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柒拾·气焰平

小说:花下 作者:晖儿
    入园有主路四条,取意“四通八达”,两条通往东庭西苑,是实用道;两条沿河而去,是景观道。四条主路平日一向热热闹闹,今日却格外冷清,满目不见人影,门房、屋舍皆是大门紧闭,花不言语,耳边便只闻淅沥水声,闹鬼一般,单调得有些诡异。

    夏月微过了吊桥,穿入拱门,竟有种误入了鬼门关的错觉,总觉得眼前合该飘过两只白影,方能应景。

    受她师父影响,月微方向感并不好,加之人又有点宅,虽在园子里住过一段时间,但其实连西苑乃至花下居都未能领略完全,所谓东庭更是从未踏足,更遑论联系内外、全局而视。

    因此这“墙上一枝花”,原是颜倾留给她的解惑者与引路人。

    “月微先生心系民生,今日是为观水势而来罢?”

    花是个机灵通透的丫头,因得大小姐纵容,性子娇惯得活泛了些,在某些方面竟神似其主,比如讨嫌,比如可恶……比如可爱。

    可爱的小丫头点出她的“来意”,又心照不宣地避开水路,引她往西苑走,是为善解人意地给她铺个台阶。

    夏月微心领好意,假装自己第一次来不认路,不言声,只默默跟着她走。

    人却在耳边喋喋不休起来:“见我一人在此迎候,月微先生失望否?”抬手摘下鬓边干花,递给月微,“稍作补偿。”

    夏月微低头一看,脸色一下子撂了下来——竟是那盆宝贝得要命的涅槃月季!

    驻地中不宜侍弄花草,于是那盆花一直被她留在园中,交由这丫头照料……谁料,竟被她照料成了尸体,还监守自盗,戴在头上招摇过市,着实可恶!

    花在她发作前,不由分说地将涅槃“尸体”塞进了她手里。

    柔软光滑的触感,却让夏月微倏忽一愣,低头去看,面露讶色,甚至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涅槃“尸体”外裹了一层胶状物,晶莹透明,内里竟保存了盛开最旺的模样,色彩明亮如新生。熟悉的异香自外层中幽幽渗透出来,不刺鼻,不显眼,恰如隔衣闻香,一闭眼,便仿佛那人就站在面前……

    “这是永生花。”见她新奇,小丫头于是为她解惑道,“花期有尽,折鲜花裹上不腐不化的滴胶,便可长久留住了。”

    夏月微心不在焉地赞扬了一句:“你的法子?倒是巧。”

    “大小姐的法子。”花一阵摇头晃脑,将大道理说得头头是道,“依我看却是多余。花期虽有尽,来年却又是一轮,何须费心留个长远?没了静候花开的过程,枯木逢春时,不是也少了欣喜与希冀么?”

    这番论调,将月微说得又是一愣,随即上下打量小丫头一番,艰难地露了点笑意给她:“属鹦鹉的么,学舌学得倒精细。”

    花眼看自己被识破,摸摸鼻子,不吭声了。

    夏月微却转手将永生花别回了她鬓边:“既然如此,我不要了。”又被她发中插花处稍硬的异物硌了下手,“什么东西?”

    花避而不答,捂住重归发间的永生花,嘻嘻笑道:“其实……”

    夏月微瞥眼看她。

    “这花本就是大小姐给我的。”

    夏月微:“……”

    这主仆二人都好生可恶!

    方才压住的火气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她拂袖便走,将“引路人”远远甩在身后,自己顺着最为熟悉的路径直入花下居。

    园子里最是人气旺盛之处,如今竟也冷清得令人不忍回顾。所到之处门可罗雀,屋舍落锁,唯有倾月阁一处门户洞开,牌匾如新,像是专门迎候着她的归来——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门前地面都在微微震颤,似惊似喜,老友一般敞开怀抱笑看着她。

    也有一个多月没回来了。细算起来,离别的日子,竟比相聚更多。

    夏月微不在门口多作感慨,垂伞提裙,直入形如满月的圆门之内。雨势渐小,水声却比门外更盛,且可谓声势浩大,与小桥流水不可同日而语。地面震颤愈发清晰,她略微侧耳,倾听片刻,执伞的手竟细细颤抖起来,不堪重负一般,举不动轻飘飘一顶油纸竹伞。

    花季已过,满目葱翠疯长,原本精致的院落便显得有些不修边幅。好在落雨及时,涤荡积尘,方不至太过苍凉。

    ……就好像,还没有被荒废一样。

    伞愈发倾斜,雨丝落了一肩,月微干脆收伞沿回廊而上,一路不敢停留,循着水声疾步而去,将原本自欺欺人的来意当作了眼下的头等要务。

    直到攀上阁中制高点,昔日书房。

    书房门上并未落锁,虚掩着,欲盖弥彰地露出一点缝隙来。厚重的雕花木门无风自动,门轴吱呀作响,被她轻轻一推,竟“哗啦”一声垮塌下来,整扇门重重拍在地上。

    整座书房都仿佛为之一震。

    “桌上包袱皮”赫然入眼,休憩所用的小榻之下,一个皮箱静静安放,大概便是所谓的“床下黄金屋”。再回头去看偏院,昔日柳树屹立如旧,树下青砖缺了两块,土层翻覆,“两坛宝”亦有迹可循。

    齐全了。

    夏月微几乎生出拿了东西就走的冲动来,不敢,也不愿注意那一地玻璃碎片。

    那是对门的窗户为外力震碎,铺就满室狼藉。她匆匆看了一眼,恰在此时,窗帘被一点穿堂的微风轻轻卷起,露出窗外的一片天光。

    ……空空如也。

    这扇窗望出去,本该有屋舍俨然,湖桥依稀可见,远山竹林青葱为衬,因处高地,满园春色尽收眼底,本是姹紫嫣红开遍——

    终于,都成断井颓垣。

    夏月微不知何时已至窗前,呆呆地僵立着,失明一般,双眸中一片茫然。窗外的景象清晰地映在她澄澈干净的瞳仁之上,她却好像怎么也看不分明,脑海中尽是从前印象,每一根神经都在努力推拒着眼前所见的一切,不肯成像。

    “为防水患,弃园改作蓄水水库,如今以倾月阁为限,书房以东都拆干净了。”花不知何时追赶上来,在她身后站定,与她一同看向窗外阔如汪洋的人造水库,“仓促动土伤了根基,剩下的半座园子恐怕也留不长久。月微先生若再晚来几日,大概也见不到此处最后一面了。”

    夏月微乱成一团的脑海中,终于出现了第一个明明白白的声音——幸好。

    “改作水库之事,不是一两日的功夫,大小姐早些年间便有打算。东庭封闭良久,其实你住在园中时,便已开始动工,本该赶着雨季前完成……月前水患,大小姐自责良久,认为是自己心有不舍、拖延工期,才招致严重后果……”

    花停顿良久,像是真的困惑于心一般,慢慢问道:“实际上,她是在为谁粉饰太平?”

    是我……么?

    夏月微骤然哆嗦了一下,宛若遭逢冰水浇头,凉意没顶,一泓泠冽直入心间。

    她忆起初逢陆深,他为何插手干涉自己的去向,企图将自己安排入军?

    而后兵变易主,陆瑜为何偏偏要推她上位,连雪也从中助澜,不惜背负背叛之名?

    他们究竟是想让她入军,还是……只是想让她离园而去?

    这座园子,到底不是颜倾的王土。她的决策需与父兄商议,所以,陆深陆瑜是最早知道弃园之事的,也最清楚她的为难与不舍。

    粉饰太平,是件出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啊……

    到底,是他们最心疼颜倾。

    夏月微忽然心想,其实很多人都在怨她罢?

    陆家父子自不必说。颜倾与他们是血亲,而她,不过是借亡父余荫换一份善待罢了。再如何顾念旧情,对她一个流落在外十二年的孤女,又哪来的情真意切?

    还有雪,司诺,包括此刻不惜以全部真相为她解惑的花……是萧家茶园的出现,让这座她们视作归宿的园子只能退让;也是她的出现,让她们疼爱有加的大小姐平添痛苦;更是因她存在,才让千户万户深受水患牵连,而这一切,本该都能避免。

    只因颜倾算无遗策,却算不到情自何处所起,又如何,竟一往而深。

    眼前花影骤现,那朵永生花,又被身后人还了回来。花见她独立窗前的背影太过凄然,似是不忍,原有千般委屈,终于也舍不得替大小姐说与她听了。

    “这花,确是大小姐送你的。”见月微不接,她便轻轻将花放在了面前的窗台上。风过花移,险些滚落窗外万顷泥水之中,却被月微一把捞住,捧在手心,十指抖得不成样子。

    花悠长地叹了口气——那样活泼的小丫头,叹气竟不显得违和老成,大概是无奈发自心底,太过真实的缘故。

    谁也不是傻子,天真开朗便像是泥沼中长出的花,只因一心向阳,才夺目得令人念念不忘。

    “花是大小姐所赠,话却是我擅自开口,借着她那张字条投了个机巧,故意扭曲了她的意思。她视你如珍宝,又怎舍得以惨淡事实相告,曝你于凄风苦雨之下?只是欺瞒终究无用,想来,你还因此怨了她一遭罢?”花狠狠咬了下舌尖,才将下一句顺畅吐了出来,“好在,她去的地方无报纸可看,也不必观赏一军之将如何使那孩童小性,弃夏氏家学威名于不顾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极重,花自知托大,她既无立场、又无底气,本不该由她开口……

    只是能开口的人,配指责月微的人……

    敢于风月间中直言她“不知廉耻、不择手段”的人……

    因在意心疼而骂她“以血饲畜、愚不可及”的人……

    揣着难言之隐告诉她“评人功过,不必执着”的人……

    如今却已不在身边了。

    气焰平、迷雾消,夏月微终于后知后觉地伤心起来。

    先是安静落泪,而后,渐渐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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