装扮实在光彩夺目。”

    梅落雪抬头见她,笑得有点勉强。法庭外美人计施展不过巩祯,如今半日未过,她自然没那么容易抛诸脑后。

    巩祯又好心道:“庭审中沈家小姐诬陷你一事,可曾听闻?”

    梅落雪:“……什么?”

    “诬陷你替藏雪阁刺杀人证。”巩祯耐心解释道,“好在梅小姐救下那人有些良心,敢于直言沈家篡权之意,这才保了梅小姐的清白。”

    梅落雪:“……”

    刺杀……篡权……

    这好像确实都是自己干的啊?

    巩祯又十分热忱地拣了她“爱听”的说:“庭审中见玹小姐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想来这几日在外也休息得不错。原还在医馆中配了点安神的药材备着,如今看来是用不到了。”

    梅落雪:“……”

    巩祯总算想起正事:“梅小姐可曾看到倾小姐?”

    梅落雪气不顺道:“那混账早上露了一面便不知所踪,大概又有什么秘密部署罢。巩小姐无需担心她。”

    巩祯神色一喜:“梅小姐也认为倾小姐是混……咳。”她像发现知音了一般,“倾小姐四处招猫逗狗,很会拿捏人玩,确实十分可恶。”

    梅落雪点头点得十分真诚:“确实。那混账今年归来尤为嚣张,实在欠缺个能压制一二的天煞克星。”

    巩祯激动地附和道:“我与梅小姐看法一致。梅小姐真乃一语中的。”

    于是二人难得发现了共同话题,相谈甚欢,点头之交化作莫逆之交。巩祯竟受邀在园中住下,因梅落雪道物证盒钥匙在大小姐身上,明日庭审之前,大小姐必至。

    当夜,估摸着时机正好,梅落雪携打不开的物证盒,前往沈家与故人攀谈。

    临海的洋楼已被查封,“净城”显然是做不下去了。至于烟草生意,往后还能不能继续,便要看第二日庭审的结果。

    若修罗场一案,藏雪阁能彻底洗清嫌疑,那么便不算是大厦倾颓,沈家也不至于落罪入狱。

    梅落雪手上的物证是唯一希望。她给人画饼,又攀扯夏尹旧情,恩威并施,三言两语便拿下了那对黔驴技穷的父女。故而谈判顺利,藏雪阁章程大改,契约重立,股权变更,几纸文书携藏雪阁大权物归原主,梅落雪满载而归。

    巩祯好事,在园中烹茶等她,要将多年疑问探个究竟。梅落雪恰好要候大小姐送钥匙来,便也放着这一夜不睡,欣然赴约。

    春深夜暖,二人落座于西苑花园中的景观凉亭,远离众人起居之所,一字一句只入对方之耳,便可以纵情畅谈。

    没留侍女,添茶之事巩祯主动揽了,开口便问:“往后都不会再有‘净城’了罢?”

    梅落雪接过茶杯道了谢,却反问:“巩小姐行医多年,对净城了解多少?”

    “今日之前,只有迷惑,无从了解。”巩祯揭开久远的回忆,“只是今日一闻过后,不由联想起从前一些奇闻轶事。大约是许多年前了,城中常有平民百姓暴死者,周身不见伤痕病变,尸身数日不腐,邀巩家出诊亦不得其死因。后家属将人落葬,却屡遭挖坟。坟中不见尸身,只余虫尸。那虫尸如今细想来,竟与庭上‘301’剖出的‘浮尘子’颇有相似之处。”

    这形同聊斋的旧闻一出,两人一同陷入沉默。

    巩祯又回忆了一会:“但近年倒少有这种事了。大约是我联想有误,强行攀扯了。”

    梅落雪却若有所思道:“那也未必。”

    巩祯见她没有多说的意思,于是继续翻自己的旧黄历:“民国元年,家父随令兄迁居花城,时年我不过八岁,却见了满城遗骸……那真是,再残酷也没有了。”

    那一年,梅落雪尚未走出丧母之痛,又遭逢夏花灵新逝,整个人萎靡在司令府中,对千里之外的花城之变无心挂怀。

    “时至今日,初闻‘净城’二字,不知为何,竟骤然想到十六年前的死城景象。其中若有联系,当真令人毛骨悚然。”

    梅落雪摇头道:“据我所知,‘净城’计划最早提出是在民国十年,并没有那么早。再者,当年一场所谓瘟疫,藏雪阁只剩空架子,沈家更是几乎举家无人,只存下当年不在城中的兄弟二人,并一个阎王手里抢回来的沈卧。”

    “民国……十年?”正是戚思凡离开那年。

    梅落雪见她脸色发白,疑惑道:“怎么?我虽不理藏雪阁大权数年,阁中消息却还是知晓一二的。”

    巩祯好半天才接上话:“……没什么,是我多虑了。”

    “是怨我不曾阻止?”梅落雪直言不讳道,“一来,我当年有心无力。二来,我只知结果,不知手段,曾一度认为‘净城’不是坏事,只是……”她斟酌了一会用词,才为“净城”下了定义,“一种偏向原始的治世之道。如今看来,却是大错特错了。”

    巩祯慌忙摆手:“梅小姐误会了,我并无指责的意思。”

    梅落雪淡淡一笑,算是揭过不提,又转而感叹道:“那混账来回奔走,借花献佛炮制这一局,如今看来,恐怕正是以除掉‘净城’为意图。修罗场一案,‘净城’固然冤屈,但比起这些人从前滥用私刑造过的杀业,也委实不算冤屈了。”

    巩祯却结结实实一愣:“修罗场那件事……原不是净城所为么?”

    梅落雪便拍了拍一旁的物证盒,为保万全,不敢提前透露,于是卖了个关子道:“净城有罪,却罪不在修罗场中。真正的幕后黑手,巩小姐,明日可静观其变。”

    巩祯知情知趣,当即不再多问,而是举杯与她轻轻一碰:“期待。”

    谁料二人在园中等了一夜,也没等到大小姐归来。第二日庭审巳时开庭,梅落雪与巩祯一同前去,倒是于法庭外与颜瞳匆匆打了个照面。

    陆家小姐跟在区长身边,遥遥冲梅落雪一眨眼,勾了勾手指,随即转身便向外走。这形同幽会的举动令梅落雪心中微颤,赶紧快步跟上。

    门厅外僻静处,颜瞳将开启物证盒的钥匙交到她手上。二人对面而立,相隔不过一尺,她却两根手指一并,只给了梅落雪一个隔空的飞吻:“一会见。”

    说着竟转身要走。梅落雪被她这一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弄懵了一会,伸手拉住她,追问道:“……钥匙怎么在你这?”

    “我不好离开太久,”颜瞳安抚般拍了拍她的手背,“以后再说。”

    “……等等。”梅落雪轻咳一声,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左右此处无人,不……亲一下么?”

    颜瞳身子一僵,没应声。

    她乘胜追击,委委屈屈地垂眸道:“堂堂陆家小姐,竟学纨绔睡完就跑?”

    颜瞳:“……”

    然后她竟真的跑了。倒像是不好意思一样,跑得飞快,残影一闪就不见了踪迹。

    梅落雪在原地凌乱了一会,心道,她还不好意思起来了?前天晚上到底是谁睡了谁?

    真是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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