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贰拾贰·共此时

小说:花下 作者:晖儿
    颜倾近日常来陵园,大小琐碎都要在将军墓前啰嗦一番,将军在天之灵估计被她烦得几欲还阳,也好问问她最近是吃错了什么药。

    她却不会承认,只是因为某次拜访,于陵园中撞见了夏月微。

    自那以后,每一次来陵园,都像是充满未知与希冀的旅行,心跳起伏、激素乱窜的感觉,令她渐渐有些上瘾。偶遇过两次,说明那孩子也常来此处,她有点欣慰。

    只是今日阴沉得厉害,显然是个雨天,她倒没料到,会兜头撞见第三次偶遇。

    遮雨的黑伞目标太大,或许不如前两次那般方便逃窜隐匿,但当颜倾撑伞回头时,两人相隔半个陵园,她想跑,少女便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她却没跑。或许是念及自己一身白衣,又身处陵园,两人一跑一追实在活像捉鬼。又或许是隔着雨幕,见那人竟没带伞,一人一兽孤零零地站在雨幕中,冰凉的雨水便仿佛砸在她心尖上,冰得她心中狠狠一疼。

    于是她不但没跑,反而撑着伞,向少女的方向走了过去。

    起先脚步犹犹豫豫,随时有反悔掉头的意思,但后来,少女竟迎着她迈开了步子。两人之间拉近距离的速度顿时快了一倍,壁垒倾颓的巨响震耳欲聋,几乎压过了她心中关于理智的全部声音。

    木质伞柄被她捏出一排清晰的指印。

    两人逼近至眉目可见,少女却蓦然停下了脚步。这一停,犹如最后的稻草压垮了挣扎的骆驼,无疑达到了欲迎还拒的效果。

    颜倾终于再忍不住,小跑起来,溅起的雨水沾湿了雪白的裙袂。

    伞比人先到,黑色的大伞犹如天幕,一下子将料峭春寒隔绝在外。

    来人的体温高到无法忽略,扑面而来的温暖夹杂着牡丹淡香,瞬间将身心冷透的少女包裹了个严实。

    颜倾端着一副费劲装出来的游刃有余:“夏小姐。”又冲她淡淡一笑,恰到好处地调侃了一句,“别怕,我的伞中并未藏剑。”

    夏月微盯着那张脸,好半天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倒是抱月认出她,抬头看看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的主人,又低头拿脑袋偷偷摸摸地蹭了蹭大小姐的腿。

    于是颜倾把伞一递,夏月微下意识伸手接过,她便俯身将脚下的白团子抱了起来,揉了揉它头顶细软的绒毛。

    抱月通敌叛国的呼噜声,总算唤回少女一点神智。

    短短几秒的时间里,她将事关此人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统统回顾一遍,脑海中却描绘出几个自相矛盾的形象,有善有恶,有真心有假意,扰乱着她的判断,让她一时不知该用何态度对待此人。

    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不但没履行小酒铺下“爬起来就打倒你”的厥词,还乖乖替人家撑起了伞,实在是有点为色所迷了。

    一人能热闹出一台戏的大小姐自然不会冷场太久。她揉搓完白团子,很自然地问了一句:“雨天出门怎么也不带伞?淋病了——”

    见少女神色复杂,一顿之后,接上了悄悄变更过的关心对象,“抱月怎么办?”

    抱月被她揉酥了骨头,半死不活地软在她怀里,应景地喵了一声。

    夏月微:“……”

    颜倾转身就走:“相逢即是缘,夏小姐,我陪你走走罢。”

    不等她拒绝,颜倾已只身闯入雨幕。这会功夫,雨已越下越大,颜倾肩头的布料瞬间被淋湿一片,浸水的白衣近乎透明,露出下面一点清瘦的骨肉轮廓来。

    大概是冷,那双单薄的肩头极轻地一颤。

    夏月微只好快步撑伞跟上。

    用一柄雨伞套牢了人,大小姐有点得意忘形,身后竖起一根大尾巴来,脱口闲聊道:“你常来祭拜你父亲么?”

    好在,少女并未从中听出什么,只是沉默以对。

    大小姐将她的沉默当作否认,为了掩饰那句不妥的“常来”,又故意将否认的重心切换到了后半句上:“哦,那就是来祭拜自己?”

    夏月微:“……”

    颜倾偏头看了她一眼,精准捕捉到了她一闪而过的气恼,像是重拾了某项久远的乐趣,自己津津有味地笑了起来。

    夏月微用一身承袭自师父的高冷无视了她。

    两人并肩行至将军墓前。

    墓碑上,蜡封的黑白照片里,英俊的将军微笑着看向这一对初长成的璧人。不知是不是颜倾的错觉,她总觉得照片上故人的笑意,比片刻前她独自来看时更深了几分。

    她轻启双唇,无声地说了句什么。夏月微一转头,她立刻闭了嘴,捏起抱月的小爪子去擦照片上的水渍,煞有介事地介绍道:“这是外祖父。”

    抱月:“喵喵喵。”

    猝不及防升级当娘的夏月微:“……”

    不得不说,真实出现在面前的颜倾,实在比从他人口中听来的活泼许多。雨中陵园、空旷草地、孤独墓碑,都在她的感染下生动起来,片刻前遥望时的压抑感荡然无存。

    活泼的大小姐转头看向她:“有话要单独与你父亲说罢?”

    正常人话至此处,下一句多半就要开口告辞了。

    夏月微心中一动,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失落,略微有点错乱。

    结果大小姐一弯眉眼,“遗憾”道:“可惜只有一把伞,我不得不旁听了。”又十分不要脸地鼓励她,“说罢,没事,不用拿我当外人。”

    沉默了一路的少女,终于冷冷吐出了第一句话:“那你是什么人?”

    颜倾腾出一只手来,亲昵地拍向她的肩膀,闲撩惯了,一句“内人”险些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合适,临到嘴边艰难地换了说法:“……是自己人。”

    喜提“自己人”的少女冷酷地退后一步,没让她拍到实处。撑伞的手臂却略微伸长,不让她淋到一点雨水。

    这一点口是心非的小动作,让大小姐心里几乎乐开了花,嘴上也便不吝啬地吐出一点实话来:“你父亲战时是不败的将军,曾有恩于家父;战后是教育家,曾有恩于我。”

    夏月微一愣:“你是他的学生?”

    颜倾唔了一声:“算是吧。”

    如此一来,字条上与父亲如出一辙的字迹,便算说得通了。只是……

    夏月微盯着她看了一会:“以倾小姐的年纪……家父生前教的是幼儿启蒙么?”

    颜倾:“……”

    这孩子,嘴有点毒。

    于是,大小姐皱起眉来,十分严肃地强调道:“我比你大。”

    夏月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所以你要不要考虑唤我姐姐?”

    夏月微:“不考虑。”

    大小姐默默抱紧了怀中的白团子,片刻前心里乐开的花枯了一片,遍地残骸。

    无情的少女总算露出一丝笑意,撑着伞迈开步子:“走罢,请你喝杯茶。”

    枯木逢春,大小姐忙不迭跟上,偷偷摸摸笑出了一对转瞬即逝的梨涡。

    将军墓所在的篱墙之内、草地之外,建了一座纪念馆。内里陈设十二年不变,旧物看遍,如今已是少有人来。馆中有一间茶室还算雅致,供前来祭祖者歇脚饮茶,素日里倒是比展厅热闹些。

    颜倾一向不爱喝茶,故而造访陵园虽是常事,却很少光临这间茶室。雨天里生意稀少,偌大厅堂只留一个伙计,迎上来接走了少女手中滴水的雨伞,打招呼道:“姑娘来了,里面请。”

    倒是认得夏月微。颜倾忍不住多看了那人一眼。

    没什么过分热情的反应,甚至带名带姓的称呼也没有一个,看来只是对待常客的熟悉,而非真的与少女本人熟识。

    夏月微带她行至窗边落座,随口问那伙计:“隔壁茶园的新茶送来了么?”

    隔壁茶园,即是萧家茶园。她记得前几日刚制成一批新茶,分销出去,算日子也该有了。

    “哟,不巧,本来说的是今儿给送,谁料赶上下雨,便没给送……上批送来的还有,也是上品,给二位姑娘沏上一壶?”

    手下偷懒,害得家主喝不上新茶,夏月微明显不悦地皱了下眉,没应声。

    还是颜倾回那伙计:“也好,有劳了。”

    同时心道,这孩子,有些任性。

    任性的夏月微看着她,淡淡感叹了一句:“可惜了。”

    可惜?可惜她尝不到好茶么?

    颜倾将睡着的抱月轻轻搁在椅子上,一面摘着手上沾的白毛,一面忍不住自作多情了一下,回应道:“不可惜,左右我也不喝茶。”

    夏月微盯着她的手看入了迷,一时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大小姐有一双标准的美人手,乍看竟比抱月的毛还白皙一些,泛着一点细微的光泽感。手指纤细修长,骨肉形状都恰到好处,看着实在赏心悦目。

    少女在桌下捏了捏自己尚未长开、肉感未褪的手指,不觉有些羡慕。

    抱月小小年纪,脱发竟十分严重,沾了大小姐一手摘不尽的毛。无奈,她只好起身去洗手。返回时却隐约听到一句,是少女吩咐那伙计,茶与水分开上,不必沏好。

    颜倾无声无息地勾起了唇角,却笑得有点无奈。

    看来有人要在她面前露上一手。这个看似高冷成熟的少女,实则幼稚得有些可爱。

    可惜,她自有一些固执得近乎偏执的习惯,今日注定不能让少女如愿了。

    颜倾刚回到桌边,一整套纷繁复杂的茶具便呈了上来,甚至还架了一个盛满热炭的小炉,滚烫的水汽争先恐后地逸出陶壶修长细小的壶嘴,转眼便模糊了窗外的一景一物。

    夏月微捏起一柄木质雕花的茶匙,舀了一匙干叶闻香,不甚满意地摇了摇头:“不比新茶味正,茶具亦简陋,倾小姐,凑合一下罢。”

    颜倾默默看着这一桌子大碗小碗、长棍短棒、圆壶扁壶,第一次怀疑自己对“简陋”这个词产生了什么长达十八年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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